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精力充沛,據(jù)他說四十出頭;雖然他面對聽眾時講話充滿信心,但他仍然相當害羞。像他這一代的其他許多人一樣,他玩弄過政治、宗教和社會改革。他喜愛寫詩、能夠畫油畫。幾個重要的領導人是他的朋友,他在政治上大有前途,但他選擇了別的,滿足于隱居在一個邊遠的山城里。
“我想見你已經有好多年了。你可能不記得了,二戰(zhàn)前我曾經和你坐同一條船去歐洲。我父親對你的教誨非常有興趣,但我卻被政治和其他東西吸引了。最后我想再和你談談的想法變得這么頑固,再也不能拖延了。我想敞露心扉——我從來沒有對別人這樣做過,因為和別人討論自己并不容易。有一段時間我一直參加你在各地的演講和討論,但最近我非常想單獨見到你,因為我陷入了僵局。”
什么樣的僵局?
“我好像不能‘突破’。我做了一些禪修,并不是催眠的那種,而是試圖覺知我自己的思想等等。在這個過程中我毫無例外總是睡著了。我認為那是因為我太懶,太放松。我禁食,試了各種不同的規(guī)定飲食,但是困倦仍然持續(xù)著?!?/p>
那是由于懶惰嗎,還是其他什么原因?有一種深刻的內在的挫折嗎?你的頭腦是否被你生活中的事情弄得遲鈍、不敏感了?請問,是不是因為沒有愛?
“我不知道,先生;我模模糊糊地考慮過這些事,但無法確定什么??赡芪冶惶嗪玫膲牡氖虑閴旱猛覆贿^氣來。某種程度而言,生活對我來說太容易了,家庭、金錢、一定的能力等等,沒有什么非常難,那可能就是問題。這種安逸和有辦法應付任何情況的感覺讓我變得軟弱?!?/p>
是嗎?那不只是一些膚淺事情的描述嗎?如果這些事影響你很深,你就會過另一種不同的生活,你會選擇一條容易的路。但你沒有這樣做,所以肯定有另一個過程在起作用,使你的頭腦懶散愚鈍。
“那是什么呢?我沒有性方面的麻煩;我陶醉其中,但它從來也沒有變成讓我臣服的激情。它以愛開始,以失望結束,但不是挫折。這一點我相當肯定。我既不指責性,也不追求它。不管怎么說,它對我不是個問題?!?/p>
這種漠不關心沒有破壞敏感嗎?畢竟愛是容易受傷害的,修建了圍墻反對生活的頭腦就不再去愛。
“我覺得我并沒有建一道圍墻反對性;但愛不一定就是性,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愛。”
你看,我們在心里裝滿了頭腦的東西,我們的頭腦就是這樣小心地被培養(yǎng)起來的。我們把大部分時間和精力都花在養(yǎng)家糊口、積累知識、信仰的激情、愛國主義和國家崇拜、社會改革運動、追求理想和美德以及其他許多事情上,頭腦都被裝滿了,所以心就空了,而頭腦在心計方面變得豐富多彩。這確實會造成不敏感,不是嗎?
“我們確實是過度培養(yǎng)頭腦。我們崇拜知識,有才智的人受到尊敬,但很少有人像你所說的那樣去愛。捫心自問,我真的不知道我是否有愛。我不殺生。我喜歡自然。我愿意走入樹林,感受它們的安靜和優(yōu)美;我喜歡睡在天空之下。但這些不都意味著我在愛嗎?”
對自然敏感只是愛的部分,但它不是愛,不是嗎?溫柔和藹,做好事不求回報是愛的部分;但它不是愛,不是嗎?
“那什么是愛呢?”
愛是所有這些部分,但要多得多。愛的整體不在頭腦的測量范圍之內;要了解愛的整體,頭腦必須倒空所有的占有物,無論它是有價值的還是自我中心的。要問如何倒空頭腦,或者如何才能不以自我為中心,就會追求一個方法;對方法的追求是頭腦的另一個占有物。
“但是,不經努力就空掉頭腦是可能的嗎?”
所有的努力,包括“正確的”和“錯誤的”,都維系著中心、成就的核心、那個自我。自我所在不是愛。但我們剛才正在談論頭腦的懶散和不敏感。你不是讀很多書嗎?難道知識不是這種不敏感過程的一部分嗎?
“我不是學者,但我讀很多書,喜歡在圖書館里瀏覽。我尊重知識,我不太明白為什么你認為知識必然會造成不敏感?!?/p>
我們所說的知識是什么意思?我們的生活基本上是重復我們所學的,不是嗎?我們可以增加我們的學識,但重復的過程仍在持續(xù),日積月累的習慣在得到強化。除了你所讀的、被告知的,或者你所經歷的,你還知道什么呢?你現(xiàn)在經歷的是你過去的經歷塑造的。未來的經歷是已經經歷過的,只是更大或有所變化,因此這個重復的過程仍然被維系著。重復好的或者壞的、有價值的或者瑣碎的,顯然會產生不敏感,因為頭腦只是在已知的范圍內運動。這難道不是你的頭腦變得遲鈍的原因嗎?
“但我不能扔掉我所知的、作為知識所積累的?!?/p>
你就是知識,你就是你所積累的東西;你是錄音機,只重復錄在上面的東西;你是社會和文化的歌曲、噪音、閑談。拋開所有這些喋喋不休的聲音,有沒有一個不受污染的“你”?這個自我中心現(xiàn)在急著要把自己從它積累的事物中解放出來;但解放自己的努力仍然是積累過程的一部分。你播放新的錄音、新的內容,但你的頭腦仍然是遲鈍的、不敏感的。
“我完全明白了,你把我頭腦的狀態(tài)描述得非常清楚。在我那個時代,我學習了各種思想意識的術語,包括宗教的和政治的;但就像你指出的,我的頭腦本質上還是老樣子。我現(xiàn)在非常清楚地覺察到這一點;我也覺察到這整個過程使頭腦膚淺地警醒、聰明、外在地圓通,但表面之下仍然是舊的自我中心、那個‘我’?!?/p>
你是作為一個事實覺察到這些,還是通過他人的描述來了解的?如果它不是你自己的發(fā)現(xiàn),不是你為你自己發(fā)現(xiàn)的東西,那么它仍然只是語言,不是重要的事實。
“我不太明白,先生,請慢一點兒,再解釋一遍?!?/p>
你是知道什么,還是你只是認出了它?認出是一個聯(lián)系、記憶的過程,它是知識。這是對的,不是嗎?
“我想我明白你的意思了。我知道那只鳥是鸚鵡只是因為我是這樣被告知的。通過聯(lián)系、記憶——那都是知識——有一個識別的過程,然后我說:‘它是一只鸚鵡?!?/p>
“鸚鵡”這個詞阻礙你去看那只鳥,那個飛翔的動物。我們幾乎從來不去看事實,而是看代表那個事實的語言和符號。事實在后退,那個語言、符號變成最重要的?,F(xiàn)在,你能看著事實,不管它可能是什么,而不把它和語言符號連接起來嗎?
“對我來說,洞察事實和覺知語言所代表的事實,在頭腦中是同時發(fā)生的。”
頭腦可以把事實和語言區(qū)分開來嗎?
“我想不能?!?/p>
可能我們把這個問題搞得太復雜了。那個客體被叫做樹;語言和客體是兩個分裂的東西,不是嗎?
“實際上是這樣的;但是就像你說的,我們總是透過語言看客體?!?/p>
你可以把語言和客體分開嗎?“愛”這個詞不是那種感情,不是愛的事實。
“但是一定程度上,語言也是一個事實,不是嗎?”
一定程度上是。語言的存在是為了交流,也是為了記憶,在頭腦中固定一個飛逝的經驗、一種思想、一種感情;因此頭腦本身就是語言、經驗,它是快樂或痛苦、好的或壞的各方面事實的記憶。這整個過程發(fā)生在時間的領域、已知的領域里;任何在那個領域之內的革命都根本不是革命,而只是過去的一種變形。
“如果我正確地理解了你的意思,那你就是在說,由于傳統(tǒng)的或者重復的思考,我使自己的頭腦變得遲鈍、昏睡、不敏感,自我約束也是傳統(tǒng)或重復思考的一部分。要結束重復的過程,留聲機似的錄音——也就是自我——必須被打破;它只有通過看清事實才能被打破,而不是通過努力。你說,努力只是給錄音機上了發(fā)條,這樣是沒有希望的。然后呢?”
看清事實,那個真實存在,讓事實起作用;你不要去運轉事實——那個重復機械主義的“你”,以及它的觀念、判斷和知識。
“我會試試,”他熱切地說。
去嘗試只是給重復機械主義加油,而不是結束它。
“先生,你正在拿走一個人的一切,什么也沒有剩下來。但那可能就是新的事物。”
是的。
選自《生命的注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