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源于女性“貞操論”?
【編者按】2015年是新文化運動一百周年紀念日,今日諸多廣為人知的概念,在當時都還不具備,新文化運動不斷推崇新文化和白話文,還創(chuàng)造出不少新文字和詞語,并逐漸融入到中國人的日常生活中,“她”字即是其中之一。在新文化運動之前,“她”字并不存在,正如中國傳統(tǒng)中并無女性存在一樣,新文化運動時期,劉半農(nóng)創(chuàng)造了“她”字,猶如“男媧”補天一般。本文是河南大學張寶明教授對新文化運動中“她”字的回顧,以下為正文:
![]() 劉半農(nóng)像(圖片來源于網(wǎng)絡) “她”,應該說是這個世界的另一半。但“她”與“他”的相提并論卻不可同日而語。在沿襲幾千年的古代漢語里,沒有“她”可言?!耙痢弊质恰八钡拇匀?。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詩經(jīng)·秦風·蒹葭》)中的“伊”是典型的字眼?!缎虑嗄辍氛Q生后,推動新文化運動,“她”才逐漸取代“伊”。 實際上,被稱為新文化主將和旗手的魯迅,他在《吶喊·自序》中仍用“伊”字而不是“她”來指稱母親:“母親沒有法,辦了八元的川資,說是由我的自便;然而伊哭了······”,而這篇自序?qū)懹诎自捨囊呀?jīng)成為定局的1922年。 那么,在新文化運動石破驚天“迸”出來的“她”,究竟何時第一次閃亮登場?背景如何?“她”究竟由誰最先“挑”起? “教我如何不想她”的“她”不是處女“她” 關于劉半農(nóng)與“她”的關系,不少人將其與《教我如何不想她》聯(lián)系起來?!八钡拇_出自《教我如何不想她》的作者之手,《教我如何不想她》又以劉半農(nóng)留學英倫為背景。身處他鄉(xiāng),懷著對故國家園的的思念,劉半農(nóng)將個人的思鄉(xiāng)感情與對祖國的懷念之情編織在一起,寫出了以“她”為對象的情詩: 天上飄著些微云,地上吹著些微風。啊,微風吹動了我頭發(fā),教我如何不想她! 目光戀愛著海洋,海洋戀愛著目光。啊,這般蜜也似的銀夜,教我如何不想她! 水面落花漫漫流,水底魚兒慢慢游。啊,燕子,你說些什麼話,教我如何不想她! 枯樹在冷風里搖,野火在暮色中燒。啊,西天還有些殘霞,教我如何不想她? 這四個聲聲呼喚的“她”字,帶著英倫留洋赤子如泣如訴的情感,漂洋過?;氐阶鎳?,時值1920年9月。倫敦許多留學生都為劉半農(nóng)的情詩所感動,眾生吟頌。主攻語言學的趙元任還專門為“她”譜寫了樂曲,《教我如何不想她》由此廣為流傳。 也許因為《教我如何不想她》盛名太過,劉半農(nóng)的第一個“她”字多以“詩”傳,于是 “她”便以訛傳訛地成為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元典“她”的出處。 還有人從“歷史”事實出發(fā),在《新青年》上找到了劉半農(nóng)白話文中第一次用“她”字的詩歌《一個小農(nóng)家的暮》,以為這便是確鑿的證據(jù)。你看:“她在灶下煮飯,新砍的山柴,必必剝剝的響。灶門里嫣紅的火光,閃著她嫣紅的臉,閃紅了她青布的衣裳。他銜著個十年的煙斗,慢慢地從田里回來;屋角里掛去了鋤頭,便坐在稻床上,調(diào)弄著只親人的狗。” “她”和“他”分庭抗禮,顯示出了男女性別的不同代稱。因此,很多文章就又把1921年2月7日寫于倫敦并發(fā)表于1921年8月1日9卷4號《新青年》上的《一個小農(nóng)家的暮》看作處女“她”。 然而,“事實”有時候并不完全等同于“歷史”?!兑粋€小農(nóng)家的暮》中迸出的“她”已經(jīng)歷盡滄桑、千呼萬喚的“她”了。實際上,根據(jù)筆者考察,“她”最早使用是在《新青年》8卷3號上由俞平伯撰寫的詩歌《題在紹興柯嚴照的相片上》。詩的開頭一句的第一個字就由“她”領銜:“她含著所謂的我;我卻藏住另外一個她?!边@首詩歌發(fā)表于1920 年11月1日。 值得說明的是,在小說中最早使用“她”字的是茅盾。他在翻譯法國作家莫泊桑小說《西門底爸爸》中率先使用,時間是1921年5月1日。劉半農(nóng)雖接踵而至,但不是最早付諸實踐的。盡管1920年的9月劉半農(nóng)的《教我如何不想她》已經(jīng)成詩,但畢竟沒有正式鉛字付梓。在此之前,很多新文學作家即使抹去“伊”字的傳統(tǒng)印記,最多也只能以“他”后綴上一個“女”以表示“她”,諸如較為前衛(wèi)而且具有代表性的美文作家周作人在翻譯丹麥著名作家安徒生的童話《賣火柴的女兒》(小女孩)時還是用“他女”來代表那個“小女孩”。 “她”字來源于女子自身的“貞操論” 《新青年》上提倡“她”字與女子貞操問題討論息息相關。《新青年》是最早提倡婦女解放的雜志之一,還是最早討論女子貞操問題的先鋒刊物。1918年5月15日,由周作人翻譯的日本著名作家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在《新青年》上發(fā)表,從而把“男女問題”中諸如平等、深交、同校等問題一一揭示出來。 與一般意義上的反傳統(tǒng)沒有什么兩樣,《新青年》派的人物同樣借助外來思潮,在《新青年》登了半年廣告征集關于“女子問題”的文章而寂然無聲后,周作人翻譯了與謝野晶子的《貞操論》。雖然文章中還是以“他”稱呼與謝野晶子,但要為女性尋找一席之地,并讓“他”與“她”并行不悖的目的非常明確。 《貞操論》意在說理:“倘這貞操道德,同人生的進行發(fā)展,不生抵觸,而且有益;那時我們當他新道德,極歡迎他。若單是女子當守,男子可以寬假;那便是有抵觸,便是反使人生破綻失調(diào)的舊式道德,我們不能信賴他,又如不能強使人人遵守;因為境遇體質(zhì)不同,也定有寬嚴的差別;倘教人人強守,反使大多數(shù)的人,受虛偽壓制不正不幸的苦;那時也就不能當作我們所要求的新道德?!?/p> 對執(zhí)意尋求新道德的“新青年派”同仁來說,男女各占“半邊天”的意識已經(jīng)為“她”的到來做了厚重的鋪墊。接著,胡適的《貞操問題》在《新青年》5卷1號上發(fā)表。胡適進一步發(fā)揮了“一對一”的男女貞操觀念:“貞操不是個人的事,乃是人對人的事;不是一方面的事,乃是雙方面的事女子尊重男子的愛情,心思專一,不肯再愛別人,這就是貞操。貞操是一個‘人’對別一個‘人’的一種態(tài)度。因為如此,男子對於女子,也該有同等的態(tài)度。若男不能照樣還敬,他就是不配受這種貞操的待遇。” 隨后,魯迅的《我之節(jié)烈觀》以及藍志先、周作人、胡適等公開信中關于這一話題的討論更是將“女子問題”推向前臺。不難看出,“她”字的出現(xiàn)已是“未成曲調(diào)先有情”。 1919年4月15日,《新青年》6卷4號扉頁以“新青年記者啟事”名義發(fā)布《女子問題》公告。公告認為,一切社會問題、家族制度問題無不與“女子問題”有關,所以女子問題乃是今日社會的一大重要問題。為了讓男子“越俎代庖”的局面成為過去,“女子教育”、“女子職業(yè)”、“女子結婚”、“離婚”、“再蘸”、“姑息同居”、“獨身生活”、“避妊”、“女子參政”、“女子權利”等都需要一一重新評估。在這樣的“女權”形勢下,具有思想史意義的“她”字呼之欲出。 1920年,遠在海外的劉半農(nóng)在與同學的討論中形成了《“她”字問題》一文,這也是他實踐《教我如何不想她》的理論前奏曲。劉半農(nóng)在倫敦將《“她”字問題》寄給上?!稌r事新報·學燈》欄?!丁八弊謫栴}》成文于1920年6月6日,發(fā)表于1920年8月9日。遺憾的是,他理論指導下的“實績”沒有很快在報刊上發(fā)表。不過,這時的“她”和“牠”(它)已經(jīng)在此得到了充分的表述。 劉半農(nóng)論“她”:“一、中國文字中,要不要有一個第三位陰性代詞?二、如其要的,我們能不能就用‘她’?……我現(xiàn)在還覺得第三位代詞,除‘她’字外,應當再取一個‘牠’字,以代無生物?!眲朕r(nóng)的言論隨即引起激烈爭論,首先是一篇署名寒冰的《這是劉半農(nóng)的錯》,認為劉半農(nóng)是畫蛇添足。不久,上?!稌r事新報·學燈》發(fā)表署名孫祖基的《“她”字的研究》,對劉半農(nóng)的創(chuàng)造表示支持。可是,很快又有了寒冰的追殺性文字《駁“她”字的研究》?;蛟S正是有了如此炒作,“她”才得以立足。 正是由于劉半農(nóng)對“她”字情有獨鐘,所以他對“她”這半邊天具有“男媧”補天之功。魯迅在《回憶劉半農(nóng)君》中深情地說:“他活潑、勇敢,打了幾個大仗。譬如吧,‘她’和‘它’字的創(chuàng)造,就都是的?,F(xiàn)在看起來,自然是瑣屑得很,但那是十年前,單是提倡新式標點,就會有一大群人,如喪考‘妣’,恨不得‘食肉寢皮’,所以的確是大仗?,F(xiàn)在二十歲左右的青年人,大約很少有人知道三十年前,單是剪下辮子,就會坐牢或殺頭的。” 盡管“她”為劉半農(nóng)所炮制,我們想起“她”也不能不想“他”,但是上面我們提到的一些掌故、典故或史籍并不是“她”字的源頭始祖。 劉半農(nóng)的奇思妙,早在1918年8月之前就萌發(fā)了。只是在此之前一直處于“猶抱琵琶半遮面”的扭捏狀態(tài)而已。 驀然回首:“她”在燈火闌珊處 早期白話文,“他”、“伊”、“他(女)”都作第三人稱代詞。這種混亂的書寫方式給譯文和白話文創(chuàng)作帶來了諸多不便。外來語英文中的第三人稱代詞是分陽性、陰性和中性的(he,she, it),漢語難以對譯。譯文較多的日文也遇到這種尷尬的情形。1918年8月之前,劉半農(nóng)就私下與友人交流過,周作人是知情人之一。 1918年8月15日,,周作人翻譯的瑞典作家August Strindberg的小說《改革》發(fā)表,譯者在譯文前特別加上了一段關于“中國第三人稱”的說明。其中透露了劉半農(nóng)的一個個人創(chuàng)意或說大膽構想:“中國第三人稱代名詞沒有性的分別,狠覺不便。半農(nóng)想造一個‘她’字,和‘他’字并用,這原是極好;日本用‘彼女’(Kanojo)與‘彼’(Kare)對待,也是近來新造。起初也覺生硬,用慣了就沒有什么了。現(xiàn)在只怕‘女’旁一個‘也’字,印刷所里沒有,新鑄許多也為難,所以不能決心用他;姑且用杜撰的法子,在‘他’字下注一個‘女’字來代。這事還得從長計議才好?!弊g成漢語的《改革》雖然還是用“他女”當做“她”用,但劉半農(nóng)的“她”之造字已經(jīng)有了知音——只是因為“活字”不便“印刷”才沒有“上市”罷了。 這就是“她”字在中國文字史上的最早嘗試的理論雛形了。 時至1919年2月,《新青年》已經(jīng)出版到6卷2號?!八钡膯栴}再度提到重要日程。這個發(fā)難來自錢玄同對周作人“SHE”譯法的請求“指教“和“答復”:“你譯小說,於第三身的女性人稱代名詞寫作“他女”,我想這究竟不甚好,還是讀‘他’一個字的音呢,還是讀‘他女’兩個字的音呢?” 當時譯文中的女性、女權、婦女問題很多,而且它們也是新文化元典的一個“新”的重要組成部分。由于用“伊”字有守舊、文言尾巴之嫌,所以代表女性的、與男性第三人稱又有區(qū)別的“ta”千呼萬喚。在“限制舊漢字”和“添造新漢字”之間,究竟何去何從,錢玄同和周作人兩人各自都有過一番的仔細的斟酌。周作人的回答是:“我的意思是讀作‘他’,‘女’字只是個符號。我譯《改革》這篇小說時,曾經(jīng)說明,贊成半農(nóng)那個‘她’字,因為怕排印為難,所以改作這樣?!贬槍χ茏魅藢朕r(nóng)之“她”的認可,錢玄同很是自以為是說:“照半農(nóng)的意思,造一個新字。但半農(nóng)所要造的‘她’字,我以為不甚好;因為這字右半的‘也’字,要作‘他’字用。”為此他要造一個新字:“女”字旁加一個它,即“女它”。 周作人在錢玄同提出這個意見后,開始搖擺。于是,兩間余一卒的搖擺使他再度提出以“伊”字定案:“我既然將‘她’字分開,寫作‘他女’用了,如用本字,自然沒有不贊成的道理。照你說造一‘ta’字,文字學上的理由更為充足,我也極贊成。但這仍是眼的文字,還有點不足;所以非將他定一個與‘他’字不同的聲音才好。你前天當面和我說的,他讀作ta,‘ta’讀作‘te’,也是一種辦法。我又想到古文中有一個‘伊’字,現(xiàn)在除了伊尹孫洪伊等人名以外,用處很少,在方言里卻尚有許多留遺的聲音。我們何妨就將這‘伊’字定作第三身女性代名詞,既不必叫印刷局新鑄,聲音與‘他’字又有分別,似乎一舉兩得。不知你以為如何?”(《英文“SHE”字譯法之商榷》,《新青年》6卷2號,1919年2月15日) 在一個標新立異的轉(zhuǎn)型時代,人人都懷著無限的超越癖進行創(chuàng)新。歧義歸歧義,歷史注定了從一而擇的規(guī)律。在錢玄同的激烈、劉半農(nóng)的執(zhí)著、周作人的折中中,“他女”、“ta”、“它”都壯烈犧牲,只有“她”技壓群芳,脫穎而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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