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謹先生要我跟大家彼此交換一下對當前京劇界的看法,我今天是第一次在這樣的場合講話,講不好,請大家多包涵。
我主要想說兩個問題:
首先我想說一下流派的傳承問題:大家知道我姓譚,主要傳承的是譚派須生藝術。但是我從少年時期就喜歡高盛麟、李少春,李盛藻等先生的戲,經(jīng)常去看他們的戲,我清楚記得那是1945年,少春先生到我家來,約我父親外出。我真沒有想到,家父譚富英馬上叫我過去給少春先生叩頭,說:“你過來拜老師,給李先生叩頭。過幾天再舉行正式的儀式。” 少春先生馬上阻攔,說,我這還在跟您學呢,您的兒子怎么能拜我呢?這不是讓我班門弄斧嗎?我父親很嚴肅地說,我這兒子就迷你,整天就琢磨你那幾出戲,他學你也合適,我就把他交給你了。少春先生看推辭不掉,就說:“這樣吧,我文的還得跟您學吶,真教不了,武的您不怎么動,我就給元壽說幾出武戲吧。明天起,就讓元壽到家里找我去,想學什么我保教保會?!?/p>
我哪天特別高興,也特別奇怪,我是譚門后代,家父為什么讓我跟少春先生學戲呢?
后來我父親說:“這就叫泰山不棄土壤,江河不擇溪流。譚派那里來的,就是吸取各家之長才形成的。你的曾祖譚鑫培就有多少老師呀!余三勝,程大老板,王九齡、盧臺子,孫春恒等等,他是看誰的那一出戲好,就跟那一個老師學。你的祖父譚小培就是小榮春科班畢業(yè),你曾祖又讓他拜沈三元為師。而你曾祖給我找的第一個老師就是陳秀華先生,坐科時學的是昆腔,什么《彈詞》、《仙園》、《麒麟閣》都唱的,出科后,家父正式拜師余叔巖先生,認真地學習余派藝術?!庇糜嘞壬脑捳f,就是要把他從譚家學走的再還給譚家,余先生對家父真可謂苦心孤詣。
再說我的曾祖,祖父、父親和我以及我的兒孫六代人都是科班或戲校坐科才出道的。沒有一個是全靠家學,每一代人都有好多老師,正所謂“轉(zhuǎn)益多師”。
除了老師要多,學的面要廣,學習的劇目也要全面。我祖父說我曾祖除了沒有貼過片子,(沒演過旦角)什么行當?shù)慕巧紝W過,演過。而且都是文武全能?,F(xiàn)在的青年演員,學習程派,就不能學梅派,可是當時童芷苓先生曾經(jīng)號稱“四大名旦一腳踢”,每到一個地方,總是先唱梅派的《宇宙鋒》,再唱程派的《鎖麟囊》,接著是尚派的《漢明妃》和荀派的《紅娘》,最后形成了自己的童派。張君秋二哥跟四大名旦都是直接學過戲的,但是他沒有成為梅派、程派、荀派、尚派,而是集中四派之精華,形成了自己的張派。也是唯一受到四位大師公開表彰與器重的后學者。
同時,我們在學習某一流派時,也要根據(jù)自己的條件來學。當時幾乎所有的老生,包括鳳二爺(即王鳳卿)都學我的曾祖譚鑫培,有“無生不譚”之說,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例如余叔巖、言菊朋、王又宸、馬連良發(fā)行的唱片都號稱“譚派須生”,但是后來風格各異,都形成了自己的風格,創(chuàng)造了自己的獨特劇目。我們知道,四大名旦都是陳德霖、路三寶、王瑤卿的學生,都唱《玉堂春》,都唱《貴妃醉酒》,但是一個人一個唱法,一個人一個味道,都發(fā)揮出自己的特點。我認為只有這樣學習流派,繼承流派,才是藝術發(fā)展的正確道路?,F(xiàn)在都學一個流派,都唱一出戲,都像是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觀眾看了一個人的,就沒有必要再看另一個演員的了。還有什么意思呢?
當然,我無法跟我的前輩比,不過作為一個演員,我演過的戲也有二百出左右。唱工、衰派、靠把、各種老生戲,武生戲都學,都唱。例如我父親傳給我的譚門本派的戲,還有十本《武松》、《挑滑車》、“八大拿”的戲,什么猴戲,《金錢豹》、《四平山》、紅生戲,我都唱過,出科不久,家里就讓我一個人外出闖練,從天津、山東到上海,就是“里下河”的水路班我都去演出過,在船上照樣翻跟頭。在天津中國大戲院的共和班,在上海天蟾舞臺挑班時,我就開始演雙出,前面《失·空·斬》,后面接演《三岔口》。經(jīng)常是一天日夜兩場,每場雙出。有時演出一個月,講究劇目不翻頭,有時一出《野豬林》或《岳飛傳》能連演半個月。三千人的天蟾舞臺要保證平均九成座以上,當時比我強的人太多了,競爭非常激烈,我又年輕,如果戲會的少,在天津衛(wèi)、上海灘是根本站不住的。我的體會是學習流派藝術,不要只學那幾出代表作,現(xiàn)在學程派就學一出《鎖麟囊》那怎么行?其實程先生花旦、刀馬旦、潑辣旦,昆腔戲什么戲都唱,就是解放后還經(jīng)常演出《穆柯寨》呢。不要狹隘地理解流派,要全面的繼承各流派藝術,拓寬自己的戲路,豐富我們的劇目。我希望青年演員在繼承流派的同時,一定要多學,多演,多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