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孩子能分辨男女開始，這種愛情理想應(yīng)該就已經(jīng)潛滋暗長了。我有充分的理由懷疑《詩經(jīng)》中有相當(dāng)一部分的詩篇就是很單純的對自己愛情夢想的表述，以絕美的文字使心中的愛情女神或白馬王子流芳千古?！肚仫L(fēng)·蒹葭》之外如《陳風(fēng)·月出》，是僚兮、懰兮、燎兮的月下美女；《魏風(fēng)·汾沮洳》是美無度、如英、如玉的富家公子；《衛(wèi)風(fēng)·碩人》贊美莊姜，幾乎使用了文學(xué)史上最好的文字：“手如柔荑，膚如凝脂，領(lǐng)如蝤蠐，齒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而《陳風(fēng)·東門之枌》就是寫一個在樹下舞蹈的小姑娘，其實思想純凈得就像一首童謠。如果真需要劃分類別，我想這類被我認(rèn)為是陳述愛情理想的詩可以被稱為美人詩。

可惜的是愛情理想與現(xiàn)實總是有太大出入，譬如我一直覺得我應(yīng)該娶一個樸素善解的鄉(xiāng)村姑娘為妻，卻不料在尋找的過程中在臨潼被親愛的歡子絆住了腳，雖然知道這現(xiàn)狀未必比理想中的愛情差，卻還是有點小失落。而《詩經(jīng)》里的多情男子們帶著愛情理想飄泊，途中遭逢良多的一見鐘情啊，舉例《周南·關(guān)雎》，再舉《鄭風(fēng)·有女同車》與顏如舜華之美人同行的將翱將翔的快樂，再舉《鄭風(fēng)·野有蔓草》與有美一人邂逅，還舉《陳風(fēng)·東門之池》，與池塘邊美麗的姬家姑娘相遇唱游，他們都覺得雖然可能與既有的理想相去甚遠，但仔細聽聽胸膛里心臟興奮的跳動，還是能確信，我們畢竟還是遭遇愛情了。

一見鐘情之后經(jīng)常是《關(guān)雎》中寤寐思服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暗戀的煎熬?！墩倌稀げ菹x》中女子“未見君子，憂心忡忡，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之狀況是對暗戀者心理的很好表述，可以讓我懷念我蟬聲聒噪樹葉輕搖的初中時代，《小雅》中《菁菁者莪》篇內(nèi)容近似，只可惜這兩首詩在后人的注釋中好象都有政治意味?！多嶏L(fēng)·東門之墠》中男孩暗戀隔壁少女，偏偏少女不解風(fēng)情或者就是女孩子的矜持吧，結(jié)果是很有顧城詩味道的兩句：“其室則邇，其人甚遠?！薄多嶏L(fēng)·出其東門》不只講暗戀，還有愛之唯一：“出其東門，有女如云。雖則如云，匪我思存。”最有意思的是一首《齊風(fēng)·東方之日》，說男子出去了，女孩就在男子的屋子里踩著他的腳印走來走去，當(dāng)然這可解釋成思夫，我卻寧肯認(rèn)為女孩是暗戀，很像《陽光燦爛的日子》里馬小軍經(jīng)常偷偷撬門進米蘭的房間對著她的畫像發(fā)呆。

接下來就要約會了，《詩經(jīng)》中最著名的約會詩就是《邶風(fēng)·靜女》。順便說一句，《毛詩序》中曰：“《靜女》，刺時也。衛(wèi)君無道，夫人無德?！闭婵植酪?，所以讀《詩經(jīng)》大家千萬不可過分依賴于注釋，包括今人的翻譯。譬如《鄭風(fēng)·溱洧》，小伙子和姑娘約會在水邊，“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中華書局版《詩經(jīng)譯注》里這個叫周振甫的人翻譯成：“姑娘說：‘去看看吧？’小伙子說：‘已經(jīng)看過了，姑且去看看吧？’”不過李敖在鳳凰臺對此有話說，而且說得相當(dāng)不錯，我經(jīng)過反復(fù)考證，認(rèn)為還是李大師見高一等。不過可惜的是，我這樣好象又依賴于李敖的注釋了，還是沒有自己的東西。言歸正傳說約會詩，《小雅》中《庭燎》是一首夜會詩，“夜如何其？夜未央?！比缓缶泳蛠砹耍贿^毛公注釋是宣王以夜未央之時問夜早晚，所以贊其勤于政事，我說過我不迷信注釋的，所以我認(rèn)定是宣王或者其他雄性精力還有剩余的貴族男子半夜駕車出去與某女人幽會?！缎l(wèi)風(fēng)·木瓜》與《靜女》有異曲同工之妙，不過通篇沒提約會，只“投我以木瓜，報之以瓊琚”，你別誤會是倆人做買賣，倆人“匪報也，永以為好也”。當(dāng)然約會也有失期的，《陳風(fēng)·東門之楊》，《毛詩序》解為婚姻失時、男女多違，我倒不那么覺得，“昏以為期，明星煌煌”，就是少男少女晚上約會，結(jié)果一方翹脖子等到了天明。我可以理解這心情。不出意外的話，這倆小孩其中有一個天亮之后就失戀了。

 《秦風(fēng)·晨風(fēng)》是失戀的千古絕唱。說山間約會男孩失期，女孩“未見君子，憂心欽欽。如何如何，忘我實多！”挺幽怨。本來也可劃歸約會詩的，不過要是一劃過去我這失戀詩一組就沒有恰當(dāng)?shù)睦涌膳e了。《齊風(fēng)·甫田》其實更像一首思夫詩，“無思遠人，勞心怛怛”，說不想還是想，莫名其妙忽然想起丈夫小時侯梳兩小辮的樣子，不過丈夫后來好象戴著帽子回來了。《曹風(fēng)·蜉蝣》就算我不取其引申的政治影射，也只能勉強解為一個女人憂愁著嫁不出去。倒是《小雅》里的一篇《苕之華》的開頭讓我心頭一喜：“苕之華，蕓其黃矣。心之憂矣，維其傷矣！”以為是失戀而心傷，讀了才知道是一個農(nóng)民在抱怨整天吃不飽。

鼓搗思念詩的時候我躊躇了好一會兒，思念詩無疑是《詩經(jīng)》中分量最重的詩歌品種之一，譬如開篇的《關(guān)雎》就可被解為因思念甚深而做起白日夢來，所以馬虎不得?？墒俏矣X得在思念詩內(nèi)部還要有分類，做成婚前婚后兩部分，說明白一點就是一種思念戀人，一種思念愛人，這樣我的愛情詩坐標(biāo)才不會出現(xiàn)空白。有經(jīng)驗的同仁應(yīng)該知道，思念的賓語不同感覺會有微妙的差異，我就跟著這感覺走下來，接著是思念戀人的詩篇了。

《鄭風(fēng)·風(fēng)雨》其實與前面被我劃入暗戀詩的《草蟲》從文本到情感的格式都很相似，現(xiàn)在一刀切成兩類是我始料未及的?！讹L(fēng)雨》中“既見君子，云胡不瘳？”標(biāo)明了這是相思成病，而我感覺好象這女孩子不是暗戀，只是戀人到邊疆跟匈奴打架或者跑長安做生意去了，一別經(jīng)年，是以起相思?！讹L(fēng)雨》旁邊的《子衿》其實也可解為相思詩，青青子佩，悠悠我思，一日不見，如三月兮?？上头接駶櫠及言撛娊獬梢騺y世學(xué)校久廢不修再難復(fù)原而起的喟嘆，三人能成虎，估計青青子衿、佩都有象征意，吾不知也。《秦鳳·小戎》中有：“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在其板屋，亂我心曲?！薄把阅罹?，溫其在邑。方何為期？胡然我念之！”“言念君子，載寢載興。厭厭良人，秩秩德音?！倍嗝疵利惖乃寄钗淖郑上?jù)傳是夸贊襄公的，我不太好反駁。還有，大伙兒都知道，愛情從來都因跌宕不已而美麗且刺激，思念戀人未必就一定能獲得心理的快感，譬如《陳風(fēng)·澤陂》就是《詩經(jīng)》中最憂傷的相思詩，“有美一人，傷如之何？寤寐無為，涕泗滂沱。”讓我無端想到楊過于絕情谷遇小龍女而小龍女已嫁為谷主婦時的傷心欲絕涕泗滂沱。接著“寤寐無為，中心悁悁?！薄板幻聼o為，輾轉(zhuǎn)伏枕?！蔽液鋈挥职l(fā)現(xiàn)，其實這詩與《關(guān)雎》十分相像，并且也完全可以解釋為暗戀詩或者失戀詩乃至美人詩——真沒法子，我已經(jīng)開始懷疑我給這些愛情古詩生硬分類的合理性了，有沒有意義？唿，其實比較荒唐，我現(xiàn)在腦子不再發(fā)熱，可惜已經(jīng)不能回頭了。

如果可能的話，我會再拉一個恩愛詩類出來，此恩愛詩非結(jié)婚后恩愛詩也。前面講到李敖先生解《鄭風(fēng)·溱洧》為一首偷情詩，我還可以替李敖拿出幾個有力的證據(jù)。《論語·衛(wèi)靈公》：“顏淵問為邦，子曰：‘……放鄭聲，遠佞人。鄭聲淫，佞人殆。’”而《論語正義》：“鄭國之俗有溱洧之水，男女聚會，舉歌相感，故云：‘鄭聲淫’。非謂鄭詩皆是如此。”廢話，《鄭風(fēng)》里當(dāng)然不都是情愛詩，孔子也不過是大驚小怪地指出了鄭地愛情詩比別處多而且直白而已。我們先不談孔子是否對此有發(fā)言權(quán)，尤其是使用這種蓋棺論定的口吻，我們只說說溱洧之水上被孔門諸圣人認(rèn)為“淫”的習(xí)俗。我認(rèn)為《溱洧》詩是孔子直斥“鄭聲淫”的重要依據(jù)，翻《鄭風(fēng)》，再沒有哪首詩比《溱洧》更直接了，那么顯然孔子也認(rèn)定它是偷情詩了。還有，《溱洧》為《鄭風(fēng)》最末一篇，大約也有“雞肋”之意在里面，周、魯樂官又或是孔子編詩時拿著這詩收又不合適丟又舍不得，只好把它擺到末尾，我甚至懷疑就是這些樂官們又或是孔子把“歡”字偷換成了一個通假的“觀”。還有，溱洧之水有“淫”的著名傳統(tǒng)，《詩經(jīng)》拿“溱洧”做題目理應(yīng)是一個暗示，不會那么簡單地講小伙子和姑娘走來走去看風(fēng)景就算了。我是這么理解的。不過說實話，《溱洧》很讓人驚喜和振奮。接著，另一篇有名的恩愛詩就是《召南·野有死麇》了，就是那首“有女懷春，吉士誘之”。鄭玄為《毛詩序》作《箋》云：“為不由媒妁，雁幣不至，劫脅以成昏，謂紂之世?！碧鋸埩税?，哪有“劫脅”？后三句“舒而脫脫兮，無感我?guī)溬?，無使尨也吠”太明顯是兩相情愿了，而且很幸福，就不說了。

《小雅》里有一篇《隰?！罚矣X得如果毛公鄭玄兩搭檔說該詩是刺幽王的政治詩是說錯了，那么它就是一首非常特別的愛情詩，我甚至想單獨為此詩辟一門類，叫做三角戀詩。“既見君子，其樂如何？”“既見君子，云何不樂？”“既見君子，德音孔膠。”“心乎愛矣，遐不謂矣？中心藏之，何日忘之！”這個敘述者挺像是唱《心太軟》和《很受傷》的任賢齊，“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獨自一個人流淚到天亮”、“你還是每夜點著燈，你還期待他會回來敲門嗎？”敘述者冷靜旁觀，像太多言情小說里完美到變態(tài)的男二號，心中愛著女一號，卻不告訴她，只能祝愿她和男一號一生幸福；如果那個英俊卻有眼無珠的男一號在故事進行了一半的時候莫名其妙地拋棄了女一號，他就會像兄長一樣走過來，說：“算了吧就這樣算了吧，該放就放，再想也沒有用，傻傻等待，他也不會回來，你總該為自己想想未來?！蓖ǔＫ麜⑴柣蛉?，但一生忘不掉女一號，卻一生也不肯開口。就這樣。不過要是為一首模糊的詩專門拿一個類別出來，只有使整個結(jié)構(gòu)更混亂，算了吧就這樣算了吧，該放就放。

 談了這么久的戀愛，也該談婚論嫁了?！对娊?jīng)》開篇就是《關(guān)雎》的琴瑟友之、鐘鼓樂之，一般可以理解為初婚的快樂美滿，而接著的《葛覃》很有意思，講某個或者就是《關(guān)雎》里的那個新婚小媳婦著急著要回娘家：“言告師氏，言告言歸。薄污我私，薄浣我衣。害浣害否？歸寧父母?！焙呛恰！短骑L(fēng)·綢繆》，“今夕何夕？見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方玉潤《詩經(jīng)原始》注為賀新婚詩，“男女初昏之夕，自有此惝怳情形景象?！笨上矣X得這更像是一首約會詩，約會的時間在“三星在天”的晚上，約會的對象是未婚夫，一番纏綿，不知今夕何夕。只有《齊風(fēng)·著》細膩地再現(xiàn)了婚禮前一個動人的鏡頭，新郎到岳家接新娘上車，“俟我于著乎而”、“俟我于庭乎而”、“俟我于堂乎而”，三段，一個披鳳冠霞帔的美麗新娘在等待幸福的降臨。正面描寫婚姻外，《詩經(jīng)》中也多有側(cè)面描寫有女要出嫁，《周南·桃夭》：“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薄墩倌稀o巢》：“維鵲有巢，維鳩居之。之子于歸，百兩御之?！倍际悄敲聪矐c而隆重的儀式。

不用統(tǒng)計也可以得出結(jié)論，中國文學(xué)史上那些著名的愛情悲劇至少有一半是由于私下的戀愛自由遭受到了主要來自家庭方面的阻撓和破壞，從焦仲卿妻到梁祝，從《拜月亭》、《墻頭馬上》到《牡丹亭》、《紅樓夢》，莫不如是。而事實上早在《詩經(jīng)》時就已經(jīng)有了對家庭阻力的精彩揭露，《鄘風(fēng)·柏舟》中女孩子對男子“之死矢靡它”、“之死矢靡慝”，愛情忠誠表露為至死不渝，卻終究無奈“母也天只，不諒人只！”《毛詩序》解為：“衛(wèi)世子共伯早死，其妻守義，父母欲奪而嫁之，誓而弗許，故作是詩以決之。”有一點意思，如果真是這樣，那就請受我一拜?！多嶏L(fēng)·豐》揭示父輩勢力阻撓了少年男女的自由戀愛，“子之豐兮，俟我乎巷兮，悔予不送兮?！庇⒖〉男』镌谙锟诘刃膼鄣墓媚铮孟袼麄兪羌s好了一起私奔的，然而姑娘沒有跟她走，再詩意一點表達就是小伙子不停地問，你何時跟我走？姑娘卻流著眼淚說，我二叔總是笑你，一無所有。所以結(jié)局是“衣錦褧衣，裳錦褧裳。叔兮伯兮，駕予與行。”叔叔伯伯給她穿上華麗的衣服，涂脂抹粉一番，然后塞進了喜轎，并且倆人一左一右護持著，好像生怕巷口那個吹口哨的小伙子學(xué)《臥虎藏龍》里的羅小虎發(fā)瘋地攔截玉蛟龍的花轎。很悲慘的一幕，轎子旁那倆或者更多的所謂叔伯是可以讓人憤恨到渾身發(fā)抖的反面角色。值得一提的還有一篇《鄭風(fēng)·將仲子》，“將仲子兮，無逾我里，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仲可懷也，父母之言，亦可畏也?！敝苷窀Φ淖g文讓我大是迷惑：“……不要攀折我家的杞。難道我敢愛惜它，怕我爹娘要說話?！蔽覀€人認(rèn)為這翻譯是錯的。這給人的感覺是男孩到女孩家做客，想折個花留紀(jì)念，卻給女孩一把按住了：“別！我媽會罵的?！边@什么??！太平淡了吧？我覺得其實應(yīng)該是，在花枝下面女孩垂著腦袋對男孩說，我們不要再約會了好嗎？我爸爸媽媽不同意我們的事。我喜歡你啊，可是，我也得聽我爸爸媽媽的話呀。太熟悉了的一個情節(jié)。不管女孩子是不是故意制造的借口，反正不出意外的話，很快就又有人失戀了。

《鄘風(fēng)·蝃蝀》卻讓人驚喜不已。此詩可以看作是《柏舟》的姐妹篇，《柏舟》里女子埋怨媽媽怎么就不想想女兒的感受呢，也不問問人家想不想嫁。《蝃蝀》中女子卻掙扎而出，“蝃蝀在東，莫之敢指。”彩虹出在東方，沒有人敢對她指指點點，此起興當(dāng)真精彩！然后“女子有行，遠父母兄弟?！彼蘖诉h方心愛的男子，并且勇敢地踹了封建禮教一腳：“乃如之人也，懷昏姻也。大無信也，不知命也。”沒有媒妁之言，不聽父母之命，我就是想嫁給他?？上o人喝彩。而且你聽聽：《毛詩序》：“《蝃蝀》，止奔也。……淫奔之恥，國人不齒也?！薄豆{》：“不齒者，不與相長稚?！薄对娙伊x集注》：“韓序曰：‘刺奔女也?！薄蠹覄e跟這幫糟人一般見識，有心的就給那個勇敢的姑娘喝個彩。

總算結(jié)婚了。翻翻看，《詩經(jīng)》詩中的夫婦大都是恩愛的，《鄭風(fēng)·緇衣》：“緇衣之宜兮，敝予又改為兮。適子之館兮，還予授子之粲兮?！蔽乙恢庇X得表達恩愛最好的方式不是卿卿我我熱火朝天，而是巧妙捕捉生活中看似平淡的瞬間，長夜漫漫，一個女人（不是你的媽媽）坐在床邊給你縫補衣服，過一會你說餓了她又忙不迭的跑廚房里餾饅頭炒雞蛋，恩愛吧？我有次和小歡坐在火爐邊包餃子，聊一些不著邊際的話，或者一不小心四目相接了于是微笑著長久凝視，現(xiàn)在想來，真的，那就是恩愛了?！多嶏L(fēng)·女曰雞鳴》像是清晨夫妻一同醒來喁喁而談的一席情話，很有意思，適合讀熟了背給女朋友聽?！洱R風(fēng)》的一篇《雞鳴》卻是賢夫人催丈夫快去上班而此男子一直磨磨蹭蹭，講什么“蟲飛薨薨，甘與子同夢”。恩愛。《鄭風(fēng)·狡童》是一首很有趣而多義的詩?！氨私仆?，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笨山鉃槭僭娨部山鉃樾禄榈男煽隰[別扭了，不過這也是恩愛的一個變種呵。我倒覺得“狡童”更像是一個親昵的稱謂，戀人之間開玩笑，說：“你個小壞蛋”，或者妻子叫丈夫：“死鬼”、“你這個挨千刀的”，譬如《射雕》中梅超風(fēng)陳玄風(fēng)互相的昵稱，還譬如我就聽過我媽媽用類似的詞笑著叫我爸爸，具體是何頭銜，不足為外人道也。而夫婦恩愛的極高境界，我認(rèn)為是在《魏風(fēng)·十畝之間》詩里。全詩為：“十畝之間兮，桑者閑閑兮，行與子還兮。十畝之外兮，桑者泄泄兮，行與子逝兮?！泵v昏話說是“言其國削小，民無所居焉。”方玉潤又說：“《十畝之間》，夫婦偕隱也。”我奇怪，這其實就是一首很簡單的詩，農(nóng)民夫婦勞作了一天，黃昏的時候一起走回家去。但想來，天地茫茫，只有你陪我回家去，總有一種與隔世的感動很相像的情緒在心底涌動不已。但文字一簡單了分析起來就特麻煩，就像一瓶水，可以往上貼各種標(biāo)簽，但它就是簡簡單單的一瓶水，太多的標(biāo)簽使它都開始懷疑自己的身份了。相同的例子如海明威那篇我非常不喜歡的《老人與海》。

思夫詩?！锻躏L(fēng)·君子于役》：“君子于役，不知其期。曷至哉？雞棲于塒。日之夕矣，羊牛下來。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王風(fēng)·采葛》全詩：“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彼采蕭兮，一日不見，如三秋兮！彼采艾兮！一日不見，如三歲兮！”一詠三嘆，惦念深深?！吨苣稀ぞ矶泛芴貏e，是婦人思夫，夫亦急趕回家，兩方的焦灼心情都寫到了，《詩經(jīng)》中唯此一篇。《小雅》中有一篇《采綠》，是“雅”集之中罕見的很純粹的愛情詩，開篇極美：“終朝采綠，不盈一匊。予發(fā)曲局，薄言歸沐?！卑?，其實思念詩最無話可說了，沒辦法，我又開始想念小歡了。

理論上來講，婚姻的走向有兩種，白頭偕老或中途分道揚鑣。當(dāng)然也有例外的，譬如《唐風(fēng)·葛生》就是一首夫死妻悼之詩，凄美不讓蘇軾的《江城子》：“葛生蒙楚，蘞蔓于野。予美亡此，誰與？獨處？”“夏之日，冬之夜。百歲之后，歸于其居?！蓖扑]！不過廝守終生生死不渝，那也是很無話可說的事情，關(guān)鍵是那種不能從一而終的感情，最有東西可挖掘。《陳風(fēng)》中有一首詩就挖出了一點東西，該詩名為《防有鵲巢》：“誰侜予美？心焉忉忉?！薄罢l侜予美？心焉惕惕?！敝祆浣獾妙H妙：“此男女之有私，而憂或間之之辭?！弊x詩時我可以想見一個小姑娘站在有風(fēng)的山坡上，就像靖哥哥離島而去時的蓉兒，一直在哭泣，不停地問：“……是誰欺騙了我的愛人？”如果夫婦之間有私了，那可就糟糕了，一不小心女的就成棄婦啦。于是有了棄婦詩。

好像有一句話叫做“悲憤出詩人”，我覺得通俗一點理解就是，一個人快樂或悲傷的情緒飽脹到一定程度總需要尋找個釋放的出口，就像輪胎被打飽了氣憋得難受總得有只手給它擰松一點氣門。所以古典文學(xué)中那些棄婦作為注定悲憤的群體，喜歡經(jīng)常性的把心中積郁編成歌謠四鄰傳唱，那些憂傷的花兒里不小心被出外采風(fēng)的樂官們聽了去的，就被錄入詩集四海傳唱還千古傳唱了。譬如《召南·江有汜》：“江有汜，之子歸，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庇X得這個詩倒挺適合大禹的妻子朗誦?！安晃疫^。不我過，其嘯也歌?！贝笥碇嗡^家門而不入，于是禹妻扒著門框心中恨恨，你不進來，你不進來，哼哼，過不幾天我讓你哭得比唱得還難聽！大禹的老婆應(yīng)該不是一個潑辣刻薄的人，主要是老公離家太久了，清燈孤枕，夜夜想起老公的話，可見思念之苦之折磨人之深。要是過不幾天大禹回來還帶一小蜜，然后一紙休書把她棄了，那凄慘勁才真叫“其嘯也歌”也?！锻躏L(fēng)·中谷有蓷》：“有女仳離，慨其嘆矣?？鋰@矣，遇人之艱難矣?！奔迋€男人，難，真難?！坝信螂x，啜其泣矣。啜其泣矣，何嗟及矣?！奔蘖诉@樣的男人，后悔也來不及啦，這是頌蓮們嫁了陳佐千們的普遍心態(tài)?！囤L(fēng)·谷風(fēng)》是一首很標(biāo)準(zhǔn)的棄婦詩，其中有一段：“昔育恐育鞫，及爾顛覆。既生既育，比予于毒?！睆那拔覀兺量喙不茧y，如今過上了好日子你卻把我一腳踢開了。這應(yīng)該是大多數(shù)棄婦都擁有的幽怨的獨白，畢竟很少有男人能像牧馬人許靈均那樣陪妻子苦守草原上一方寧靜的土地，比如我，我就很懷疑自己的把持能力。《小雅》中另有一篇《谷風(fēng)》，毛公解作：“天下俗薄，朋友道絕焉。”方玉潤也這么說，可能是因為最后一句“忘我大德，思我小怨”引發(fā)了歧義。我其實挺奇怪的，《邶風(fēng)·谷風(fēng)》里的那個被遺棄的女人講這句話也是完全合適的，譬如前面兩句“將恐將懼，維予與女；將安將樂，女轉(zhuǎn)棄予”與那女人有難同當(dāng)卻不能有福同享的喟嘆如出一轍，為什么一定要解成“傷友道絕”？而且第二節(jié)里，“將恐將懼，寘予于懷。將安將樂，棄予如遺?！狈g成那些經(jīng)歷患難恐懼的日子里，你曾經(jīng)抱我在懷中。這種做法適合做朋友的兩個大男人嗎？我覺得不太合適，擱現(xiàn)在這很容易被懷疑同性戀，而且倆男人共患難的時候就算再無助也只有擁抱在一起比較合理，一個抱另一個在懷里總感覺不太能成立，當(dāng)然可能古代就不同了，《詩經(jīng)》之前孔子還沒生出來，這些與禮教掛鉤的傳統(tǒng)也許還沒那么多講究。但我就跟感覺走了，認(rèn)定這也是一首棄婦詩。慢著，講這么多了我才發(fā)現(xiàn)我好像忽視了棄婦詩中最經(jīng)典的篇什——《衛(wèi)風(fēng)·氓》。

在給這篇東西羅列提綱時我把《氓》和《蒹葭》擺到了一塊，我想用《蒹葭》起篇，然后用《氓》收尾?？墒俏覅s有點忽略了《氓》應(yīng)該屬于的類別。其實《氓》是《詩經(jīng)》里邊很少見的完整敘述一段婚姻史的一首詩，從初戀到戀時之別離之思念到結(jié)婚到被棄到懷念少時的簡單愛甚至還有對女同胞的諄諄告誡，《詩經(jīng)》中曾出現(xiàn)的愛情主題在這里幾乎都有精致的閃現(xiàn)，所以《氓》有點《詩經(jīng)》愛情詩集大成之作之意味，在這里強烈推薦了！呵呵。那么，《氓》敘事內(nèi)容豐富，其一也：結(jié)構(gòu)手法精妙，其二也?！覜]打算在這里拿《氓》做文本分析，有眼光的人太多了，早就把這詩編進了初中語文課本，而事實上《氓》確實可以代表《詩經(jīng)》愛情詩的最高成就，而且此詩易于講解，賦比興仨手法在里邊都用得清清爽爽的好。

“淇則有岸，隰則有泮?？偨侵纾孕﹃剃??！弊x這句時心頭有點酸，忽然想到了《蒹葭》——沒辦法，我必須忽然想到，那在我提綱里。少年時愛追夢，那么真誠地幻想所謂佳人，在水一方，追啊追啊追，追了大半生追到秋天了看看桑葉枯黃了飄落了，才發(fā)現(xiàn)兩手空空，就像《東邪西毒》里倚窗翹首的張曼玉了，而對湖自照，韶華已逝，再難回頭。這時想小時“言笑晏晏”的單純的快樂和“所謂佳人”的美麗憧憬，這個老女人唇角皺紋抽搐，她講了一句話。你真聰明，她說：“所謂佳人啊，在水何方？”

讀《詩經(jīng)》不是一次很愉快的甚至是有點糟糕的體驗，我前邊說《詩經(jīng)》像一片熱帶雨林，我連招呼也沒打就闖進去，難免會磕磕絆絆迷迷登登的。而給《詩經(jīng)》的愛情詩分類就不同了，感覺就像是給雨后叢林里一只毛發(fā)蓬亂還渾身散發(fā)刺激氣味的麻雀梳理羽毛，梳好了放出去看它在叢林上空將翱將翔真會有一種淺淺的幸福感。當(dāng)然我不是專職的理發(fā)師，梳頭的時候把尾巴上的毛給刷到了眉毛上也屬尋常。不過你瞧它能飛的，能飛就很能說明很多問題，能飛，它灰色的影子就能為這片叢林添加一份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