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贈

　　錢塘范楣孫廉訪，為書家衣垞先生名為金哲嗣，乙未領(lǐng)鄉(xiāng)薦，庚子進士，由直隸州縣擢遷府道，官燕山二十余年。茲由大名道升臬司，赴都陛見，與余話舊?；厥孜膲凡剑ポd星霜，而公已成顯宦，名重提刑。臨行祖餞，援筆書贈一聯(lián)，以志向往，尚屬真切，不能移置他人。其句云：“績懋政刑，家承翰墨；躬居廉讓，胸有甲兵?！?

　　錢塘錢敦卿中翰，系武肅王后裔。辛亥，孝廉先余官內(nèi)閣，為人誠愨樸儉，不茍于言笑。后謁選授廣東佛山同知，自出都迄今，未通音問。同官時喜與余論文藝，索余撰寓宅門聯(lián)，信手贈之以句云：“柳浦傳家藏鐵券；薇垣華國掌金科。”共嘆為切貼莊雅，故存之。

　　李少荃爵相與余甲辰鄉(xiāng)榜同年，乙巳、丁未赴南宮試，即知交相契。廿余年后，公出將入相，余官內(nèi)閣恊辦侍讀，照例執(zhí)弟子禮。同治甲戌冬，余奉旨揀發(fā)云南，囊澀，作張羅計，尋赴保定謁見中堂，承厚饋以壯行色。其時孫方伯省齋、首郡李靜山、清苑陳襄夔，均系甲辰同年，各有佽助。公等均索余書畫，遞作平原十日之飲。余先書一聯(lián)獻贈爵相云：“早歲才名文潞國；中興勛業(yè)郭汾陽?！惫珮O為贊嘆，并以書法為近今罕匹?！鹩仲浝铎o山太守一聯(lián)云：“涿郡有良二千石；君才試數(shù)十萬言?！庇仲涥愊遒缢抉R一聯(lián)云：“桂籍聯(lián)馨逾卅載；蘭臺報最足千秋?！币韵婵导壮酵窀必?，距今已三十一年矣。

　　乙亥春二月，由都航海到滬，與舊雨張耔云太守把袂敘闊，并承招飲，歡游數(shù)日。耔云籍隸北直永平，為人侃直，無脂韋氣。前與余在杭時早相契洽，尤嗜余書畫，不厭探討。余臨別贈以集句云：“交情到老方為厚；處世無奇但率真?！笔淖址卖敼P法，書舊藏朝鮮繭紙八尺，頗殊時俗。耔云悅而藏之，并代余籌腰纏助行，甚可感也。

　　馬煥卿銓部文華，己未進士，與余同鄉(xiāng)街鄰。少工時文，為后來之秀，游門下者不少。在吏部行走已三年有余，由潘家河沿移寓梁家園，索書門對，余撰一聯(lián)酬之，極莊雅可誦：“舊學(xué)庚經(jīng)傳絳帳；新官申部重清班?！鄙蟹歉》?。

　　錢塘吳筠汀比部宗翰與余訂交，偕吳冠云、邵訊芙兩同年均聯(lián)蘭譜，時有文宴品花之?dāng)?。筠汀所心賞者梅慧仙巧玲及聞德堂桂貞二小友，余極以為非謬。一日，筠汀索書楹聯(lián)，余信手題十六字贈之云：“林茂竹修，東南競美；梅芬桂馥，春秋多佳?！奔礈喼溉硕?，極自然不加雕琢，故佳。

　　京都彰儀門外天林寺僧慧寬上人，年九十余歲，蒼顏鶴發(fā)，言動聰強，與余極相契合，嗜余書畫尤篤，嘗以寺園培植盆花饋送為報。余曾手書十六字贈之，用藏金箋裝潢，詞意灑脫，類佛偈語云：“布金給孤，得真自在；種緣翰墨，為不壞身?！?

　　萬福居酒館主柜孟姓，頗慷慨好施，并能識書畫，敬余無怠容。每有宴會，余所指揮者，選饌必佳。一日，酒后索余書客廳楹聯(lián)，以“萬盈數(shù)也，積什伯而層累；福履綏之，式飲食其庶幾”二十字報之，尚切合可誦，同人均以為古雅。

　　春華堂萬郎芷儂，余于咸豐己未會試春間在都相識。其人甫出臺，年十二歲，態(tài)度秀雅，演《回頭岸》一出，極肖達生孝智神理，余心賞之。嘗招敘小蘭亭同飲，后下第回南，喪亂頻仍，直至壬戌十月航海詣都偕友人觀戲，芷儂上座謁見，極不忘舊，殊為難得。余以竄難官都，常藉絲竹遣愁，每觀萬郎各戲，志和音雅，較十二歲時更自不同。名噪梨園，兼工書法，樂親余教，從容不迫。一日索余書楹帖，即席題長聯(lián)以應(yīng)之，芷儂欣快無已。次日購舊宣紙界朱絲寫成，其聯(lián)云：“芳芷天涯，溯曩昔芻浮綠螘，歌拍紅牙，記得慢聲聲不時圑坐蘭亭酒；個儂風(fēng)月，恁而今瘦減沈腰，疏雕潘鬢，猶自喜孜孜乘興高吟鞠部詞。”語頗真切，雅合曲詞，兼寓感喟云。

　　丁卯芷儂出都回蘇，其同堂師弟沈芷秋專唱旦劇，為一時之冠，向與芷儂合演各戲，如《牡丹亭》、《后親喬》、《醋樓會》，均失所偶，而不能稱。芷秋色藝俱佳，頎長而品雋雅，無諧俗態(tài)，為同人所共佩。瀨水宋雪帆侍郎、錫山秦誼亭農(nóng)部尤為賞識，嘗謂麗華堂主人不可無君書句以光其壁，余因記懷芷儂，遂書一聯(lián)以贈芷秋云：“芷蘭懷作者，麗必有鄰，惜于今簫鳳雙聲，云樹天涯彈別調(diào)；秋水見伊人，華而不靡，誰似他杜鵑幽夢，芬芳悱惻淡無言?！毖┪讨^品題得此，足增秋郎色矣。

　　陸鳳石殿撰賞識景和堂小武旦名福云者，年十四歲，跳打玩藝，有飛行絕跡之妙，貌不逮中人，而性極豪爽，鳳石謂有英雄氣概。余戲贈殿撰一聯(lián)云：“鳳本有威翔載福；石雖無語觸生云?！蓖司銍@為璧合珠聯(lián)，非尋常拈字句比也。

　　庚辛亂后，余家業(yè)蕩然，竄難北走，仕隱京華。無事輒娛情弦管，嘗與梨園評量聲色，研究宮商，極喜品題詞場，獎勵小友，從無半毫輕薄，若輩咸感戴之。雖徵歌侑酒，并不稍涉狎褻，且嘗規(guī)戒友人，逢場作戲，切毋以狎優(yōu)為樂。數(shù)年以來，故樂部諸名下，無不愿以識余為幸。其尤著者，岫云堂主人徐蝶仙，名炘，又號小香，江蘇常熟人，為凝秀堂潘如意高弟，習(xí)昆曲小生，兼唱二簧，文武各戲，色藝俱佳，名動公卿，一時無兩，為吾杭梁子恭太史所心賞者。咸豐己未，余入都相識，嘉其品地高超，文理通達，不獨所演各戲遠軼同儕，即其吐屬風(fēng)雅處，尤為鞠部中所難得。后壬戌九秋，余復(fù)竄難入都，官內(nèi)閣舍人，公暇嘗與往還。主人深服余之品學(xué)才名，時樂親炙接談，久無倦容，雖賭酒情酣，從不涉綺語。其寓距余宅不數(shù)武，是以樂數(shù)晨夕，評改詞曲，稱莫逆焉。每遇文宴弦管之場，令其養(yǎng)子連馨、名如云、號蓉秋者酬應(yīng)柬召，亦一時之秀，冠諸小友，善飲，有豪邁氣，概不愧箕裘之紹。主人昆季三人，其弟亦仙、芝仙，俱當(dāng)時名下，分居不遠兩巷，稱徐家三秀，然人品才藝，均不逮小香多矣。一日在岫云小酌，余集句贈以十四字云：“徐家父子亦秀艷；謝氏壎篪成芳鄰?！钡尚廊怀黾压{純穎，焚香研墨，即席書之。并求賜如云句聯(lián)云：“公可能再集句成之否？”余時已酩酊，尚耐構(gòu)思，即書一聯(lián)付之云：“蓉如面，柳如眉，拈花微笑；秋云綺，春云麗，出岫無心。”錯雜前人語，妙在以名號字為對偶。小香嘆為天造地設(shè)，傳誦梨園，而蓉秋之聲價益增矣。

　　蘇州朱福壽，名延禧，號蓮芬，為都下教坊中唱昆曲之冠，風(fēng)姿韶秀，氣度嫻雅，工書法，有吳興筆意，能解韻語，亦不粗鄙。所演各劇，音節(jié)葉宮商，窾耎態(tài)度如彩云展霄，同人無不欣賞。咸豐戊己間，名重詞場。適余入都應(yīng)南宮試，同席數(shù)見，而以未與暢談為恨。及同治壬戊以來，余官都門，蓮芬已不入班唱戲，士大夫宴會柬招亦應(yīng)之，與余不時往還，每于登場裝演，深嘆才藝之不可多得。蓮芬索余畫梅花四幀，愛如珍寶，嘗欲效之。余將出都門言別，特設(shè)佳肴祖餞，并侑以清歌，驪駒在門，有惓惓悵憫之意。余即席贈一聯(lián)以志鴻爪云：“名花不染淤泥，心賞何人如茂叔；急流須知勇退，足音異日信淵明?！贝寺?lián)不脫不黏，與蓮公身分相稱，下二句兼述己意，以志暫別云。

　　梅巧玲慧仙，景和主人也。工昆辭各旦戲，每觀登場，令人忘倦。其音節(jié)瀏亮，能并入絲竹之聲。所唱新舊戲不下百余出，名動縉紳，為諸詞友之冠。楚北賀云甫侍郎心賞已久，嘗謂余曰：“慧仙不愧群花之冠，其豐肌秀態(tài)，亦當(dāng)?shù)媚档??！庇嘣疲骸安蝗缫云湫諡槠疯b，尤覺切當(dāng)?！笔汤蓯苋?，即囑寫余所詠梅花詩八首，分畫八幀以贈之。余亦摘詩中二句為聯(lián)贈慧仙云：“吹落江城皆絕調(diào)；艷如桃李亦余春?！笔汤梢娭瑖@為恰到好處，即設(shè)饌招飲于景和，傳為一時佳話。

　　春馥堂鄭秀蘭，號素香，姑蘇吳縣人，隸四喜部，唱小旦，色藝俱佳。同治三年后，名噪詞場，與同堂師兄時小福相抗衡。為人疏財好義，品格清超，往往與世俗不愜。余友許筱蓮、楊鏡秋諸君俱交契，始終無忤，待余亦頗誠摯。于同局唱酬中，能以巨觥敬客，終席不醉。當(dāng)筵度曲，其聲清越，以長使聽者忘倦。余嘗令其彈琵琶作歌，以杜俗調(diào)，尤出人意表。曾集古句兩聯(lián)書贈云：“巖崿轉(zhuǎn)奇秀；流聲馥春蘭?！薄靶闵刹?，流詠太素；蘭言如晤，清聞妙香?！蓖藷o不以為雅切。后出師，將改堂名，易“春馥”為“畹春”，囑余書門聯(lián)，即援筆題二句云：“信是幽香生九畹；愿將花事托三春。”秀雅可誦。素香愛誦此十四字，后堂名仍舊，志不忘師之意，亦頗難得也。

　　韓家潭教坊樂部，出名下最多者，春華朱韻秋家。咸豐同治間，如芷馨、芷芬、芷儂、芷秋、芷香、芷衫、芷芳、芷湘等，均能以色藝傳誦一時。余于芷儂外，獨賞芷衫。芷衫姓陳，小名潤官，號紫珊，原籍皖城，隸四喜部，唱昆曲小生武生，貌清麗，聰穎，知書畫，善撇蘭，能作小楷。十二歲出臺，發(fā)尚卷，頂梳小辮，故群呼為小辮子。芷儂帶伊登場，即名動歌筵綺席間。同治四、五年時，缸熱逾眾。一日，宋雪帆學(xué)士、秦誼亭農(nóng)部招飲春華，以芷儂、芷秋侑酒。余并呼芷衫出來陪飲，小辮長衣，舞歌有致，余已半醺，誼老為畫一枝小蘭贈之，即促余聯(lián)句，雅不能辭，嘗集古四句云：“似蘭斯馨，長袖善舞；髫年總角，明月前身?！彼?、秦兩公云：“可謂切貼，難在是集古句?！焙髮乙娷粕绹L索余對句，疊次贈以聯(lián)，如四言云：“署薇對紫；鐵網(wǎng)收珊?！逼哐栽疲骸氨M許元龍歌白芷；何堪司馬賦青衫?！奔湓疲骸案鹕罒燇倚咄献?；白芷香芽長嫩珊?！本蹲脂F(xiàn)成，面面都到者。后出師，另卜居于韓家潭之西，以寶善堂舊名承之。余為擬一門聯(lián)云：“寶貴莫如藏翰墨；善交到處結(jié)芝蘭。”上句以芷衫好買古人書畫，下句切伊喜交游而勖其勿濫交也。又因紫珊索堂聯(lián)，并題贈二聯(lián)，一曰：“紫萬紅千春富貴；珊瑚玉樹交枝柯?！毕导啪洌苹矢畸?，絕無嵌字痕跡。用真朱砂箋書之，字仿歐陽率更。一曰：“刮目見珊瑚，紫色瑤光迸；賞心在庶子，春華寶鑒中?！毕导嘧宰髟~句，上聯(lián)摘《桐花曲》句，下聯(lián)是春華堂題詞句，妙在雅切，情見乎詞，不能移置他人。紫珊悅慰萬分，亟向博古齋購到舊宣紙，囑余仿米襄陽法，用雞毛筆書之。此兩聯(lián)見者無不贊美嘆服。乙丑花榜，紫珊名列第一，余品題系以句云?！霸埰鏆獬龊?，白芷香芽長嫩珊。多少名花讓名貴，春風(fēng)綿帶玉闌干?！鼻卣x亭因余詞，圖芍藥花贈之，同人稱為三絕。

　　與紫珊同時并噪詞場者，景春堂汪小慶，號曼仙；桐義堂任小鳳，號儀仙，均唱花旦戲，隸四喜部。小慶秾姿善笑，有輕盈謔浪之風(fēng)，同局侑酒，能博人歡，而飲量尤雅，余常青目。一日偕許季仁中翰昆仲及王麗笙諸君在景春飛觥三局，小慶能陪作長夜之飲，笑諧弗竭，余即席贈以聯(lián)云：“曼倩詼諧無促景；仙家日月本長春?！鄙w就地抒情，贊揚無跡，同人皆各嘆美，季仁尤為擊節(jié)，謂妙在嵌入“景春”恰到好處也。小鳳性幽靜，婉如少女，寡言笑，無時俗妝態(tài)，余嘗至其寓赴同人約。儀仙嗜余書，爰贈以集古八言聯(lián)，尚雅合自然，其詞云：“小住為佳，將雛集鳳；儀容可則，凌波若仙?！?

　　戊辰梨園花榜第一，嘉蔭堂蘭仙高足李得華艷儂也。艷儂小名套兒，又號硯農(nóng)，十二歲出臺，善連相，風(fēng)貌秀麗，眉目如畫，氣味尤落落大方，應(yīng)酬不逾月而名大噪。長學(xué)書，善彈琴，工圍弈，與黃子壽太史、彭味之侍郎相契甚懇摯，每同座，敬余尤周到。嗜余書畫，索藏者不少，吳筠汀比部嘗語余曰：“凡同人贈小友聯(lián)句，動以嵌名，號為工巧，亦時尚也。惟艷儂二字甚難著筆，公能為之乎？”余前日觀李郎演《戲鳳》一出極佳，并因其善撫七弦，率成一聯(lián)云：“平沙落雁非凡艷；野店從龍見個儂?！比淮硕淇稍伻朐娬拢情郝?lián)也。茲構(gòu)得十四字頗心愜，筠汀促書之，其聯(lián)曰；“絕艷花般生酒頰；阿儂風(fēng)調(diào)見琴心?！蓖藷o不傾倒，共云：“此足以持贈艷君矣！”后子壽太史見之，嘆為精當(dāng)，不能移贈他人。

　　錫山秦誼亭農(nóng)部，年六旬外，精神矍鑠，興趣尤高，凡管弦文酒之歡，幾無虛日。善畫山水，與國初三王相近，與余交甚愜。每當(dāng)燈紅酒綠時，群花圍繞而不知倦，諸小友雋者，無不識悅而愛，春華堂芷秋為尤摯。余持贈誼翁十字，以赤金箋書之云：“賞心悅秋芷；努力愛春華?！庇挚谡际淖仲涇魄镌疲骸傲泔L(fēng)韻花般貌；水樣聰明月樣人?！惫揽烊绔@珍寶云：“君脫口而成，食古而化，真知己也，勝求畫山水多矣，當(dāng)用美錦裝潢懸之座右。”春華朱韻秋處得誼亭畫甚多，并有余與誼翁合筆山水及《春華六芷圖》，皆酒闌余興所作也。

　　周荇農(nóng)學(xué)士壽昌，湖南長沙人，乙巳翰林，與余甲辰鄉(xiāng)榜同年，迄今已十余科前老輩，未得試學(xué)差，官階淹滯而難顯。工古文書翰，筆墨近古，羞為時下妝。與余交莫逆，偕潘星齋世叔、周叔筠同年、秦誼亭農(nóng)部、宋蔭之水部、周少白布衣，與余結(jié)書畫會，往來甚愜。索余書楹聯(lián)，余贈以句云：“廿載甲科官蹭蹬；千秋翰墨筆縱橫?！睘槟∠仍蟾笁魳枪P法書之。荇翁喜甚，謂余此十四字足可混真，不獨詞句之雅切也。

　　浙紹馬子蘭司馬，官湖北同知，入都引見，與余訂莫逆交。流連京師多日，于歌場文宴頗有清興，愛岫云堂桂秋，嘗招余作長夜之飲，囑余為桂秋制聯(lián)。因集古句以酬子蘭云：“系馬長松，留人叢桂；敷華青春，結(jié)實高秋。”同人共嘆為巧妙。子蘭臨出都，余贈一聯(lián)，下嵌“度云”二字即桂秋云：“司馬風(fēng)懷金玉度；靈貍天籟暮朝云。”亦有風(fēng)韻，足愜賞心，子蘭袖藏而去。

　　甲子乙丑間，余與揚州王子實農(nóng)部、陳蕉生中翰、山陽秦文伯農(nóng)部、京江戴少梅中翰、天津劉星岑中翰、山左董鳳樵比部、慕慈鶴中翰結(jié)詩社，會課一月兩集，命題文宴，或即席聯(lián)句，或分韻成詩。兩年以來，得詩數(shù)百篇待梓。乙丑重陽，招集王子實家，其寓宅臨南下洼，有園林山石，旁借鄰居樓三間，可以遠眺西山，俯瞰林洼茭蘆之景。同人即于此樓登高，盡觴詠之樂。肴饌均嘉美，惟飯系存?zhèn)}官米難啖。子實以席終未購云子為歉。樓下左側(cè)斗室即子實讀書處，索余聯(lián)句，當(dāng)題十四字贈之云：“官居農(nóng)部多藏粟；樓假詩人好看山?！贝鳃Q稱為雅切，的是紀(jì)實而兼有風(fēng)致也。

　　小友李硯農(nóng)后，景和堂湘云、紫云均名噪詞壇而各有所取。湘云姓王，號次瀟，十二歲登場，戲平平，貌腴而美，有自然風(fēng)致，與其兄保身堂佩仙名相埒，而姿彩過之，酒量尤宏。余愛其和平。一日在景和堂請客，招至好數(shù)人，令湘云把盞，舉座盡歡。其師梅慧仙亦同在座，謂余今日應(yīng)賞湘云一聯(lián)，須限定上下嵌字方為玉合子，同人皆以為難。余時已半醺，凝思記得航海時夢至湘江聽歌吹一事，因援筆立書十四字送湘郎云：“湘景煙波懷舊夢；云和琴瑟賦新聲?！币蕴妹智度氲诙郑浞ㄋ尚?，并切是夜慧仙彈月琴，同人無不稱為自然。湘云之師弟余紫云號硯芬，系春臺班名生余三勝之子，貌秀逸，歌喉清脆，音節(jié)嫻雅，如唱《祭江》、《教子》、《蘆花河》等戲，不在琴素兩香之下，聽者無不叫絕。余曾書贈一聯(lián)云：“紫府宮商，家風(fēng)侍硯；云門衣缽，艷雪留芬。”不獨上下嵌字，恰切合是三勝之子，慧仙之徒。蓋三勝以善唱得名，慧仙又號雪芬故也。識者僉稱此聯(lián)十六字足增紫郎聲價矣。

　　倚樹堂玉芳，貌美秀人，尤豪爽，待人無儇薄處，藝僅中材，而上妝尤有姿韻。當(dāng)徵歌侑酒時，善笑寡言，黃小颿、許季荃均青目于玉芳，呼為可人。余因持贈玉芳圖一幅，并集成句書一聯(lián)云：“可人如玉；無言自芳?！币娬呓砸詾檠徘小?

　　同鄉(xiāng)何梅閣司馬，江蘇同知，以事晉都。每值絲竹歡場，群芳圍繞。梅閣工音律，豪宕有風(fēng)致，嬉笑酣歌，尚不傷雅。詞友中最賞鑒蓮芬、秀蘭、桂秋、玉祥，于將歸廣陵出都時，倩洋人法遍照諸小友各一相，裝潢成冊，囑余都題詞一首藏諸篋，以為寶玩。余以“離形得似”四字顏之。驪唱之前一日，余餞梅閣于岫云堂，所賞愜四人都到，即席書贈一聯(lián)云：“吟詩返東閣，笑爾金空，悶淹淹顧曲無心，忍拋卻蘭桂玉蓮而別去；照相倩西法，當(dāng)他絲繡，一個個隨身可晤，勝同游三萬六千之歡場。”同座沈叔安司馬謂此聯(lián)不獨緊切何梅閣韻事，而其音節(jié)芊綿，如聽元人法曲。后梅閣不數(shù)月歿于邗上，讀之竟成詞讖。其所藏寶冊未知沉淪何處，曷勝憮然！

　　余在都與同人夾句，迄無佳者，摩復(fù)存稿?；貞浵特S初壬子癸丑間，余讀禮家居，以文字受知于巡道粵東黃愛廬師，嘗詣師署，與應(yīng)敏齋同年、世兄黃伯垂、郝存昆玉兩太史作夾句雅集，法以書中頁行，默指出上下兩字，無論難易，限寸香繳卷。每集多至五六十，對限十條，取中一名，派人謄錄。同局諸人，公同薦取，取定照薦條加圈，圈多者列前。記憶集中佳句膾炙人口者，如伯垂太史“黎戡西伯功專鉞；蠻定南郊謗起珠”，郝存太史“蕭相功高匡赤帝；班生才大服烏孫”，敏齋同年“蕭瑟秋花開帝女；萋蘼芳草怨王孫”，余“東道已通秦可霸；南風(fēng)不競楚無人”，敏齋“東山絲竹懷名相；南部煙花屬美人”，又余“春水鴨頭新漲色；雪泥鴻爪舊時蹤”、“青苗誤國王安石；銅柱平蠻馬伏波”、“元季勛臣王保保；宋時名妓李師師”、“至圣獲麟傳闕里；逋仙放鶴隱孤山”、“江北名香焚意可；淮南佳味選來其”、“禹貢賦分田上下；周官職重陜東西”、“甲帳屯云鳧藻集；丁簾冪月麝涎香”、“琴閣撥絲調(diào)賀若；柯亭愛竹說徽之”等聯(lián)，皆自然工雅典麗，方為玉合子。黃氏昆仲所制夾句器具尤極精巧，逢集日，事畢文宴，仿都門散飲，請諸客開單選饌，送庖人調(diào)治，次第登筵，各極甘旨。余曾即席贈伯垂昆仲一聯(lián)云：“單名選饌嗤三白用東坡典故；夾句工吟讓二黃?！蓖司鶉@為工巧，與春水鴨頭二句可并傳也。

　　同治庚午、辛未以來，宣南詞場小友出色可賞鑒者不甚多，余亦不靳提唱，于文宴歌席間各有贈聯(lián)，如岫云堂如云，因同人漏下四鼓，尚集岫云酣飲忘倦，如云索余書小對，走筆集成句應(yīng)之云：“如何人不寐；云在意俱遲。”恰合當(dāng)下神理，同人無不叫絕，都門皆艷稱之。此外贈度云則曰：“彼其之子姜無度；怡然此心同活云?！辟浡劦绿美阆擅鸸賱t曰：“官樣文章真富貴桂官一名貴官；楞嚴(yán)色相小神仙?！庇诸}二句云：“楞嚴(yán)清華空色相；仙人游戲小神通?！辟浥迩锩裣槁?lián)云：“玉蘭并蒂人宜佩；祥谷雙歧歲乃秋。”又贈集句春聯(lián)云：“可人如玉；吉事有祥?！辟涴ド弥袂渫降芮俜悸?lián)云：“琴言能醉花間客；芳訊先探竹主人?！辟浽佇闾孟矁禾栱嵡渎?lián)云：“采南皮之高韻喜兒善唱；賦上林者長卿?！逼鋷煹芟苍埔喑由?，贈以聯(lián)云：“虛室生白，入門有喜；才人畫日，太史書云。”以喜云能唱《太白醉寫金馬門》諸戲。贈春馥堂桂枝號秋芬聯(lián)云：“秋月春云，花光四照；芬肝芳肺，桂林一枝?！辟浘按禾眯》姨栟毕删湓疲骸稗痹谱o月晶盤??；仙露涵花玉液芬?！辟涰y山堂蕙芳集句云：“名秀播蘭蕙；流藻垂華芳?！辟浫鸫禾脤氂裉栬瞪壕湓疲骸皩毠庀惨デ拌?；玉尺新量海底珊。”贈馥森堂素芳、近信堂如秋各集成句二聯(lián)云：“繪事后素；無言自芳?！薄叭缁谰?；秋水伊人?！苯宰匀谎徘?。兩郎馬后來之秀，素芳姓周，如秋姓孟，一唱昆曲小生，一唱花旦，貌秀雅，皆北平人。又贈遇順堂善鳳號桐仙一聯(lián)云：“鳳噦丹山聞?wù)呦玻煌┐菇鹁缦??！睒O嵌合自然，饒有風(fēng)韻。善鳳姓陳，演旦腳，善琵琶，風(fēng)姿秀逸不俗，亦名勤一時，為余青目云。又聞喜主人小福壽號韻仙，雅與艷儂齊名，為姚彥侍前輩所心賞者。同局時，友人曾以上下名號嵌句囑為題贈，無不以為難，余走筆書十四字云：“福地嫏嬛含道韻；壽星旗翼拜神仙?！边m值韻仙生辰，且以善唱《思凡》、《掃花》、《琴挑》等出，上一句亦不落空，彥侍亟稱為雅切，故并存之。

　　都門堂名鋪面寫春帖子，沿習(xí)于頭尾嵌字成句，舊傳和春班總寓鮑覺生先生題集成語十字云：“和聲鳴盛世；春色滿皇州?！弊匀磺泻?，膾炙人口。余寓京師，往來廿余年，先于咸豐年間題春復(fù)堂門聯(lián)八字：“春為歲首；復(fù)見天心?！睘闀r下盛傳。同治壬戌后，官內(nèi)閣舍人，流連詞場，以歌弦娛耳目，每逢改歲，教坊主人咸請題門聯(lián)，余隨筆觸發(fā)，或集或撰，曾憶記可錄者，如韓家潭春華堂：“寒潭秋水；庶子春華?！本昂吞茫骸熬靶菓c云，先睹為快；和風(fēng)甘雨，可譜成歌?！贬对铺茫骸傲謳n開遠岫；歌吹遏行書?！碧N華堂：“近矚祛幽蘊；舒文廣國華?！摈氪禾茫骸镑滕P游翔諸福備；春秋嘉樂四時同?！币憎氪褐魅诵罩T，尤為切合。馥云堂：“馥郁生香，素以為絢；云霞煥采，芳竟成秋?！币灾魅颂柦k秋，亦非泛摭。又題景蓮?fù)粜c門聯(lián)云：“桃花潭水三春景；蓬島神仙十丈蓮?！币嗤磺行?，而句尤跌宕可喜。聞一堂：“聞薝卜香有至理；一觴詠間無俗情?！蔽醮禾茫骸拔醭痨\人歌舞；春色平分宇吉祥。”綺春堂即書舊句：“綠綺鳳凰，梧桐庭院；青春鸚鵡，楊柳樓臺。”皆風(fēng)雅可誦，姑存之。又詠秀臺，韻卿唱老生，音節(jié)瀏亮，與蕙芳齊名，八月生辰，自立堂名為韻秀，余為榜門聯(lián)云：“韻戛風(fēng)篁諧竹籟；秀含月桂悟樨香。”上句切善唱，下句切誕時也。

　　余官內(nèi)閣在都時，為友人撰宅門春帖子甚多，無非切合姓氏官階，除集中為馬煥卿銓部、錢幅卿上舍撰二聯(lián)外，隨作隨棄，不復(fù)記憶。惟自撰一聯(lián)云：“蘭亭翰墨傳家學(xué)；薇省文章蔚國華。”頗膾炙人口。庚辰作郡瀓江，楊建川茂才以門聯(lián)春帖索句，意在用四知典，以明清白傳家之意，余走筆答之云：“學(xué)紹鳣堂知懔四；家傳貂珥氏宗三?！鄙械淝星f重，難在于四知覓得對偶也，故存之。

　　四明錦昶主人，以綢莊兼售顧繡，囑余制堂柱聯(lián)，謂須切“錦昶”二字，拈筆率題十六字贈盛端甫，尚聯(lián)貫切貼，姑存其詞云：“帛束兼金，賁彰五服；日中市永，泰啟三陽?！?

　　余守瀓郡，兩次提調(diào)歲試文武院考，公竣餞別，各撰句書贈兩學(xué)使楹聯(lián)，以結(jié)翰墨緣，而語皆切實稱情誼。其送盧云谷太史崟句云：“銀榜才名齊炯勃；玉堂清望重歐蘇?！彼投⊥┥妨⒏陕?lián)云：“學(xué)成勵志追儀廙；誼篤承先重梓桑?！敝^桐生猶父濂甫太仆先與余同官舍人，甚莫逆也。

　　同鄉(xiāng)張菶森軍門松林與余交甚契，為人英武誠愨，由督中協(xié)調(diào)署騰越鎮(zhèn)，過永郡，杯酒為歡，臨行書贈十六字，尚切洽，不能移置他將，故存之，其聯(lián)云：“悅服三邊，紹衣萬福；歷揚六詔，威逷百蠻?！?

　　姻婭黃子安茂才，學(xué)博多識，哲嗣松舟世講亦能世其家學(xué)，蜚聲黌序，在上洋同文局相校石印書籍，精理秘文。今為余校寫《對聯(lián)綴語》上下兩卷，付局石印，點畫無訛，不減從前。兩游中國朝鮮進士李尚迪工詩文篆隸，精于石刻，傳留不少，書贈十四字以志佩服，其詞云：“千頃澄波黃叔度；萬言刻石李朝鮮?！鼻星⒖纱?。

　　戴文節(jié)公，書畫文章、人品學(xué)問為道光中譽望極隆者。余壯時嘗問畫于先生，得蒙指示。其哲弟諤士茂才與余同列郡學(xué)，輒以詩文書畫相質(zhì)證，其畫法確類文節(jié)。庚辛之亂，公先殉大節(jié)，全家離散。余亦竄難入都，官京外二十余年，甲申夏始旋里，與用伯、晉卿、同卿話舊續(xù)交。用伯題余畫卷尤惓惓不忘先人，甚可感也。余手書一聯(lián)贈之云：“逸才名埒奚蒙老；畫法家傳董蔗林。”今年夏，晉卿令孫伯厚世講以髫年知經(jīng)學(xué)，與兒子儒寶同游泮水，余集成句作賀云：“傅家三禮明經(jīng)學(xué)；亮節(jié)千秋有達人?！鄙蟹Q許適當(dāng)，故并存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