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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京里距柴桑縣城五里，老宅闊別六七年，越發(fā)破敗了。淵明辦私學(xué)，收點(diǎn)錢貼補(bǔ)家用。他以前干過的。南村看來不行，素心人多，有錢人少。柴桑畢竟是縣城，富人的孩子能交學(xué)費(fèi)?？墒菧Y明為人爽直，有人裝窮他也當(dāng)真。私學(xué)規(guī)模不大，收入有限的。他好酒，倒是收下不少酒。

    翟氏把他的酒藏起來，每日限飲二壺?？墒莵砹丝腿?，她經(jīng)不住丈夫央求，說出藏酒之處。有朋友叫顏延之的，能寫詩，會當(dāng)官，宦游至柴桑小住。每天出城看望他，對飲稱快。顏延之要走了．到廣西桂林做太守，留下二萬錢，卻留在酒肆．免得淵明賒酒賬。二萬錢，夠淵明喝兩年了．他很高興。上京里，柴桑城，他都是名人。他常打赤腳，頭戴葛巾帽，腰間有個酒葫蘆。進(jìn)城，小孩兒要圍觀的。他人緣好，行為異常，天命之年名播四方。有和尚名慧遠(yuǎn)，跟皇帝都有書信往還的，想跟淵明交朋友，淵明卻冷淡?；圻h(yuǎn)派人到上京里邀請他，請不動。劉柴桑受慧遠(yuǎn)委托又來請，淵明去了，只喝酒，拒絕加入和尚搞的什么協(xié)會。雙方不愉快，淵明掉頭走人。素心人與雜心人，走不到一塊兒的。這事眾口相傳，一幫小隱士學(xué)他的模樣，也戴葛巾帽，也掛酒葫苫，心里卻裝著朝廷官府。淵明一笑置之，并不道破。

   “靜念園林好，人間良可辭。”人間指官場。淵明不會輕生的，他活得很好。

    他在酒肆請客，大伙兒七歪八倒，杯盤狼藉。他也在家中獨(dú)酌。老宅很大的，雖然年久失修，卻也春花秋菊。蕭統(tǒng)說：淵明詩篇篇有酒，其意不在酒。

    不在酒在何處呢?蕭統(tǒng)是梁朝太子，看淵明的眼光，跳不出朝野模式。淵明喝酒便喝酒，哪有許多意思。酒是興奮劑，藝術(shù)也是興奮劑，“詩酒趁年華。”中國詩人喝酒，淵明是巔峰人物。阮籍早他百余年，酒量比他大，時常爛醉如泥。淵明不是這樣，他也醉，但醉了尚能寫詩，能觀周遭風(fēng)物。

    “一觴雖獨(dú)盡，杯盡壺自傾。日入群動息，歸鳥趨林鳴?！边@詩有禪味兒。詩人靜觀，更能感受生命的律動。蘇軾受他啟發(fā)，寫下名句：“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薄捎陟o，而對群動了然于心。由于空，而將萬物納入眼底。

    公元416年，五十二歲的陶淵明寫《飲酒二十首》，序言說：“偶有名酒，無夕不飲。顧影獨(dú)盡，忽焉復(fù)醉。既醉之后，輒題數(shù)句自娛，紙墨遂多……聊命故人書之，以為歡笑耳?！?/p>

   名酒從何而來，他沒說。什么牌子他也不講，不然的話，今人拿去做品牌，不在茅臺之下。時令在春夏之交，晝長夜短。名酒數(shù)量不少，他無夕不飲，說明他喜歡傍晚飲酒，喝到夜幕四垂，滿天星斗。他字跡潦草，老友加以整理，換紙書寫。他揮毫運(yùn)思俱瀟灑；以為一時之歡笑耳，并無傳世的意思。但老友為他收集，想必有這層考慮。淵明寫詩，盡興而已，他又不拿去發(fā)表。英國大詩人濟(jì)慈，隨寫隨扔，他的傳世之作，大半是朋友在地上撿的。包括畫家音樂家，這類例子舉不勝舉。好詩像原野吹來的一陣風(fēng)，風(fēng)過了無痕。多謝淵明故人，整理書寫二十首，全是佳作。其中第五首，后世詩人視為圣品，焚香沐浴方能展讀。這詩明白如口語，體現(xiàn)淵明的一貫風(fēng)格。

   結(jié)廬在人境，而無車馬喧。

   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

   采菊東菊下，悠然見南山。

   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

   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夏季的詩人寫秋天的感受。對他來說，四季無遠(yuǎn)近，循環(huán)在眼底。所謂天人合一，一般人說說而已。淵明到這境界，如白云出岫飛鳥入林。淵明渾身靜穆了，無論置身何處，皆能悠然自如。他從來不回避塵世的艱辛，所以他可愛。由于長年躬耕，他的皮膚黑了，肌肉松弛，狀如老農(nóng)，卻是不折不扣的精神貴族。古今人類，能到他這境地的，寥寥無幾。多少人閱盡人間滄桑，讀此詩感慨萬千，以至潸然淚下，卻又從中獲得巨大的心靈慰藉。此詩的能量有如鈾礦，對人類精神具有永久性的沖擊力。

   淵明的靜穆，是將“群動”包涵在內(nèi)了。全詩五十個字，自然與人事，都在其中。淵明如希臘神話里的大力士參孫，從大地獲取無窮的神力。“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尋常景象蘊(yùn)涵著真意，欲作辨析卻忘了語言。淵明慧眼看世界，一派祥和與欣悅。

   魯迅念念不忘“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他議論說：“正因?yàn)樘諠摬⒎菧喩盱o穆，所以他偉大?！濒斞赶壬嵌肥浚吠脸３？匆娊饎偱?。先生的理解可能有缺失。竊以為，靜穆與金剛不對立?；蛘哒f，有金剛才有靜穆。靜穆完成自身之時，金剛已在其中。詩人幾十年的人世修煉，有如他那渾然一體的自然感受。他不想加以辨析的所謂真意，包涵了自然、社會的矛盾律。

    什么是矛盾律呢？簡言之，矛盾的雙方，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讀陶詩，這一點(diǎn)非常重要。毋寧說，靜穆來自靜穆的對立面，來自人生的動蕩與喧囂。安靜，寧靜，一般人都有體驗(yàn)的。而靜穆發(fā)生的概率很低，以淺顯的文字加以揭示，不露痕跡地逼近、抵達(dá)，就更難了。

    偉大的詩篇，永遠(yuǎn)是人類生活的稀有事件。

    淵明寫過《閑情賦》，贊美女人的。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贊美，而是熱烈、激烈、奔放，別說古人，就是今天的某些人也會受不了。淵明贊美女人，和曹雪芹的“千紅一哭萬艷同悲”如出一轍。淵明惆悵，雪芹哀傷。

    《閑情賦》近兩千字，我們摘錄幾句：

    ……愿在衣而為領(lǐng)，承華首之余芳；悲羅襟之有離，怨秋夜之末央。愿在裳而為帶，束窈窕之纖身；嗟溫涼之異氣，或脫故而服新。愿在發(fā)而為澤，刷玄鬢于頹肩；悲佳人之屢沐，從白水以枯煎。愿在眉而在黛，隨瞻視以閑揚(yáng)；悲脂粉之尚鮮，或毀于華妝。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悲行止之有節(jié)，空委棄于床前。愿在晝而為影，常依形而西東……愿在夜而為燭，照玉容于兩楹……

    翻成白話文，大致是這樣：我愿做她漂亮服飾的衣領(lǐng)，承受那可愛的腦袋殘留的芳香，可悲的是她晚上要脫掉衣服，秋夜漫長，使我惆悵；我愿在她的石榴裙上為衣帶，束縛她輕盈纖細(xì)的腰身，可嘆氣溫有變化，她隨時可能換衣裳；我愿在她的云發(fā)中做發(fā)膏，讓她柔順的黑發(fā)披散香肩，然而佳人常洗發(fā)，發(fā)膏一去不復(fù)回；我愿在她的細(xì)眉上為黛色，隨她的美目顧盼四方，可她施粉講究新鮮，纖手抹臉，讓我毀于一旦；我愿做她腳上的絹絲鞋，隨她雪白的雙足走呀走，可嘆她走走停停，忽然上床睡覺，把我扔在地上；我愿在陽光下做她的影子，隨她的風(fēng)流體態(tài)到處閑逛；我愿在深夜為紅燭，在堂屋的兩根柱子間，照亮她含羞帶笑的容顏……

    寫到這兒，我也為之心動。淵明筆下的俏女人，性感，潑辣，和戲臺上的佳人很不同。所謂真性情，真到女人身上去了，細(xì)膩，而且日?；?，好色之情奔來筆端，美感洋溢，連“止手禮”都不要了，令人向往床上的光景。此前的辭賦，從屈原到曹植，沒人如此的日?；?，簡直是光天化日想入非非，難怪道德專家要驚呼：把它從詩集中剔出去!欣賞淵明的蕭統(tǒng)也說它“白玉微瑕”。倒是魯迅，建議日本的翻譯家尊重它。

    我記得，莎士比亞寫羅密歐與朱麗葉，有類似的句子。羅密歐潛入朱的宅院，偷看佳人。而佳人倚窗臺望月亮，一只戴白手套的纖手托住美麗的下巴，羅發(fā)感慨說我多么希望做她手上的白手套……

    如果莎翁讀過淵明，會改了重寫。

    淵明渾身靜穆，也把男歡女愛包涵在內(nèi)了。詩人中的詩人，真和美，到極致了。

    淵明詠荊柯，就是魯迅先生推崇的金剛怒目式：“君子死知己，提劍出燕京……雄發(fā)指危冠，猛氣沖長纓……惜哉劍術(shù)疏，奇功遂不成。其人雖已沒，千載有余情?！?/p>

    淵明寫荊柯，與史書相印證，表明荊柯有勇氣但缺劍術(shù)，本不是什么劍術(shù)高手。目前的武俠片重殺氣，俠氣是糊弄人的。導(dǎo)演們對俠的理解，跟司馬遷、陶淵明相去甚遠(yuǎn)。本文閑筆提一句，不想多說。我所擔(dān)心的，是針對傳統(tǒng)文化的虛無主義：單一的理解，會導(dǎo)致單調(diào)的社會生活。而票房與生活相比較，永遠(yuǎn)是小菜一碟。編導(dǎo)力量大，行事當(dāng)謹(jǐn)慎。

                    5  

    淵明五十八歲寫《桃花源記》，桃花源三個字婦孺皆知。它是中國的烏托邦，理想中的和諧社會?！皶x太元中，武陵(今湖南常德境內(nèi))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yuǎn)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步，中無雜樹，芳草鮮美?！?/p>

    兩年前(公元419年)晉宋易代，劉裕稱帝，淵明仍用東晉紀(jì)年，表明了他對“新朝”的態(tài)度。劉裕逼死晉恭帝，先用毒酒，后以被褥悶殺。淵明憤怒，寫《述酒》影射，這是他平生最隱晦的一首詩。劉裕的手下如狼似虎，政治黑暗，蒼生遭難。淵明描繪理想社會，有如流浪漢想象廣廈千萬間。這時他陷入貧困，斷酒，甚至挨餓了。 

    桃花源內(nèi)，卻是一派欣欣向榮。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有良田、美池、桑竹……阡陌交通，雞犬相聞……男女衣著，悉如外人。黃發(fā)垂髻，并怡然自樂。見漁人，乃大驚。

   對亂世習(xí)以為常的漁人，忽然走進(jìn)和諧社會，看見穿戴迥異的、怡然自樂的老人小孩兒，雙方都大吃一驚。 

   桃花源并非虛構(gòu)，而淵明是聽來的，描寫有點(diǎn)理想化。他寫實(shí)，也寫出了強(qiáng)烈的向往。古代文人從秦漢起就尋仙成風(fēng)，李白尋得最厲害。到蘇東坡，不尋仙了，只希望能長壽。陶潛是個例外，他反對神仙，甚至反駁彭祖長壽術(shù)。他的理想是桃花源式的生活，民風(fēng)淳樸如上古時代，沒有壓迫，當(dāng)然就沒有反抗，男女老少各得其所。北宋的大改革家王安石說：桃花源有父子無君臣。這表明，陶淵明式的烏托邦，等級是存在的，卻沒有儒家的等級森嚴(yán)。

   自然界的欣欣向榮，淵明是見證者和揭示者。社會呢?陽光雨露禾苗壯，軍閥打仗尸骨多。

   桃花源內(nèi)別有天地漁人受到盛情款待，這家請那家邀的。全村的人都跑來了，對漁人充滿好奇。而他們的祖先早在幾百年前，避秦時戰(zhàn)亂，就躲進(jìn)了桃花源，“問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國學(xué)大師陳寅恪，對《桃花源記》的取材作過詳細(xì)考證。淵明寫實(shí)，當(dāng)無疑問。

   眼下的影視劇常有這類鏡頭：官軍來了，百姓鼠竄。幾千年封建史，軍隊(duì)不是人民的軍隊(duì)，政府也不是人民的政府?；蕶?quán)無處不顯赫，百姓無處不可憐，比奴隸社會好不了多少。衙門里偶爾走出一個清官，百姓就感恩戴德叩頭不已。社會生活，權(quán)力所占的份額太大了，自由精神成長艱難。一代又一代，自由變得蹤跡渺然，知識分子也很難辨認(rèn)。反觀西方，權(quán)力經(jīng)過無數(shù)次折騰，終于把它的對立面揭示出來了，這相異之物就是自由，二者互為“反運(yùn)動”，今日大歐洲，初步顯現(xiàn)了運(yùn)動軌跡。群體有群體的力量，個體有個體的尊嚴(yán)。而古代中國老百姓，沒有多少尊嚴(yán)，要么茍活，偷著樂，要么躲進(jìn)桃花源，勉強(qiáng)做個自由人。說勉強(qiáng)，是因?yàn)檫@自由平等很脆弱。

   中國幅員遼闊，山水阻隔，農(nóng)耕時代自給自足，桃花源式的幸福村莊是完全可能的?；实鄣拇笫謮合聛?，指縫中會有遺漏。淵明式的烏托邦，猶如一條漏網(wǎng)大魚，并且千百年活蹦亂跳，受讀書人和改革家高度關(guān)注。不難想象，歷代皇帝，肯定不喜歡它。“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碧諟Y明的小村莊，連個村長都沒有，這不是想造反嗎?

   中國封建史，桃花源是個異數(shù)?？上鼉H僅是藝術(shù)品和學(xué)術(shù)對象，生活中沒有成長壯大的空間。

淵明深情描繪桃花源，自己卻陷入困頓，有一年重陽節(jié)，斷酒了?！端螘氛f：“嘗九月九日無酒，出宅邊菊叢中坐久，值弘送酒至，即便就酌，醉而后歸?！敝仃柟?jié)登高賦詩懷念親朋，淵明斷酒，說明他平時隔三岔五酒不沾唇。他想酒想得厲害，寫詩才篇篇有酒……這次送酒的人，是江州刺史王弘。這人為官不壞，公私分明，淵明喝他的酒，沒啥心理障礙。淵明在菊叢里等了很長時間，王弘姍姍來遲，可能因?yàn)橄㈤]塞。布衣和官員平等交往，有時候來了兩個刺史，陪一個老農(nóng)，談話很投機(jī)?？墒怯幸换?，中途又趕來一個太守，對淵明在座不高興，斜眼瞧他。這太守名叫謝瞻，事后記錄這次難得的四人聚會，刪去了陶淵明。姓謝的也是文人，《文選》有他的幾首歪詩。他以堂堂太守之尊，和陶淵明同桌飲酒，覺得近乎恥辱。

這些事兒，淵明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

    官員的接濟(jì)是有限的，清官錢又少。淵明不哭窮，不敲門，不寫李白寫給韓荊州的那種求職信。官員調(diào)動頻繁，也不可能經(jīng)常照顧他。再說他性子倔，擇友嚴(yán)，官員還怕請他不動呢。當(dāng)初的慧遠(yuǎn)大和尚，官與僧都趨之若騖的，修書請他，他不去就不去。當(dāng)官的，首先是朋友才行，比如王弘。

    有一次王弘請他到廬山喝酒，他赤腳去的，大腳板上全是泥。王弘要為他做幾雙鞋，他坐地抬腳，讓對方量尺寸。為了尊重刺史大人，他跑到溪水中洗了腳。五十多歲的人，躥上跳下的，動作蠻利索。他不做官卻名氣大，在場的人為他喝彩呢。他不坐轎，，卻經(jīng)不住眾人勸，還是抬腿上去了。竹轎在青山綠水間，轎夫唱山歌呢。他一悠一閃的，怪舒服。他會想：做官好呀，做官能坐轎……可是轉(zhuǎn)眼間，思緒化入藍(lán)天里的幾朵停云。王弘的酒宴有排場的，這也是官場老例。座上客皆有身份，衣冠整齊，表情嚴(yán)肅。唯有陶淵明，赤腳，短衣，白頭巾，談吐隨意，笑聲朗朗，回蕩在山谷中。他酒量奇大，王刺史的幕僚們個個傻了眼。北宋寫《醉翁亭記》的歐陽修，對他真是五體投地。菜肴太豐盛，淵明要打包的，帶回家讓老婆兒子解解饞。王弘酒后吐真言：他在江州任上為時不多了，繼任者可能是一個叫檀道濟(jì)的，淵明未必喜歡。淵明說：管他呢。

    淵明月夜下山，后人寫詩說：醉舞下山去，明月逐人歸。

    什么檀道濟(jì)，他早忘了。

    然而王弘和檀道濟(jì)，我們卻要記下。有些記載稱王宏對淵明好，我們感謝他。至于檀道濟(jì)，他也想對淵明好，卻是動機(jī)不純。這個稍后再談。

    五十歲以后，淵明的物質(zhì)生活時好時歹，總的說來是走下坡路。他家的生活來源，主要是種田、收點(diǎn)園田居的租、接受朋友的一些饋贈。戰(zhàn)亂水利不修，完全靠天吃飯，而家里人丁多，入不敷出。五個兒子，可能都做了農(nóng)民，沒有當(dāng)官或當(dāng)兵的記載。兵役法三丁抽一，也許有個兒子曾去當(dāng)兵，但時間不長。淵明通過做官的朋友，替兒子疏通也未可知?？傊?，一家老小不缺一口。他五十一歲寫《告子儼等疏》，寫給陶儼、陶俟、陶份、陶佚、陶佟?！笆琛笔且环N文體，是講形勢談道理的書信。窮困中的爸爸給兒子們寫信，句句發(fā)自肺腑，感動著后世中國人，眼下的中學(xué)課本有全文的。其中說：“吾年過五十，少而窮苦，每以家弊，東西游走?！?/p>

    當(dāng)時淵明得了一場大病，覺得大限將至了。他一輩子講真話，這封家書，更是真得讓人掉眼淚。年少餓肚子，中年，敲門乞食拙言辭。暮年臥病，好在親友不棄，紛紛送來藥石?！懊恳约冶?，東西游走?！卑藗€字，說出多少辛酸。他活得太明白：這是什么世道，他又是什么樣的一個人。

    “性剛才拙，與物多忤(wù，不順從，不和睦)”，物是物類的意思，代指官場中人。忤是逆反，合不來。又是八個字，說盡淵明一生。

    他感傷地說：“使汝等幼而饑寒……汝輩稚小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汝等雖不同生，當(dāng)思四海之內(nèi)皆兄弟之義?！?/p>

    長子陶儼是早逝的前妻生的，其余四子，為翟氏所出。陶儼二十三歲，幼子陶佟十五歲。

    五個從小干活的孩子，一個長年操勞、面帶菜色的妻子，淵明的酸楚可想而知。然而這封家書，基調(diào)是硬朗的，目光是向上的。所有責(zé)備淵明不應(yīng)該辭掉官職的人，當(dāng)閉上他的尊口。

    淵明的選擇，乃是勇土所為。他所堅(jiān)守的，不是什么狼性虎性，是人性。

    他寫《詠貧土七首》，其中有幾句：“一朝辭吏歸，清貧略難儔（chóu伴侶）。年饑感仁妻，泣涕向我流。丈夫雖有志，固為兒女憂……”他寫古代的七位貧士，有知識有操守方為“士”。詠貧士，表明他的堅(jiān)決?？鬃拥膶O子子思，到衛(wèi)國去傳播老師孟子的思想，窮困潦倒，一個月吃了九頓飯。淵明的目光投向這些“固窮”之人，其內(nèi)心昭然若揭。后來蘇軾貶到海南，也是餓肚子，餓得頭昏眼花了，急中生“智”，發(fā)明“陽光止餓法”——希望將太陽的熱能直接轉(zhuǎn)化為體能。

    《有會而作》又說：“菽麥實(shí)所羨，孰敢慕甘肥。”菽是豆類總稱，淵明羨慕吃粗糧，哪敢奢望大魚大肉的美味?

    要命的是，淵明對美味，并不陌生。

    淵明晚景，一年不如一年，但也不是過不下去。家里沒死人，他還有酒喝，寫下不少傳世之作。時值皇權(quán)更迭，外面打得昏天黑地，劉裕稱帝，掉過頭來殺功臣，淵明不屑一提。他有政治熱情，但不寫政治諷刺詩。他寫《感士不遇賦》，講明是追隨司馬遷和董仲舒。他讀《史記》，讀了幾十年，對敢于傲視漢武帝的司馬遷心向往之。他們同為剛烈之士。

    淵明過日子，和親友們在一起，喝酒，串門，待客。誰家有事，不管喜事喪事麻煩事，總有他的身影、他笑呵呵的面容、他幽默的談吐、他有趣的裝束和舉止。這人多么平常，又是多么不凡啊。人生多少事，只在談笑間。中國歷史幾千年，到淵明這境界的，數(shù)人而已。難怪蘇東坡這樣的曠世偉人，言必稱“淵明吾師”。

    陶淵明與荷爾德林，同在天空之下大地之上，充滿勞績，詩意棲居。所不同的，是淵明扎根中國的土地，流連于中國的鄉(xiāng)村生活。也許他缺了哲學(xué)意味，缺了神性維度，卻彌漫著自然的氣息，世俗的溫情。

    他是和藹可親的，就像我們的親人。

    他說過：落地為兄弟……

    人情冷漠的今天，這話讓我們眼中含淚。但愿金錢社會對情感的壓抑不要太長久!

    六十出頭的老人，大限在望了。淵明對死亡，同樣抱著平常心。他曾經(jīng)和那位叫慧遠(yuǎn)的所謂高僧爭論過，他不相信“人死魂不滅”。村里的人死了，開個追悼會，舉行若干儀式，淵明要參加的。他熟悉死亡，如同熟悉花謝草枯水東流。他是“向死存在”的，孔子說不知生焉知死，淵明略勝一籌，既知生亦知死。他給自己寫挽詩呢，其豁達(dá)其平淡，千古一人，項(xiàng)羽、嵇康不及也。

    江州刺史王弘走了，不久，檀道濟(jì)來了。這是一個典型的雜心人，為官劣跡多，政聲很壞。他出于私慮，請淵明出來做官，送去許多糧食和肉類。淵明不受。孩子們想吃肉呢，卻將目光挪開，將雙唇緊閉。翟氏帶他們出去了。檀道濟(jì)臉上過不去，索性把話挑明：亂世隱盛世出嘛，如今皇恩浩蕩天下太平，你陶潛號稱賢士，卻躲在家里受窮挨餓，還拒絕我的好意，這恐怕不大好吧? 

    淵明回答：賢土?我的志趣夠不上呀。把你的東西拿走吧，我還餓不死。

    次年十一月，寒冷的冬天，淵明死于貧病交困。

    村里的人死了……我們來吟誦他寫給自己的挽詩，三首選其一：

      荒草何茫茫，白楊亦蕭蕭。

      嚴(yán)霜九月中，送我出遠(yuǎn)郊。

      四面無人居，高墳正嶕峣(jiāoyáo,高聳)。

      馬為仰天鳴，風(fēng)為自蕭條。

      幽室一已閉；千年不復(fù)朝。

      千年不復(fù)朝，賢達(dá)無奈何。

      向來相送人，各自還其家。

      親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

    嶕峣(jiāoyáo,高聳)，高聳貌。不復(fù)朝，不再看見太陽升起了。親戚有悲傷的，他人有唱歌的，同是自然流露。這情景，再人性不過了，豪門大族的喪事有這等場面嗎?雜心人能如此純粹嗎?死去的人不能再說話了，他的軀體托付永遠(yuǎn)沉默的山丘，入土為安。山岳在，人也在……

    二十年前，我十九歲的妹妹因病去世，我把最后一句刻在了她的墓碑上。

    淵明這首詩，魯迅先生很偏愛的。先生寫過《墳》，還在墳前照過相，發(fā)表給人看。研究先生的錢理群教授，寫過《壓在心上的墳》。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對死去的叔叔喋喋不休。羅曼·羅蘭對死亡發(fā)出巨大的嘆息。而海德格爾《存在與時間》的死亡研究，更是舉世公認(rèn)的杰出篇章……古今賢達(dá)，高度關(guān)注死亡，為什么呢?可能因?yàn)樯绞歉邠P(yáng)，越能感受它的下墜吧?生命越是流光溢彩，越能感受它的油盡燈滅吧?

    淵明去世的這一年，王弘做了車騎大將軍，顏延之做了中書侍郎，他們在朝廷做高官，不會忘記淵明的妻子和孩子。悼念淵明的“誄”（lěi，古時敘述死者事跡表示哀悼或這一類的文章）文，是顏延之寫的。

    淵明遺囑：葬禮一切從簡?！八廊ズ嗡?，托體同山阿。”

    淵明的作品，在當(dāng)時以及后來很長一段時間，并未受青睞。鐘嶸的《詩品》，將詩歌列為上中下三品，淵明居中品?！段男牡颀垺犯静惶崴Ｖ袊膶W(xué)自漢賦起，堆砌詞藻、拿語言作排場的風(fēng)氣流行數(shù)百年，淵明貼近日常生活的田家語，用當(dāng)時的標(biāo)準(zhǔn)看是很成問題的。包括后來的很多人質(zhì)疑：怎么能用如此平淡的語言寫詩呢?有個叫陳后山的文人，提的意見具有代表性：“陶淵明之詩，切于事情，但不文耳。”文就是修飾，講華麗雕琢，搞語言排場。可見淵明當(dāng)時，確實(shí)是孤掌難鳴，也是孤軍深入，更是異軍突起。他才是不折不扣的文壇外的大師。他喝他的酒，寫他的詩，什么標(biāo)準(zhǔn)不標(biāo)準(zhǔn)，風(fēng)氣不風(fēng)氣的，哪管那些。他寫作也不掙錢，不計(jì)較千秋萬載名，如同栽花種地，一切出白天然。

    什么是拿語言做排場呢?我們現(xiàn)在能看清楚了：這不過是權(quán)力的一種運(yùn)行模式；或者說，是權(quán)力的伴生物。不是有個流行詞叫話語權(quán)嗎?賴有西學(xué)東漸，至今百余年了，我們憑著魯迅講的拿來主義，看事物的能力有所增強(qiáng)。我們看到，歷代知識分子，都必須對權(quán)力作出回應(yīng)，哪怕他轉(zhuǎn)過身去，悠悠然閑庭信步，或拔腿就跑逃之夭夭，都一樣的。

    一千五百多年，淵明一路向我們走來，并非取直線走大道，他的身影也是由模糊到清晰。有趣的是，清晰又有清晰的問題。

    和淵明同朝代的文人，像曹植、阮籍、謝靈運(yùn)、顏延之，名氣比他大。這個問題，到北宋還在激烈爭論。文壇領(lǐng)袖歐陽修很生氣，他針對散文及辭賦說：“晉無文章，唯陶潛《歸去來辭》耳!”他這一桿子，掃掉了兩晉多少顯赫文人。

    唐代，淵明的名聲和謝眺、謝靈運(yùn)、左思、鮑照等人在伯仲之間。到宋代，淵明作為一流詩人的地位穩(wěn)固了，蘇東坡明確講，他在李白杜甫之上。而東坡本人，至少和李杜是同等級別的。近現(xiàn)代，推崇淵明的大師數(shù)不清：梁啟超、王國維、劉師培、章太炎、陳寅恪、聞一多、朱自清、朱光潛、錢鐘書……以淵明為符號的文化譜系得以確立，傳承下去，一萬年不算太久。歷代評論、闡釋，足以堆成一座山。學(xué)者們引用最多的，還是蘇軾的評價。針對人品他說：“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叩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延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甭?lián)系淵明的生存背景，特別是晉代愈演愈烈的門第觀念、面子思想，東坡這段話，真是說到家了。

    針對詩歌藝術(shù)，蘇軾又說：“吾于詩人無所甚好，獨(dú)好淵明之詩。淵明作詩不多，然其詩質(zhì)而實(shí)綺，癯而實(shí)腴?！薄砻尜|(zhì)樸，其實(shí)富麗堂皇；表面清瘦，其實(shí)豐腴。歷代學(xué)者嘆服：坡翁的眼光太厲害了! 

    淵明是中國最純粹的詩人。而與之相應(yīng)，他也是最純粹的人。

    吊詭的是，由于他名氣太大，歷史也不會放過他，各種各樣的目光投向他，糾纏他，試圖為其所用。官場，商界，文壇，不管是素心人還是雜心人，君子還是小人，在官還是辭官，一律打他的旗號似示高潔。比如汪精衛(wèi)就講過：干一番大事之后“掉臂林泉”。汪精衛(wèi)要干的大事，卻是出賣民族，他掉進(jìn)墳?zāi)沽恕Ｘ澒?、奸商，也紛紛拿淵明做幌子，錢撈足了，跑到鄉(xiāng)下蓋別墅。搖頭晃腦吟陶詩：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官場風(fēng)氣越糟糕，越是有人高喊陶淵明。例子太多了。陶淵明被搞得七零八落，面目模糊。

    淵明對民族性格的影響，大于其他文人。

    淵明是我們的頭號鄉(xiāng)村詩人，而今天的鄉(xiāng)村正面臨巨變。城市化一日千里，逼向土地、河洼、山巒、天空、村落。這里，速度本身成為大問題，一百年陸續(xù)發(fā)生的事兒，如果在十年內(nèi)全部出現(xiàn)，其后果，是任何巨型計(jì)算機(jī)都難以模擬的。逼向自然的同時，也摧毀生活世界，破壞生活的意蘊(yùn)層，威脅文化的多樣性。所以學(xué)者們驚呼：保護(hù)自然，保護(hù)一切多樣性!

    胡塞爾首創(chuàng)的現(xiàn)象學(xué)，就是針對科技造成的單一模式。對科學(xué)技術(shù)，西方有強(qiáng)大的反思潮流。海德格爾非常精當(dāng)?shù)胤Q之為“反運(yùn)動”，類似量子力學(xué)意義上的物質(zhì)和反物質(zhì)。

    時令已近冬至，我昨天看新聞，莫斯科的氣溫，竟然和川西壩子溫暖如春的氣溫差不多。我吃了一驚：真要壞事兒啦?人類真要聰明反被聰明誤，像霍金所預(yù)言的、活不過這個新千年?

    無節(jié)制的城市化，人工化，將自然變成存貨，災(zāi)難將以難以察覺的方式逼近我們。你的速度快，自然反彈的速度更快。

    莎士比亞說：上帝讓你滅亡，先讓你瘋狂!

    而城市生活一旦失掉鄉(xiāng)村生活的參照，將陷入喧囂與浮躁的惡性循環(huán)，怪模怪樣的東西層出不窮。單說自然現(xiàn)象雨不像雨，風(fēng)不像風(fēng)，太陽不像太陽，月亮不像月亮——這是地球村的村民們前進(jìn)的方向嗎?

    針對所有這一切，淵明的詩是一服良藥，清熱解毒醒腦。

    就傳播來看，淵明不如荷爾德林幸運(yùn)。經(jīng)過海德格爾的法眼，荷氏名聲大增，甚至蓋過荷馬、歌德、席勒。眼下德國各大學(xué)，荷爾德林的詩是必修課。而前些年，我們忙著驅(qū)趕詩人。淵明那些親切的田家語，能讓今天的學(xué)子們都來背幾首嗎?

    在當(dāng)下，陶淵明的意義，可能怎么說也不過分。他應(yīng)當(dāng)變成另外一個符號，并且，迅速地清晰起來。

    我們拿他的句子作結(jié)束吧：

    悟以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shí)迷途其未遠(yuǎn)，覺今是而昨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