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者：季位東
　　訪錄整理：曹浩
　　季位東，男，1918年農歷正月廿四日生于太倉。
　　1940年考入上海國學專修館拜國學大師唐文治先生為師，曾獲國文競賽一等獎。國專畢業(yè)后，任浙江富陽及建德等地中學國文教師，又在北京農科院、南京農學院遺產研究室、中國農業(yè)出版社工作。1961年，下放回鄉(xiāng)行醫(yī)。1978年退休后，參與《上?？h志》及《太倉縣志》編寫工作。

　　唐老夫子的讀國文方法是向桐城派古文大師吳汝綸先生學的

　　問：季老，您好，聽說您是國學大師唐文治先生的學生？
　　答：是的，1939年3月，我在太倉老家行醫(yī)，聽說唐文治先生在上海設立國專（無錫國學專修館之簡稱）分校，我就想去報考，請表嬸王陳佩萱發(fā)函詢唐文治校長。因唐校長是太倉人，與我表嬸很熟悉，很快就有了復信，表示十分歡迎，并云：“如不夠格可先讀預科，厚植根柢甚有裨益?！钡诙晖ㄟ^考試，我就被錄取了。
　　問：您能介紹一下當時上海國專的情況嗎？
　　答：我是1940年進上海國專的，最初國專設在租界康腦脫路（今康定路）通州中學內，后又遷至戈登路（今江寧路）360號和愛文義路（今北京西路）970號，校名也幾經變化，我是在愛文義路上學的，學生宿舍在西摩路。上海國專由唐文治任校長，他的學生、著名書法家、哲學史家王蘧常任教務主任，盧景純任事務主任，陸景周任秘書兼助教，還先后聘請了上海租界的一流名家任教，如周谷城、謝國楨、童書業(yè)、呂思勉、王佩諍、周予同、魏建猷、胡曲園、蔡尚思、方詩銘、郭紹虞等人。當時學校分設預科與本科。
　　我錄取在本科，學制三年，主要學習《論語》《詩經》等古典經文。當時唐校長早雙目失明，但還堅持講授宋元哲學與讀文法。每星期日還去交通大學演講。
　　問：季老，您的記憶力很好，還能記起當時上海國專這許多的人與事，那請您再介紹一下唐文治先生的讀文法來歷。
　　答：好的，唐老夫子（指唐文治，他的學生都尊稱他為唐老夫子）的讀國文方法是向桐城（即今安徽安慶）派古文大師吳汝綸（字摯甫）先生學的。那是在1902年，唐先生38歲，他在清政府外務部充任榷算司主事，專管外交、通商與關稅等事務。那年5月，英王愛德華七世在倫敦加冕，唐先生奉命以三等參贊銜隨鎮(zhèn)國將軍載振去英國慶賀，并應邀順訪比利時、法國、美國和日本等國。在訪問日本時，正好與在日本考察學務的吳汝綸不期而遇，兩人相約夜談，論古文源流，三夜不倦，唐先生大得教誨。
　　他的讀書方法是向桐城吳摯甫先生學的，是繼承湘鄉(xiāng)曾文正（即曾國藩）古文思想而來的，其聲腔是用的太倉方言，即以太倉之音而學桐城之法。
　　問：哦，原來唐老夫子的讀文法是用的太倉方言的一種讀書法，那他的讀文法有哪些基本要求呢？
　　答：唐老夫子的讀文法最根本的是要讀出詩文的氣勢、感情和韻味來。通過這樣的誦讀，可以更加深刻地理解古詩文的內涵。唐老夫子曾講過：“讀文之法，不求之于心，而求之于氣；不聽之以氣，而聽之以神?！逼涓臼丘B(yǎng)氣，能否善養(yǎng)浩然之氣。明朝顧亭林先生也說：“文章之氣照與天地菁英之氣相接。”所以先應該陰陽一起生浩然正大正直清明之氣，然后讀法粗粗可以。他認為讀法可分四種：一種太陽氣勢、一種太陰識度、一種少陽趣味、一種少陰情韻。太陽之文應該急讀、極急讀，聲音極高；太陰之文應該緩讀、極緩讀而聲音低；少陽與少陰之文應該聲音不急不緩之間，然而少陰情韻也有高的……我個人理解：“唐調”基本上可分為上、中、下三種腔調，上者為太陽，下者為太陰，中者為少陽與少陰。

　　“唐調”就是從前太倉人用太倉方言讀古詩書的聲調

　　問：那“唐調”有哪些基本特色呢？
　　答：“唐調”就是唐老夫子讀古詩文的聲調。因為老夫子是太倉人，他是用太倉方言來讀的，因而“唐調”就是從前太倉人用太倉方言讀古詩書的聲調。因此我們太倉人學習“唐調”有著得天獨厚的優(yōu)勢。聽了老夫子的讀文調，感到他的中氣充沛、噴薄而出，抑揚頓挫、變化多端，喉鼻傳轉、余音裊裊，尾腔拖沓、回環(huán)推進。既有鏗鏘金石之聲，又得徜徉空靈之感。初步體會其特點有四：音節(jié)鏗鏘、神氣完足；聲情并茂、搖曳生姿；中調行氣、落腔低沉；潛氣內轉、剛柔并濟。
　　問：“唐調”的基本特點有四：音節(jié)鏗鏘、神氣完足；聲情并茂、搖曳生姿；中調行氣、落腔低沉；潛氣內轉、剛柔并濟。那您還記得唐老夫子那些古詩文嗎？
　　答：怎么不記得？當時唐老夫子的讀古文聲調至今一直在我耳邊回響。他講的讀文法，就是現在大家所稱的“唐調”。其實“唐調”就是老夫子用太倉方言誦讀古詩文的聲調。由于我與老夫子都是太倉人，他用太倉方言讀古文，我聽起來尤感親切，至今難忘。如：他用“唐調”朗讀過歐陽修的《秋聲賦》《豐樂亭記》《瀧岡阡表》和《五代史伶官傳序》，李華的《吊古戰(zhàn)場文》，韓愈的《送李愿歸盤谷序》，諸葛亮的《前出師表》，《左傳·呂相絕秦》，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等。我記得他尤其喜歡陰柔之美的歐陽修的文章，重厚積薄發(fā)有余音繞梁之妙，我曾專程到南陽路他家登門請教過。
　　問：對，我記得在2010年1月詩詞協會年會上，我們請?zhí)K州滄浪詩社魏嘉瓚會長來會作“古典詩詞吟誦”的演講時，您就用“唐調”朗讀過范仲淹的《岳陽樓記》。
　　答：是的，老夫子還朗讀過《詩經·鴇羽》《詩經·卷阿》《詩經·常棣》《詩經·谷風》《詩經·伐木》《楚辭·九歌·云中君》《楚辭·九歌·湘夫人》、蘇東坡的《水調歌頭》、岳飛的《滿江紅》等古代詩詞，還特別喜歡朗讀他父親唐若欽的《　迎　春詩》。

　　“熟讀精審、循序漸進、虛心涵詠、切己體察?！?br>
　　問：您如此高齡為何還能記得和背誦這些古詩文？
　　答：在我看來，唐老夫子的讀文法，不僅是一種簡單的古詩文的讀法，實是老夫子教書育人的一種特殊的方法。他提出了讀文法之十六字訣：熟“讀精審、循序漸進、虛心涵詠、切己體察?！彼傔x一些可歌可泣足以感人的文章，如諸葛亮的《出師表》、范仲淹的《岳陽樓記》、歐陽修的《瀧岡阡表》……先讓我們反復朗讀，我們在抑揚頓挫、緩急輕重的誦讀中，體味文章的起承轉合及文氣的陰陽清濁，長久地沉浸于詩文的境界中，這樣對所讀文章就自然而然地爛熟于心了。在我們的同學中一般都能背誦好幾百篇（首），到了耄耋之年，有的還能倒背如流。
　　問：您講唐老夫子的讀文法，不僅是一種簡單的古詩文的讀法，實是老夫子教書育人的一種特殊的方法。您能否作進一步介紹？
　　答：唐老夫子特別重視道德教育，他對性情教育有獨特的見解：讀文章雖屬小道，但在閱讀中能涵養(yǎng)性情，激勵氣節(jié)，以塑造出完美的人格。他教書育人，更在于他個人具有愛國愛鄉(xiāng)的高尚人格魅力。國專滬校幾次搬遷與更名，這與他竭力拒絕向日偽當局登記有關，上海租界內有14所私立大專院校，有6所沒有向日偽當局登記，其中就有國專滬校。我還聽說當時汪偽教育部接管交通大學后曾請他出任偽交大董事長，并要挾他簽字同意，他從容作答：我年已七八十，此字“不簽矣！”拂袖而不顧。因而，我們國專學生在他的教育下，個個都是“以天下興亡為己任”的熱血青年。我清楚記得，當時國專學生會響應上海大中學生聯合會的號召準備上街反日示威游行前，派我與于廉一起向唐校長請示。他表示：既然有邀請，應當去，但“要防迫害，注意安全。”其實，國專與上海其他高校一樣也已有中共地下黨組織活動，唐校長對這些地下黨員和進步學生給予保護。其實于廉就是中共地下黨員，解放后長期擔任萬里同志的秘書。

　　如何傳承“唐調”

　　■曹浩
　　一個地方的文化特質、氣質稟性，常常會以非物質文化遺產的形式記錄下來，流傳后人。所謂“一方水土養(yǎng)一方人”。“唐調”這一非物質文化遺產就是太倉地區(qū)的文化結晶。它對于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人來說，是安置靈魂的美好家園；對于外部世界而言，則是了解太倉人秉性、智慧與文化修養(yǎng)的一個重要窗口。
　　要傳承和保護好“唐調”，首先是學習唐文治先生吟誦的聲腔，先要做到形似。進而要在熟讀唐調的過程中，掌握唐先生讀古詩文的精氣神，即他所講的四種讀法，做到神似。更重要的是在對這些優(yōu)秀的古詩文的吟誦中涵養(yǎng)性情，激勵氣節(jié)，以塑造出完美的人格，使之成為教書育人的一種有效的方法。
　　再則我們要在傳承好的基礎上進行創(chuàng)新，以適合時代發(fā)展的要求。任何藝術，都應該在內容和形式上不斷地變革、創(chuàng)新才有生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