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不是把俺們往火坑里推嘛!王坦之心中忐忑,打算不去,又怕違旨,好生為難。謝安看出他的心思,緩緩言道:“國之存亡,在此一行?!?/p>
建康城外,新亭?;笢匕矤I扎寨,如臨大敵,自坐于中軍帳中,一雙牛眼死死盯著帳外的官道。
官道兩側,跪滿文武百官,兩股戰(zhàn)栗,雙頰灰白,不敢抬頭。在他們身后,成排的士兵,手按刀鞘,橫握大槍,只等桓大司馬一聲令下,就要將此地變成屠宰場。
謝安羽扇綸巾,如鶴立雞群,衣袂飄曳,鎮(zhèn)靜直行。身后的王坦之,嚇得冷汗?jié)褚?,連手中的笏板都拿倒了。
到得桓溫面前,謝安長身一揖,算是對桓溫盡了禮數(shù),打了招呼,安然落座,王坦之不敢如此,僵硬地立在謝安身旁。
不等桓溫率先發(fā)難,謝安笑道:“俺聽說諸侯有道,守衛(wèi)四方,不知您老人家來京做甚?而且,有必要在壁后藏人嗎?”
桓溫對這位曾經(jīng)的部下一向敬畏,現(xiàn)在又被謝安從容不迫的氣度折服,一時心慌,槍法全無,胡亂答道:“俺也不能不這樣做。”隨即下令,撤去墻壁后面埋伏的刀斧手,打消了除去謝安等人的邪惡念頭。一場即將到來的血腥化為烏有。
未能嚇住謝安,桓溫頓時煞了威風,矮了半截。在他看來,謝安無所畏懼,必是早有安排。此人足智多謀,類似三國時期的諸葛孔明,不宜對付。建康城高壕深,自己又未把主力悉數(shù)帶來,難以攻打。同時,如果現(xiàn)在貿然殺了謝安,于大事無補,于威望有損,于民心有失。想到這里,桓溫把篡位的野心使勁壓在了嗓子眼下,擺出一副好整以睱的模樣,與謝安閑扯。
晉人談吐,高壓深邃,謝安又是此中高人,侃得自命非凡的桓溫頭暈腦脹,五體投地,既忘了此行的目的,又忘了時間。
眨眼間日行影移,幾個鐘頭過去了。謝安依然高談闊論,桓溫聽得出神,百官樂而忘憂。忽然間,早春二月的微風吹過,掀開桓溫身后的帷帳,赫然露出一位“賬后君子”。
此人名為郗超,時任中書侍郎,目無皇帝,只忠桓溫,是桓溫謀士中的謀士,親信中的親信,詭計多端,出手狠辣,當初廢一帝、立一帝,都出自他的謀劃。桓溫倚他為左右手,言聽計從。
賬后偷聽,是郗超自告奮勇,無非是想要摸清謝安的底牌?,F(xiàn)在“風”不作美,行跡敗露,在文武百官面前丟人現(xiàn)眼,一時不知如何是好,愣在那里,面色難看。
謝安反應極快,用羽扇點著郗超哈哈大笑道:“小郗此番真得成了入幕之賓了!”
謝安與郗超的父親同朝為官,輩份相仿,此時用長輩的口吻開起了玩笑,為郗超解了圍。
“入幕之賓”,即幕僚、參謀之意,正合郗超的身份,語帶雙關,巧妙地掩飾了他的尷尬。
桓溫撫掌大笑,百官哄然喝彩。郗超好生感激,加之心中有愧,暗生崇敬,從此不再與謝安為難。桓溫的大主意都是郗超拿的,郗超如此,桓溫也就沒戲可唱了,朝局暫時安定。
興師動眾而來,卻敗于謝安的三寸不爛之舌?;笢卦较朐綒?,越氣越想,沒過幾日就氣出病來了。這一病,還真不輕,在京城里一連躺了十四天。
建康城內無“健康”,桓溫大為后悔。他心知不妙,不敢在京中長住,強撐病體,掙扎著回到老巢姑孰(今安徽當涂),這才敢長出一口氣。
又驚又氣的桓溫,怎能“安心”?病勢越發(fā)沉重。老賊還是不死心,在奏書里暗示小皇帝司馬曜賜他“九錫”,并隔三差五地派人催逼。
“九錫”,是皇帝賜給有特殊功勛的諸侯、大臣的九種禮器,如車馬、服裝、樂器等。這類東西都有特殊的樣式、裝飾等,與普通官員所用大相徑庭。
一般而言,只能由天子自己使用,賜給諸侯、大臣,表示他們的功勛大得已經(jīng)賞無可賞。受賜者一般都不敢接受,歷史上只有王莽、曹操、司馬昭之流欣然笑納,或是強行索要,結果是他們本人或是后人篡位奪權,改朝換代了。因此,“九錫”基本上成了“篡逆”的代名詞。
老賊公然冒天下之大不韙,伸手索要“九錫”,自有他的打算。他自以為洪福齊天,一點小恙奈何不了他,指望病好以后一步登天,由穿上皇帝的服飾而坐上皇帝的位置;如果一命嗚呼,也好為自己的傻兒子桓熙稱帝鋪平道路,讓他追認自己為天子,就像他的偶像曹操那樣。
謝安看透桓溫的用心,并判斷出他活不了太久,就祭出了“拖”字訣,把批文的草稿一改再改,盡量拖延,讓桓溫病上加急,急火攻心。
寧康元年(372)七月十四,桓溫未能等來“九錫”,等來了棺材。東晉的五朝禍害,含恨而死?!皽亍碑吘箶巢贿^“曜”的熱度?;笢厮篮螅浼易鍍炔堪l(fā)生火拼。其弟江州刺史桓沖逮捕并流放了桓溫的世子桓熙等人,統(tǒng)領了其部眾。他牢記桓溫的臨終遺言“你不是謝安等人的對手”,一改乃兄的專橫,全心全意地為皇帝服務,使王朝解除了內憂。
在謝安等人的輔助下,司馬曜過上了好日子。寧康三年(375)八月,十四歲的他娶了媳婦。第二年正月,他舉行成人禮,宣布開始親自辦公。
因為有謝安等人在前面頂著,司馬曜也沒啥可干。閑來無事,他就讀讀佛經(jīng),修修宮殿,養(yǎng)養(yǎng)孩子,日子過得有滋有味。
一晃七年過去了。太元八年(383)八月,邊境烽火大起,警報傳來。北方氐族建立的前秦政權的秦王苻堅,親率步卒六十余萬,騎兵二十七萬大舉南犯,旌旗蔽日,鼓角連天,聲勢驚人。
在此之前,司馬曜對前秦久存恐懼,曾下詔招聘良將,鎮(zhèn)御北方。謝安早有準備,內舉不避親,力薦自己的侄兒謝玄應召。謝玄不負謝安重望,招兵買馬,勤加訓練,戰(zhàn)無不勝?,F(xiàn)在,該是這支勁旅效力的時候了。司馬曜下令,任命謝玄為前鋒都督,率兵八萬前去迎敵。
八萬對八十七萬,懸殊太大1謝玄心中沒底,有些恐懼,便去向叔父請教御敵之策。謝安啥也沒說,拉著侄兒下圍棋。一局終了,又帶著謝玄游山玩水,至夜方歸。夜深人靜之時,謝安方才咬著謝玄的耳朵如此這般一番,謝玄大喜。
當年十一月,在謝玄的指揮下,東晉大勝,前秦大敗,史稱“淝水之戰(zhàn)”。秦王苻堅身中流矢,差點喪命,單人獨騎逃回淮北。
內憂已去,外患亦除,司馬曜心中狂喜,與弟弟司馬道子喝得大醉,自以為從此天下太平。
(三) 兄弟弄權
淝水之戰(zhàn)后,司馬曜與謝安的關系發(fā)生了微妙變化。
司馬曜有個毛?。菏染迫缑?。逢酒必喝,逢喝必醉。他最親密的酒友,就是同父同母的弟弟司馬道子。在酒場上,司馬曜少不了道子;在官場上,司馬曜也離不開道子。治國親兄弟,司馬道子當上了錄尚書六條事,也是宰相之一。
司馬道子嗜酒,亦嗜權,苦于已升任太保的謝安壓在他的頭上,拳腳展布不開,總是想著要搬開謝安這塊絆腳石。
道子有此想法,自然有人幫忙,此人名叫王國寶。
王國寶大有來頭,其父為已故中書令王坦之。謝、王兩家是名門望族,互為姻親。王國寶就娶了謝安的女兒,成了謝家女婿。謝安敬佩親家王坦之,卻討厭女婿王國寶。王國寶權欲熏心,削尖腦袋往上爬。謝安就是不重用他,只讓他當個小小的尚書郎,當了他的官路。
王國寶視丈人為仇敵,可又無可奈何,只能暗中咬牙。巧的是天降喜訊,司馬道子娶了王國寶的叔伯妹子,倆人成了郎舅關系。王國寶借此關系,三六九跑到道子面前,添油加醋,大說丈人的壞話,說謝安有可能步桓溫的后塵,篡權奪位。
司馬道子正愁找不到謝安的黑材料將其打倒,聞言大喜,趕緊在哥哥皇帝司馬曜面前大加匯報。親弟弟的話焉能不信?司馬曜開始疏遠謝安。
謝安何等聰明!覺察出皇帝對自己的疑忌,于太元十年(385)四月間自請出鎮(zhèn)廣陵(今揚州),擁兵自衛(wèi),不問朝事。當年九月,謝安病逝,算是善終。
謝安一死,司馬曜兄弟懸著的心終于放下了。司馬道子也因此升了官,成了揚州刺史、錄尚書、都督中外諸軍事,政治、軍事大權一把抓。
司馬曜、司馬道子這對兄弟君臣,治大國如喝小酒,整日醉醺醺的。道子比司馬曜多了個心眼,在灌醉老兄的同時,總讓自己的頭腦保留一些情形,乘機獨攬大權。他身邊的三姑六婆、和尚尼姑、親信小人相互勾結,狼狽為奸,賄賂公行,中飽私囊,弄得朝廷上下烏煙瘴氣。
那個死了丈人的王國寶,在妹夫司馬道子的提攜下,扶搖直上,當上了侍中。出于對妹夫的感激,王國寶拼命為司馬道子效力,扇動朝眾,鼓動八位朝廷高官聯(lián)名上書,力薦司馬道子為丞相。
司馬曜也有清醒的時候。接到聯(lián)名信后,他腦子明白了許多,對弟弟起了疑心:你今天當了丞相,明天是不是還想當皇帝?
為了對付弟弟,司馬曜提拔了一批鐵桿的?;逝?,讓他們出鎮(zhèn)方面,上馬管軍,下馬管民,鉗制道子。
司馬道子沒把皇帝哥哥放在眼里,依然我行我素,變本加厲。他公然組織了自己的班底,其中自然有王國寶等人,暗中與司馬曜對抗,東晉朝廷由此發(fā)生分裂。
司馬曜見弟弟如此猖狂,動了殺機。他的母親李陵容,此時已被尊為太后,趕緊親自出馬,為兩兄弟調停。司馬曜是個孝子,聽了娘的話,留了弟弟的命。
(四) 貴人弒夫
司馬曜常年酗酒,可能患有酒精依賴癥,清醒的時候很少。他足不出宮,外人極少見到他,宮中的娘們每日伴著這只啥也干不成的醉貓,唯有嘆息。
他最寵愛的是張貴人,艷冠后宮,性格暴烈,司馬曜對她又愛又怕。
太元二十一年(396)九月二十,司馬曜在后宮大開酒筵,開懷暢飲,像往常一樣喝高了。他大著舌頭對年近三十的張貴人開玩笑說:“你個老娘們,論年紀也該廢了你!”張貴人心中頓時升起熊熊怒火,但嘴上并沒說什么,只是殷勤勸酒。
傍晚時分,醉成一灘泥的司馬曜,酣然入夢。張貴人自降身份,向老公身邊的太監(jiān)敬酒,然后打發(fā)他們離開。
孤零零的司馬曜被張貴人身邊的婢女用被子蒙住了臉,掙扎了幾下就成了死鬼,時年三十五歲。
張貴人給身邊人發(fā)了重重的獎金,讓她們揚言司馬曜是“因魘暴崩”,即做了個惡夢嚇死的。
司馬曜的太子司馬德宗是個白癡,司馬道子又常駐醉鄉(xiāng),叔侄二人沒管這檔子閑事,張貴人安然無恙。
司馬曜的確是有福之君,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