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老匯大廈

        在1934年上海蔚藍色的天空下，那幢高不可攀的大廈正不動聲色地俯視著外白渡橋，也俯視著粼粼波光的蘇州河。

        這幢大廈名叫百老匯，造價高達白銀500萬兩，一個讓人窒息的數(shù)字。大廈的建筑設(shè)計師叫弗雷澤，歷史沒有給他留下更多東西供你我回憶和追述，他的設(shè)計風(fēng)格是 彼時風(fēng)生水起的ART DECO。其實時至今日，在不少新樓盤的樓書中，仍可見ART DECO字樣。這個發(fā)軔于法國前衛(wèi)藝術(shù)的建筑設(shè)計理念，百年前經(jīng)美國流傳至上海，直到百年后的現(xiàn)在，依然被作為時尚和前衛(wèi)的標榜。 

        百老匯大廈就是一幢典型的ART DECO建筑。大廈的立面構(gòu)圖為中高兩低的跌落式，從11層起逐層收縮；大廈所有頂部沿口均飾以幾何形的連續(xù)裝飾圖案，豐富了大廈的輪廓線；外墻底層為暗 綠色的高級花崗石，上部則為淺褐色的泰山面磚，有些黯淡的色調(diào)，在1934年的上海灘，堪稱頂尖時髦。拉斯洛·鄔達克的國際飯店立面，也是異曲同工。

        高達77米的百老匯大廈一開始并不是酒店，在業(yè)主心里，它應(yīng)該是上海灘上最高級的公寓樓，沒有之一。也因此，大廈內(nèi)有供單身人士居住的公寓房99間。毫無疑 問，1934年之后的那些年份，入住這幢大廈的，幾乎都是西方人士，那些為上海由白銀時代進入黃金歲月作出貢獻的高級白領(lǐng)或金領(lǐng)。

        直到1937年8月13日，上海打響“淞滬之戰(zhàn)”，8月17日中午11點，日本軍人蜂擁而入，他們大聲呵斥、命令非日本居民從大廈中全部撤出。隨后，便在77米高的大廈頂部升起日本國旗，炫耀著日本武力對它所不屑的白色人種的鄙視。

        半年后，一個讓上海很悲哀的春天，日本海軍上將山本五十六經(jīng)過上海，他特意在百老匯大廈前稍作停留，遙望這座上海第二高大廈頂部，那面飄揚的日本國旗。彼時彼刻，他在想什么？是想著日俄戰(zhàn)爭中，東鄉(xiāng)平八郎大將將俄國海軍中將羅澤德斯特凡斯基的第二太平洋艦隊擊沉于太平洋底的情景？還是想象著他所策劃的對美國 珍珠港的致命一擊？有一點可以肯定，他不會想到若干年后，自己會墜落在所羅門群島上，也不會想到日本帝國軍旗最終灰飛煙滅的那一幕。

        1945年秋季，南京國民政府重新接管上海，工部局將百老匯大廈的部分租給外國記者，其中靠近頂層的四個樓面作為“外國記者俱樂部”。對此，美國記者約翰·羅賓遜稱其為“亞洲最好的記者俱樂部”，他們是“從頭到腳都被仆人伺候著”。

1948年，上海美國記者聯(lián)誼會在百老匯大廈記者俱樂部舉行雞尾酒會。（《申報》老照片）

        大廈更多的地方則劃歸美軍所用。一樓至五樓有美軍在華軍事援助集團的400名官兵入住其中。曾經(jīng)在百老匯大廈內(nèi)住過一陣子的美國戰(zhàn)斗機飛機員比爾·鄧回憶 道，“剛剛進駐時候，大廈房間里沒有一張床，因為日本人習(xí)慣睡墊子。我們趕緊聯(lián)系酒店經(jīng)理，一個白俄羅斯移民，他叫來了一大批中國人為美軍一一布置好了 床”。

        1949年4月30日，陳毅率領(lǐng)的部隊已由多個方向進入上海，湯恩伯的殘余部隊還占領(lǐng)著蘇州河沿岸的制高點，僅百老匯大廈中就有千余名國民黨軍人，他們埋伏在大廈各層，妄圖作最后抵抗，阻止陳毅的軍隊通過外白渡橋。

        當時，約有200多個外國人被困樓內(nèi)，美國人彼得·唐森德回憶：“當你把頭剛剛伸出陽臺欄桿的時候，一顆子彈便從你的頭上呼嘯而過，這讓你以最快的速度縮回腦袋，趕緊將雙手抱膝，乖乖地縮成了一團。”他還回憶道：百老匯大廈里不斷有國民黨軍人上吊自殺。

        1949年5月28日，百老匯大廈被解放軍占領(lǐng)后的第二天，整座城市由上海市人民政府接管。1951年，上海市市長陳毅將百老匯大廈更名為“上海大廈”，他同時入住其中的1119房。

        禮查飯店

        告別百老匯大廈，外白渡橋橋堍下，還有一幢古典意味甚濃的建筑。今日，它被叫作“浦江飯店”，昔日，被稱作“禮查飯店”。

        1846 年，由英國商人阿斯脫豪夫·禮查（RICHARDS）建造的上海乃至中國第一家西商飯店，出現(xiàn)在李家莊區(qū)域（今天的金陵東路外灘附近，編者注）。11年 后，禮查將飯店移至今天這個位置：外白渡橋東側(cè)。1907年，飯店重建，隨后的維多利亞巴洛克風(fēng)格立面便一直出現(xiàn)在城市男女的視線中。在曾經(jīng)的歲月中，禮 查飯店風(fēng)頭十足、一時無二，它是上海灘中西要人、名媛淑女、工商巨子們的經(jīng)停之地，日日夜夜上演著紙醉金迷的人間戲劇。

        禮查飯店由新瑞和洋行設(shè)計，最能體現(xiàn)設(shè)計者思想的，莫過于孔雀廳。

        一百年前的設(shè)計師是這樣構(gòu)想的：正午時分，太陽光從玻璃天頂穿越而來，將玻璃上的花紋一同捎帶到地面。這樣，地板上便會出現(xiàn)朦朧、幽雅的藍綠色影子，猶如孔 雀開屏般地絢麗動人?？兹笍d中的地板，都由寬僅一厘米的長條形木材拼接而成，許多地方還呈曲線狀，工藝難度極高。在孔雀廳中央，木地板拼出了一個恢弘的星 形圖案，圍繞這個星形，木地板一圈圈次第向四周擴展。地面上的壯觀景象，對應(yīng)著開埠后上海的萬千氣象，讓人遐想無窮。

        我認為一部偉大的上海史，應(yīng)該記住這樣一個細節(jié)——在這個飯店里，有著上海最早的西式舞蹈。

        那些夜晚，月亮在東海之濱悄然地升起，黃浦江與蘇州河各懷心思地向遠方流淌。盡管時局混亂，民不聊生，白渡橋下的禮查飯店里，有不少翩翩起舞者，他們中應(yīng)有 領(lǐng)事阿利國先生，剛剛從阿拉伯高頭大馬馬背上氣喘吁吁跳下身子、一頭闖進來的霍格先生，以及來自不列顛帝國的女士和先生們。他們熱情洋溢地跳著當時盛行的 歐洲公共舞廳的舞蹈，這舞蹈源自更早時候歐洲宮廷舞。

        如果這些想象過于抒情的話，那么，歷史的記載是這樣的：19世紀末，為了慶祝大清國老佛爺?shù)纳眨虾５琅_蔡均在禮查飯店舉辦了一次盛大舞會，在華爾茲的旋律下，蔡均大人隱隱感受到了“十里洋場”的奢華帶來的微妙眩暈。

        多少個春秋后，當我站在浦江飯店三樓西南角的陽臺上，四周景物清晰可辨，夕陽下的外白渡橋正展現(xiàn)著它最美的姿態(tài)。突然傳來一聲鳴笛，發(fā)動機的轟鳴聲將我從恍惚中拉回。上海，外白渡橋，我還有什么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