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在國內街頭隨機采訪:“請問什么是好音樂?”我估計絕大部分受訪者的回答是:“就是好聽、感人的音樂唄?!比绻^續(xù)追問,什么樣的音樂會讓他們覺得好聽、感人,回答應該是:“旋律優(yōu)美、朗朗上口”。不僅普通大眾如此,有些專業(yè)性挺強的歌曲比賽、征歌活動中,“旋律優(yōu)美”有時也是寫在簡章上對參賽、應征作品的基本要求。 國人喜歡好聽的旋律,更喜歡熟悉的旋律。很多要靠票房支付成本的音樂會,宣傳通稿上都會有“經典作品、耳熟能詳”一類的介紹,意思就是這場音樂會的曲目不僅上檔次,而且您一聽就會覺得特熟悉,快來買票吧。 “旋律優(yōu)美”是一個沒有標準的要求。“優(yōu)美”在不同時代、不同地理和文化環(huán)境中,所表現出的特質千差萬別,甚至大相徑庭。我在新疆喀什的大巴扎(集市)里特別留意了一下賣CD的攤位,發(fā)現展板上近百張的CD封面中,只有一張是劉德華的專輯,其它都是土耳其和其它中東國家的歌星。這些阿拉伯語流行歌曲的旋律我相信內陸同胞不可能覺得“優(yōu)美”,但對于維族同胞而言,卻是很好聽的。國內尚且如此,國際間的旋律審美差異就更大了。印度、美洲印第安部落、南亞、中非有許多經典的民族音樂,世代相傳的“優(yōu)美”旋律,但對于異國非專業(yè)人士而言,聽這樣的音樂尊敬或獵奇的心態(tài)居多,很難達到欣賞的狀態(tài)。 “朗朗上口”其實體現出的是旋律與語言密切的關系。北京琴書、天津時調、蘇州評彈、福建南音等等源自民間的曲藝音樂形式,之所以各自有著鮮明的旋律特色與規(guī)律,起決定性作用的是各地的方言語調。旋律嚴格按照語言的四聲(或多聲)和邏輯重音走向來譜寫,就會令人有“朗朗上口”的感覺。因此在以“講故事”為第一任務的曲藝形式中,“倒字”,即旋律走向與語言音調不統一,通常是被嚴格禁止的,因為這不僅有可能造成聽眾的誤聽,也會破壞旋律風格的純正。在當代華語流行歌曲中,李宗盛的作品是“朗朗上口”的代表,《阿宗三件事》、《寂寞難耐》將“口白式”旋律發(fā)展至極致。而周杰倫則是反其道而行之,幾乎“無字不倒”的詞曲關系,展現出的是與前輩國語歌曲審美觀的決裂。 “耳熟能詳”是很有漢族特色的音樂審美趨向。在歐美國家,業(yè)余聽眾們也是更喜歡為經典曲目買票,就像我們去看畫展,總是奔著名畫去一樣。沒什么名氣或全新的作品,有時確實意味著質量未必有保證。但是像我國聽眾這樣喜歡反復多次聽同一首音樂作品,而且其實就是為了聽那幾句“美極了”的旋律,對于新作品、新旋律不愿輕易去嘗試接受的現象,在歐美國家是不常見的。這其中的文化傳統原因比較復雜。重要原因之一,是我國的傳統民間音樂深受戲曲的影響,而我國的戲曲音樂多為曲牌體,也就是往若干個固定旋律中填詞,音樂基本不變,變的是唱詞。不同的藝人也會對旋律細節(jié)有自己個性化的處理,但基本框架是固定的。因此我國的聽眾百余年來習慣了那么幾種固定套路的旋律,而且越是自己能跟著哼唱的越喜歡。 20世紀以后世界各國文化的交融日益密切和深入,所謂“民族特色”有時很難再以原始純粹的形態(tài)展現。在音樂旋律方面,能夠在世界上廣為流傳的,多是浸染有少許民族特色的“世界性”旋律。歷屆奧運會的會歌最能夠體現這種旋律“世界性”特點,各國國歌中被大家“耳熟能詳”的,反而是民族特色不是特別鮮明,但又有鮮明國家個性特點的那幾首。而且在信息爆炸、歌曲產量空前龐大的今天,音樂欣賞的口味越來越個人化,而且這種個人審美趨向并不一定與民族屬性、文化背景等等有必然聯系。同一首歌,她覺得特好聽,他覺得沒法聽的現象很常見也很正常。因此“旋律優(yōu)美”在今天更是沒有可操作性的標準。 “朗朗上口”作為大眾歌曲寫作的標準是有必要的。但如果作為藝術歌曲和器樂音樂的旋律標準,有時也會成為一種禁錮。20世紀以后西方歌劇和藝術歌曲的寫作手法對中國專業(yè)音樂創(chuàng)作者的影響很大。但如何讓當代世界性的旋律——其實是帶有歐洲語言特點的旋律風格——與漢語普通話的四聲相適應,這是中國作曲家一直在摸索的課題。強調旋律的中國民族特色當然是應該的,但是如何在藝術音樂創(chuàng)作中,突破曲牌體、民歌風格的旋律“聽見上句就知道下句”的雷同問題,同樣也會是非常艱難的探索。 至于“耳熟能詳”,這其實是旋律寫作的大忌,在今天可能還涉及版權、抄襲等等敏感的法律問題。但是在華語流行音樂圈中,那種能夠令人似曾相識又無跡可尋的旋律,往往是最受歡迎的,這其實就是把握好了模仿與抄襲臨界點的技巧。而對于歌劇和藝術歌曲創(chuàng)作,旋律的“與眾不同”應該是最基本的要求。國人對于旋律“戀舊”的審美習慣,也與作曲家們常年的“迎合”有關?!岸炷茉敗北旧硎锹牨姾侠淼囊?,只要“耳熟能詳”的作品能夠經常更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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