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東晉  成帝  司馬衍（321——342）

    司馬衍，東晉第三任皇帝，第三位“兒皇帝”，太寧三年（325）閏七月即位，咸康八年（342）六月去世，在位十七年。

    太寧三年（325）閏七月二十五日，東晉明帝司馬紹病故。次日，太子司馬衍即位，年方五歲。他的母親庾太后臨朝稱制，垂簾聽政，但國事實際上由太后之兄、中書令庾亮把持。

    身為國舅的庾亮，少年得志，年輕氣盛，睚眥必報，掌權(quán)一年之后便將矛頭指向曾經(jīng)得罪過他的南頓王司馬宗。

    司馬宗是皇族成員，在明帝司馬紹生前極受寵信，官拜左衛(wèi)將軍，統(tǒng)帥禁軍，護衛(wèi)宮廷，所有宮門的鎖鑰皆由他保管，任何人出入皇宮都要先過他這一關(guān)。司馬紹病重的一天晚上，庾亮有事上奏，派人請司馬宗打開宮門。司馬宗對皇帝的這個大舅子一向反感，對來人厲聲呵斥道：“你說開門我就開門，這是你們家??！”來人抱頭鼠竄，在庾亮面前添油加醋哭訴了一番。庾亮勃然大怒，卻又無可奈何，暗暗的記上了一筆賬，發(fā)誓一定要報復。

    咸和元年（326）十月，即司馬衍登基一年多以后，庾亮指示親信彈劾司馬宗，誣陷他謀反，然后派人前去逮捕。司馬宗是條硬漢，奮起反抗，兵敗被殺。年僅六歲的皇帝司馬衍，一直被蒙在鼓里，雖然逮捕司馬宗的命令是以他的名義簽發(fā)的。過了一段時間，他問庾亮：“以前那個白頭公哪去了？怎么不見人了呢？”庾亮滿不在乎地答道：“老東西謀反，已被處死！”司馬衍與司馬宗挺有感情，聞言失色，抽抽嗒嗒地言道：“舅舅說誰造反，就殺了誰；要是有人說舅舅造反，該怎么辦！”庾亮大驚，猶如耳畔響了一個炸雷，臉色大變，青白不定。 

    兔死狐悲，司馬宗之死引得他的鐵哥們蘇峻大哭一場。蘇峻因?qū)伊?zhàn)功，被封為邵陵公，官拜冠軍將軍兼歷陽內(nèi)史，手下有精兵萬人，且其駐地與首都建康（今南京）僅有一江之隔。他一向瞧不上庾亮這個前任皇帝的大舅子，現(xiàn)任皇帝的大舅，認為此人無尺寸之功卻爬上高位，靠的是妹子的裙帶，是個吃軟飯的，所以平日里在言語上不恭不敬，行動上也將庾亮的命令當成耳旁風，氣的庾亮暗中跺腳。蘇峻判斷，庾亮除掉司馬宗之后，下一個目標就是自己。因此，蘇峻招兵買馬，積聚糧草，打算與庾亮拼個魚死網(wǎng)破。

    果不出蘇峻預料，庾亮迫不急待的下手了。他以司馬衍的名義下詔，征召蘇峻入朝，任命他為大司農(nóng)，調(diào)他進京，主管財經(jīng)工作，企圖用明升暗降的方法解除蘇峻的兵權(quán)，用調(diào)虎離山之計收拾他。蘇峻何等聰明或是狡猾，拒不從命，于咸和二年（327）十二月，舉兵反叛，其名義就是清君側(cè)、除庾亮。僅僅過了兩個月，身經(jīng)百戰(zhàn)的蘇峻就擊敗了繡花枕頭庾亮，攻陷了京城。庾亮見機得很，撇下外甥皇帝，摔殘部逃往外地。

    蘇峻入京后，闖入皇宮。司徒王導等幾位大臣共登御床，用身體死死護住時年九歲的司馬衍，大有以身殉“君”的慷慨赴死之氣。司馬衍在人叢中瑟瑟發(fā)抖，小手緊緊揪住王導的衣服，眼里滿是恐懼。叛兵們越過君臣幾人，直撲后宮，大肆搶劫，瓜分財寶。宮中藏著的二十萬匹布、五千斤金銀、億萬枚錢、數(shù)萬匹絹，都成了蘇峻的囊中之物。亂兵心滿意足地離開皇宮后，司馬衍一個勁的嚷嚷肚子餓。負責飲食的太官，四下搜尋，找到了一些被火燒剩下的焦米，湊合著給尊貴無比的皇帝做了一頓飯。小皇帝狼吞虎咽吃完后，拍拍小肚皮，甚為滿意，道是風味獨特，前所未嘗。他不知道，要是在以往，面對這樣的東西，皇宮里的豬也會憤然絕食的；做出這樣的御膳，是大不敬，會被滿門抄斬的。

    蘇峻未能抓到庾亮，便將怒氣撒向了京城的人們，毆打百官，羞辱百姓，不分男女，無論老幼，都被剝得赤條條的，在首都實踐后世歐美聒噪一時的“天體主義”，建康城變成了沒有水的露天“澡堂”。人們有的用破席或亂草擋住身體；實在沒有辦法的，只得坐在地上用土遮羞。司馬衍的母親庾太后身邊的侍女宮娥也被劫掠一空，她又耳聞目睹京城里的慘狀，五內(nèi)俱焚，憂憤成疾，暴病而亡。九歲的司馬衍四年前失去了父親，現(xiàn)在母親又離他而去，成了天字第一號的孤兒，他心中的憂傷和恐懼可想而知，恨透了蘇峻這個禽獸不如的東西。好在這個禽獸此時尚無太大野心，不敢或不想加害司馬衍，只是向小皇帝討要了驃騎將軍等官職，自愿名義上居于三朝元老司徒王導之下，實際上成了國中第一人。

    蘇峻的倒行逆施，惹惱了擁兵自重的地方大員江州刺史溫嶠、徐州刺史郗鑒、征西大將軍陶侃等人，庾亮乘機以庾太后的名義對他們封官許愿、加官進爵，于首都失陷三個月后，聯(lián)合出兵四萬，殺向建康。

    蘇峻見聯(lián)軍勢大，擔心建康城不守，遂蠻橫地逼迫司馬衍隨他一同遷往城高壕深的石頭城。司馬衍這條細嫩的胳膊，擰不過蘇峻粗黑的大腿，忍氣吞聲地登上御輦，離開皇宮，宮中哭聲一片。一路之上，狂風呼嘯，大雨滂沱，道路泥濘。司馬衍在車中縮成一團，無助地用小手抹去臉上的雨水和淚水。

    到達石頭城后，司馬衍被安置在一個四面透風的倉庫里，形同老鼠，日日蜷縮在角落里，門外有重兵監(jiān)守。蘇峻每天都一身酒氣，跑來撒酒瘋，嘴里嘟嘟囔囔，罵罵咧咧，沒有一刻安寧。司馬衍聽不清或是聽不懂或是不愿聽他的胡言亂語，只是坐在潮濕的稻草上，低頭不語，人是靜的，心是跳的。

    庾亮等人率聯(lián)軍與蘇峻在石頭城下相持了三個月之久，雙方互有勝負。庾亮是敗軍之將，難以言勇，對蘇峻打怵，陶侃等人久經(jīng)戰(zhàn)陣，有勇有謀，卻從沒遇到過蘇峻這般難纏的對手，心中也升騰起愜意。時間一長，軍中糧草不濟，眾將為此發(fā)生爭執(zhí)，聯(lián)軍的瓦解似乎指日可待。不料，風云突變，發(fā)生了一件令人捧腹的奇事，使勝利的天平傾向聯(lián)軍一邊。

    咸和三年（328）十月的一天，庾亮等人水陸并進，猛攻石頭城，意圖做最后一搏，勝負在此一舉。前鋒趙胤出師不利，被蘇峻的部下匡孝打得落荒而逃。此時，正在大營中犒賞將士的蘇峻，睜開血紅的醉眼看到此種情形，酒勁上涌，醉意大發(fā)，嚷嚷道：“匡孝能打勝仗，我還不如這小子嗎！”翻身上馬，撇下部隊，只帶幾名騎兵沖向敵陣。敵軍迎頭一陣亂箭，蘇峻嚇得醒了酒，撥轉(zhuǎn)馬頭，慌忙歸陣。他坐下的戰(zhàn)馬，可能也喝醉了，忽地倒地。說時遲，那時快，陶侃軍中的兩員猛將，雙雙擲出手中的長矛，正中蘇峻。眾軍士一擁而上，將蘇峻斬首、臠割、焚尸。聯(lián)軍群情振奮，山呼萬歲，驚天動地。蘇峻的部隊一片嘩然，心情沮喪，潰不成軍，亂哄哄爭相退入石頭城，閉門自守。

    蘇峻死了，膽司馬衍的苦難尚未結(jié)束。蘇峻的部下推舉其弟蘇逸為首領(lǐng)，繼續(xù)頑抗。

    第二年正月，一直跟在司馬衍身邊的右衛(wèi)將軍劉超、侍中鐘雅等人，策劃帶著小皇帝逃出石頭城。蘇逸發(fā)覺后，急令將軍任讓率兵闖入司馬衍的住處，將二人五花大綁起來。司馬衍情急之下，連滾帶爬，死死摟住二人，淚雨滂沱，聲嘶力竭的叫道：“還我侍中！還我右衛(wèi)！”任讓怪眼圓睜，一腳踢翻皇帝，扯過劉超、鐘雅，當場斬殺。兩位忠臣的一腔熱血，沖天而起，濺滿司馬衍的臉上和身上，嚇得他暈倒在地。

    又過了兩個月，庾亮好歹攻破了石頭城，蘇逸被殺?；靵y之中，司馬衍被人救出，他一年多的囚徒般的苦難結(jié)束了。

    群臣見了小皇帝，悲喜交加，涕泗橫流，磕頭請罪。司馬衍一片茫然，恍如夢中。正在此時，殺害劉超、鐘雅的任讓被押了上來，請小皇帝發(fā)落。征西大將軍陶侃與任讓有舊，腆著老臉為其求情。司馬衍恨恨地嚷道：“這個壞蛋，殺了我的侍中和右衛(wèi)，絕不能輕饒了他！”任讓就這樣喪了命。在這一刻，九歲的司馬衍首次體驗了皇帝一言九鼎的快感。只有在忠臣面前，皇帝才有皇帝的樣子，皇權(quán)才能展示皇權(quán)的威力。

    蘇峻之亂，根在庾亮，是他弄巧成拙，逼反了蘇峻，使皇帝蒙塵，幾乎不保，罪莫大焉！庾亮知道自己犯了眾怒，心中忐忑，所以初次見了逃出性命的外甥皇帝，一個勁的磕頭，哭哭啼啼地做了一番自我批評，虛情假意的請求治罪。司馬衍不知所措，揮手讓他起身了事。

    第二天，庾亮再次跪倒在外甥面前，要求免除自己的本兼各職，退休回家，隱居山林。司馬衍親自寫了一份詔書，內(nèi)容是：“蘇峻之亂，是國家的劫難，不關(guān)舅舅事?！扁琢劣煮@又喜，知道死罪已免，遂故作姿態(tài)，再度揚言辭官歸隱。司馬衍派人扣了他的船，給足了庾亮顏面，庾亮這才順水推舟，要求離開中央，到地方任職。在他看來，與其在中央赤手空拳，不如在地方擁兵自重，省得外甥皇帝受人挑撥，一紙詔書就要了自己的性命。

    司馬衍批準了庾亮的要求，任命他為豫州刺史，都督豫州、揚州之江西、宣城諸軍事，駐扎蕪湖。此地兵精糧足，進可遙制朝廷，退可緣江自保，庾亮可以高枕無憂了。

    在處置庾亮的問題上，九歲的司馬衍何以有如此的政治手腕？他當然沒有這種智慧，背后是司徒王導出的主意。

    王導是東晉的開國功臣，與司馬衍的祖父司馬睿共同創(chuàng)立了東晉小朝廷，民間有“王與馬，共天下”的傳言。他又是三朝元老，位高權(quán)重，權(quán)傾一時。只因其族兄王敦叛亂，王導脫不了嫌疑，所以權(quán)勢下滑，一度消沉。蘇峻之亂，給了王導東山再起的機會。在他看來，蘇峻雖然死了，但東晉王朝本弱枝強的局面并沒有改觀，地方大員陶侃、溫嶠等依然呈尾大不掉之勢。因此，他暗中教導司馬衍對庾亮委以重任，以牽制地方諸侯。

    在此后的五年內(nèi)，溫嶠、陶侃相繼去世，庾亮當上了征西將軍，移鎮(zhèn)武昌。王導主內(nèi)，庾亮主外，都想獨攬大權(quán)，二人心生齷齪，開始斗法。

    司馬衍對王導極為敬重。剛即位時，見到王導，司馬衍必定下拜。后來，他親自給王導寫詔書時，都要在開頭寫上“惶恐言”三個字；讓別人寫詔給王導時，必定有“敬問”二字。某日，王導患病，不能上朝，司馬衍親自駕臨王府，前去探望，并在其府中設(shè)宴，并拜見了王導的夫人。王導年紀越大，權(quán)欲越重，在司馬衍十六歲時舉行了表示長大成人的“加冠禮”之后，仍然將他當成毛孩子，遲遲不肯歸政。侍中孔坦看不過眼去，苦口婆心地勸說王導，王導心中不滿，將他調(diào)任?？滋惯€算懂事，稱病辭職。

    庾亮對王導就沒有那么客氣了。咸康四年（338）六月，十八歲的司馬衍任命王導為丞相，并取消司徒這一官職，將其權(quán)力并入丞相府，王導的權(quán)勢達到了頂峰。為了安撫舅舅，司馬衍提拔庾亮為三公之一的司空。庾亮屈居王導之下，大為光火，寫信給太尉郗鑒，大罵王導專權(quán)跋扈，主張共同發(fā)兵廢黜王導。郗鑒高低不肯，庾亮只能悻悻作罷。

    由于庾亮手握重兵，又駐扎在長江上游重鎮(zhèn)武昌，一旦發(fā)起飆來，隨時都可揚帆起航，順流東下，直搗首都建康。王導對此心知肚明，心存忌憚，卻又無可奈何，他唯一能做的是，每當西風驟起，塵土飛揚之時，就以扇遮面，慢條斯理地嘟囔道：“元規(guī)（庾亮字）塵污人！”

    王、庾二人勾心斗角持續(xù)數(shù)年，誰也奈何不了誰，最終惹惱了老天爺，親自替他們做了了斷。咸康五年（339）七月，王導病故；半年后庾亮也隨他而去。從此，把持東晉政權(quán)二十余年的王氏家族勢力冰消瓦解，而庾氏家族的勢力卻方興未艾。

    王導死后，庾亮一手遮天，乘機將自己的弟弟庾冰送進朝廷，擔任中書監(jiān)、揚州刺史、參錄尚書事，成了自己在朝中的代言人。兄弟同心，其利斷金，一個在外統(tǒng)兵，一個在內(nèi)掌權(quán)，外甥的家業(yè)成了舅舅的私產(chǎn)。庾亮死后，他的另一個弟弟庾翼頂替了老兄的位置，任荊州刺史、安西將軍等職。他是庾氏兄弟中的佼佼者，治理有方，軍政嚴明，數(shù)年之間兵精糧足，地方安寧，頗得人心。

    但庾亮的另一個弟弟庾懌就不那么老實了。這位豫州刺史，一向與江州刺史王允之不睦，三番五次要置其于死地，都被老兄庾亮阻止。庾亮去世兩年后的一個正月里，庾懌突然送給王允之一壇美酒，道是新年賀禮。王允之懷疑其中有詐，就賞給了自家的一條“酒犬”。此狗當場斃命，成了“替死犬”。王允之大怒，很是后怕，密奏司馬衍。司馬衍覽奏，恨恨不平地說：“大舅已經(jīng)亂了天下，小舅還想接著干嗎！”庾懌聽說后，驚恐不安，一根繩子上吊了事。

    司馬衍當了十七年皇帝，被庾亮、蘇峻、王導這三個大臣輪流控制，其中以庾亮時間最長。好不容易熬倒了這三位，出頭之日已經(jīng)來臨，他自己卻龍體欠安了。

    咸康八年（342）五月，也就是庾亮去世兩年零四個月之后，司馬衍病危。病榻之上，司馬衍望著尚在襁褓中的兩個兒子，一個勁的嘆息、流淚。見此情景，中書監(jiān)庾冰上前低語，建議立瑯玡王司馬岳為皇位繼承人。司馬岳是司馬衍的一母同胞，也是庾冰的親外甥。庾冰此舉的目的，是盤算著司馬衍死后，自己仍能以皇帝舅舅的身份繼續(xù)把持朝政。

    也許是懼怕舅舅的威勢，也許是擔心兒子們?nèi)蘸蟮陌参＃苍S是病得腦子糊涂了?？傊?，司馬衍被庾冰忽悠了，答應將皇位讓給弟弟。兩天后，司馬衍駕崩，年僅二十二歲，皇帝之花，凋謝在大好的青春年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