彼之行為，所為何故？——讀《隱性動機》

馬維

Field Experiment，實地實驗，一個讓普通人聽起來略有些陌生的名詞，事實上，即使是在《隱性動機》的兩位作者所在的經濟學專業(yè)圈里，這個詞也并不常用。如果說經濟學主要是一門關乎方法的學問，那么如今全世界、尤其是美國眾多頂尖經濟學家的工作，似乎更多地是不斷探討如何運用已有的學術工具，例如數學模型、統(tǒng)計方法之類，去解釋各種經濟現象的成因，并試圖找出解決問題的對策。正是這樣一群才智超群而又只喜歡生活在象牙塔里的學術精英，決定了經濟學傳統(tǒng)和如今的學術潮流都更傾向于理論探討，而不是實證研究。這樣，在以理論經濟學為主流的學術圈內，經濟學這門本應距離現實生活最近的學問，不知不覺中居然開始對“實驗”不屑一顧起來。難怪在為該書作序時，著名的《魔鬼經濟學》一書的作者史蒂芬.列維特，要對兩位非名校畢業(yè)，受“污染”程度不深，堅持在研究中持續(xù)使用“生活實驗”這一樸素可行的研究方法的作者大加贊賞。

書名，The Why Axis，可以直譯為“為什么這樣而非那樣行事”，不過從該書副標題來看和全書內容來看，譯者的處理顯然更為巧妙，既符合中文讀者的表達習慣，也能讓人對書的內容一目了然。在我看來，這本探討生活中常見經濟行為背后動機的書，其實應該歸入經濟心理學類別。這么說，似乎容易讓人感覺這書讀起來應該是頗費勁的，而事實上遠非如此。這本書屬于和《魔鬼經濟學》一個類型的讀物，讀起來好玩又輕松，還頗長見識。書里寫的其實全都是每個人日常生活中肯定會遇到的那點事兒：從孩子教育、買車買房，到應征工作、投身慈善。看起來所有這些事兒都是瑣碎得不能再瑣碎，應該毫無玄虛之處了吧?？僧斈阕x完第一章節(jié)，也許就會決定要一口氣讀完全書——因為它不僅告訴你那些你沒看到的：適得其反的懲罰措施、深藏不露的性別或種族歧視、行善的心理機制，還告訴你為什么會是這樣的，和應該怎么辦。于無形中引人窺探到生活世界的深處，為你指點迷津，這真是一本絕佳的經濟學普及讀物。

書的第一章談的是“如何才能讓人們按你的想法行事？”光是標題就勾起了閱讀欲望，然后又從一樁作者親身經歷的小事說起，引你進入全書的主題：人們選擇這樣做或那樣做的動機。這個故事是這樣的：以色列的一家幼兒園，兩位作者中有一位的女兒在那里就讀。這家幼兒園為減少常見的接孩子遲到現象，制訂了“凡遲到者罰3美元”的懲罰措施，結果卻導致更多家長遲到，搞得園方措手不及。作者總結說，其實正是那從經濟學角度絲毫沒有體現“懲罰”意味的3美元，令本來很可能會對遲到行為懷有愧意的家長，覺得自己既然已經為自己的遲到行為買了單，就不必像過去那樣，因為在乎遲到而一路狂奔了。這顯然是“3美元”的懲腐力度不夠所致。作者由此提醒人們注意：在很多情況下，人們盡力遵守規(guī)則，可能完全是基于經濟以外的原因，而懲罰措施的使用，極有可能改變對方對自身行為意義的理解。就此而言，獎勵措施的運用也有著類似的作用，因此無論懲罰或獎勵（如對善行給予獎勵等）的運用，都必須慎之又慎，以免南轅北轍。

讀完全書，你會發(fā)現書中很大篇幅的內容，其實都是在探討第一章標題所示的這個問題，無論探討的主題是通過發(fā)放現金獎勵幫助人們提高學習成績，還是通過設置不同的慈善政策鼓勵不同群體的人們認捐，或是對孩子的不當行為予以懲戒，都得先搞清對方愿意按要求行事的原因何在，即是說，針對對方所看重的東西來制定獎懲措施，往往是最有效的。

兩位作者在書里還描述了自己對性別歧視行為成因的研究。作者通過大量的實地實驗證明，盡管男性的競爭意識的確普遍強于女性，但與以往人們認為的不同，生長在極端強調男權社會的女性，并沒有因為嚴重到極點的歧視，而在競爭意識上輸于那些如今罕見的女權社會里權威極大的女性。這一點似乎可以證明女性在典型男權社會中的弱勢，更多地是男權社會極力灌輸的“天生弱勢”意識的產物，并非能力上的弱勢，因此這種弱勢地位是可以、也是應該改變的。在一定條件下，某些女性在競爭意識和能力上完全不輸男性，女性作為一個整體，在社會地位上的提升仍有相當大的空間。不過說實在的，作為一名女性，在閱讀這一部分時，我總覺得作者能夠提供的實驗樣本仍然太少，完全不足以顛覆人們關于女性在競爭意識和處事能力上天生遠遜于男性的傳統(tǒng)認知。

如果說針對女性的歧視乃觀念上難以根除的頑疾，那么還得承認，在這個由經濟利益充當著引擎的世界上，事實上存在著大量的歧視行為，看似與被歧視者的身份有關（有色人種、少數族裔或是殘疾人等），其實不過是交易中的一方，在經濟活動中因逐利而作出的“理性”選擇。比如商家常常專門針對殘疾人抬高商品價格，原因就是殘疾人行動不便，難以貨比三家。當然，對于受歧視者而言，它也仍是歧視。不過認識到這一點顯然是一個進步：針對他人身份的歧視因其根深蒂固，基本難以改變，而如果對方在乎的是利益，則可以通過多種方法，如告訴對方自己將比價決定是否購買、證明自己的消費能力等來加以規(guī)避。這樣看來，研究這類經濟歧視背后的真實原因，對平等保護人們的權利還真是十分有益的。

說到這里，還得強調的是，全書中無論是針對性別歧視還是經濟歧視隱性動機的分析，作者在最后給出的對策都不是重點。這也讓我們明白，經濟學家，不論是以理論見長的大師，還是立基于生活實驗的行動派，最擅長的永遠是解釋成因，而非給出注定有效的解決方案。不理解這一點，就永遠無法走出對經濟學家不切實際的期盼和幻想。

尤里格·尼茲、約翰·李斯特：《隱性動機》，魯冬旭譯，中信出版社2015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