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大家原諒我作為一個大學歷史教師的職業(yè)習慣和偏好:在我看來,“ 我讀經(jīng)典”是一個歷史意味非常濃厚的題目。我首先要想清楚的是,“經(jīng)典”這樣一個神圣的名詞,究竟是什么時候才開始和我的生命史發(fā)生關聯(lián)的;換句話說,“經(jīng)典”是從什么時候起進入我的生活的。 這個乍一看非常簡單的問題,肯定是要從回憶開始的。而回憶一旦邁開它的腳步,卻著實讓我深深地陷入迷茫之中了。借用一首好象已經(jīng)不太流行的流行歌的歌詞“象霧、象雨、又象風”,我的感覺與此相類似,撲朔迷離。、 我出生在1966年,正是大革文化命的文化大革命正式發(fā)動的年頭。我的回憶清晰,但是充滿著不和諧的劇烈的沖突。小時候,我住在煙雨江南的一個中等城市里,小巷幽深,墻角長滿了青苔,院子里有一口古老的井,還有一棵古老的無花果樹。只要不走出去,那么,就寧靜得就象歷史本身,或者說根本就沒有歷史的動感??墒牵灰怀鲩T,就是市中心,那就是另外一個世界:滿耳都是語錄課、高亢的口號聲;滿眼都是大字報,一片鮮紅鮮紅的顏色。 童年快樂嗎?我不知道。我住的房子后門就是一條清澈的小河,母親經(jīng)常在河邊洗衣弄菜,我在母親身邊,看見過一條被母親破開膛取出了內腸的魚居然游逃而去,我記得我和母親先是驚訝,后是大笑。這當然是快樂的??墒牵疫€清楚地記得,我和母親到火車站送父親,遇見幾個戴著紅袖箍的兇神惡煞般的人,搶過父親的箱子,粗暴野蠻的翻檢什么,床單或者是蚊帳,在空中飛舞。這當然是不快樂的。我為了這次講演,專門和我年逾古稀的父母核對過我的這兩段回憶。他們都覺得茫然依稀了。 我看見過戴著高帽子游街的隊伍,我看見過焚燒書籍字畫的烈焰,我看見過砸毀廟宇和祠堂的瘋狂,我看見的東西,遠遠不是今天的少年所能想象和承受的。 回憶這些在我看來,是題中應有之義。我的目的只不過是想說明,首先,“經(jīng)典”進入我的生命的時間是相當晚的,起碼不會在童年;其次,“經(jīng)典”進入我生命的途徑是與今天迥異的,起碼不會在少年的課堂。 那個年代的“經(jīng)典”嚴格地只指“紅色經(jīng)典”,除此之外,是沒有其他的經(jīng)典的容身之地的。今天可以昂然列入,或者說重新歸入“經(jīng)典”的種種經(jīng)典,在當時,不是有“封、資、修”的氣息,就是有“大、洋、古”的嫌疑,當然都在破除、打倒之列。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對這場巨大而荒謬的災難應該還是記憶猶新,甚至是刻骨銘心的。舉個例子吧,我知曉孔夫子的順序是:孔老二——孔丘——孔子。這大概很可以說明問題了。 那么,今天我們大家公認的,被大家一致認同的那些“經(jīng)典”是怎樣進入我的生命的呢?由于一件很有趣的事情,我第一次自己閱讀今天意義上的“經(jīng)典”的時間很容易確定。 那是1976年的一天,當時“四人幫”剛剛被打倒,我們這些小學生前不久還在似懂非懂地高唱自己編寫的“反擊右傾反案風”的兒歌,轉眼之間,又在老師的帶領下,還是似懂非懂地投入到“揭批四人幫”的熱潮當中去了。我們的一個英語老師,教了我們一句英語口號“Smash the four men!”回去鸚鵡學舌地叫給父親聽,誰料沒有得好,讓英語系畢業(yè)的父親大罵一頓。我覺得受了天大的委屈。后來,稍微大了點,和父親理論。才知道父親發(fā)火的道理。父親當然不可能對“四人幫”有什么好感,但是,這句英語實在太洋涇浜了,太拙劣了。父親不好當著我的面去指責我的英語老師,但是,他對教育水平的衰退、教師水準的下降實在是太憤怒了。 我遭受了這么一場無妄之災,就很沒趣地躲到房間里。就在這一天,百無聊賴的我,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抽出一本殘破不堪的線裝書來。 這本殘書后來跟了我很長時間,一直跟我到北京大學,跟我到德國漢堡大學??上?,屢經(jīng)搬遷,我不知道它是否還在我的書房里。或者,它完成了對一個懵懂少年的經(jīng)典啟蒙,正安靜地藏身在書深不知處,這也未可知。 總之,我記得非常清楚。這并不是一個什么好版本,而是一個“爛”石印本,曾經(jīng)是充斥書店書攤的大路貨色。一部朱熹的《四書章句集注》!雖然是殘了,而且殘得相當厲害,但是篇幅本來就很小的《大學》、《中庸》卻完整無缺。我當時以為,這兩部書無非是“大學”、“中學”之類。我就開始了沒有老師知道的閱讀,當然要借助家里的字典。 三十多年過去了,我還是在閱讀《大學》、《中庸》。如果說,就這項閱讀活動而言,我有什么長進的話,那就是:我在當時還不懂得世界上有必須用一生的整個生命來閱讀的書籍,而這個已經(jīng)跨越了三十年,而且注定還會延續(xù)下去的閱讀活動教會了我,有些書不是讀過了就可以擱在一邊的,有些書是彌讀彌新的。換句話說,過去的我,認為《大學》、《中庸》只不過是兩種古書而已;而今天的我,則認為《大學》、《中庸》乃是當之無愧的“經(jīng)典”。 我們知道,研究儒家傳統(tǒng)經(jīng)典的“經(jīng)學”是中國特有的一種學問,有的學者,如周予同教授認為,“經(jīng)學只是中國學術分類法沒有發(fā)達以前之一部分學術綜合的名稱”;有的學者,如朱維錚教授則認為,經(jīng)學是中國中世紀的統(tǒng)治學說。這都是很正確的說法。實際上,經(jīng)學是傳統(tǒng)中國首屈一指的顯學。這是毫無疑問的。 經(jīng)學的歷史,如果從公元前135年西漢宣布“儒術獨尊”開始算起,到1912年民國臨時政府“廢止讀經(jīng)”為止,那么它本身就有兩千多年的漫長歷史了。當然,這還沒有涉及到近幾年來的眾說紛紜的“經(jīng)學復興”。 縱觀兩千多年的經(jīng)學史,大儒名家層出不窮,學派學說百家爭艷;但是,卻也正因為如此,經(jīng)學史上的很多問題,有些還是非常根本性的問題:比如經(jīng)學史所要研究的經(jīng)典究竟包括哪些?這些經(jīng)典的傳承、演變、分合、真?zhèn)尉烤故窃趺礃幼拥??至今仍在爭論之中,看不到大家意見會在近期內趨于一致的任何希望?SPAN lang=EN-US> 就經(jīng)典的種類或者數(shù)目而言,歷來就有五經(jīng)、六經(jīng)、七經(jīng)、九經(jīng)、十二經(jīng)、十三經(jīng)、十四經(jīng)、二十一經(jīng)的說法。當然,比較通行的是十三經(jīng):三禮(《周禮》、《儀禮》、《禮記》)、三傳(《左傳》、《公羊傳》、《谷梁傳》)、《詩》、《書》、《易》、《孝經(jīng)》、《論語》、《爾雅》、《孟子》。當然,這也未必就是大家公認的。 還有一種大家耳熟能詳?shù)恼f法,就是所謂的“四書五經(jīng)”。這個叫法本身就是一個很有趣的問題。“五經(jīng)”是指《詩》、《書》、《禮》、《易》、《春秋》。這個稱呼漢武帝時候就有了。 而排在“五經(jīng)”前的“四書”這個稱呼,卻要晚上一千多年,要到宋朝才出現(xiàn)?!八臅笔侵浮洞髮W》、《中庸》、《論語》、《孟子》,是由南宋的朱熹完成最后結集的。這也標志著宋學的確立。宋學講“四書”,這就是宋學和漢學的最大的區(qū)別。 從歷史上看,自從元朝把“四書”懸為科舉考試的功令后,也就是說,取得了國家考試規(guī)定教科書的地位,它們就成為讀書人必須熟背的經(jīng)典了。僅僅就這一點而論,“四書”所產(chǎn)生的影響之大且深,是怎么評價都不會過分的。 《論語》、《孟子》大家相對比較熟悉了。和它們相比,《大學》、《中庸》就比較特別了?!洞髮W》、《中庸》原來只是《禮記》里的兩篇文章而已,并沒有特別尊崇的地位?!吨杏埂吩跐h代已經(jīng)有了脫離《禮記》的單行本,而且歷來相傳是孔子的孫子子思的作品。 《大學》的情況就不同了,同樣是《禮記》里的一篇,但是在宋朝以前不僅從來沒有什么單行本,而且連作者是誰也不知道。一直到了司馬光,才開始出現(xiàn)單行本。然而,連司馬光這樣的大學者、大歷史學家,也沒有告訴我們《大學》的作者究竟是誰。到了大程程灝,他才認為《大學》是孔子的遺書,并且開始對照理是神圣不可侵犯的經(jīng)典動起手術,改變它的章節(jié)!大程的弟弟小程程頤,也做和他哥哥類似的工作,但是結果卻截然不同。 南宋的朱熹不僅繼承司馬光,把《大學》單行;也不僅繼承二程,改變《大學》原文的章節(jié)文字;而且指出,作者是曾子和曾子的門人!這樣一來,付出的代價是《大學》的本來面目全非了,但是,卻取得了儒家經(jīng)典的最高地位。 其他三部書的問題本來就不太大,《大學》的問題解決了,“四書”的系統(tǒng)也就確立了。起碼,朱熹是這樣做的,也是這樣認為的。 可是,朱熹為什么非要這么做呢?弄明白這個問題,不僅可以看出朱熹的苦衷,同時也可以看出“經(jīng)典”之所以成為“經(jīng)典”,是有著獨特的生命歷程的。 朱熹面臨的是令他非常擔憂的局面:一千多年來,印度傳入的佛教,以其特殊的魅力,引起了中國本國士大夫的濃厚興趣,已經(jīng)到了可以動搖在當時占據(jù)支配地位的儒學的理論基礎的地步了。朱熹自己是儒、佛兼通的人物,他明白,僅僅依靠漢學所看重的“五經(jīng)”,是絕對不能維持住儒學的地位的。問題出在,就“五經(jīng)”而論,它們所包含的本體論和方法論,比起佛教經(jīng)典所包含的本體論、方法論的博大精深來,實在是差得不可以道里計了。 于是,憑借著自己的深厚學養(yǎng)、憂患意識,朱熹就在《禮記》里找到了在本體論上有獨到之處的《中庸》,在方法論上有獨到之處的《大學》,加以重新的解說,將它們升格,以次對抗佛教的威脅,維護儒學的至高無上的地位。 朱熹發(fā)掘出來的《大學》、《中庸》的內涵精義,我認為,就是這兩部書足當經(jīng)典之名的道理所在,也是我們在今天閱讀它們,仍然感到可以不斷地汲取嘗新的教益的原因之所在。 我自己經(jīng)常去會閱讀《大學》和《中庸》,都能夠感受到這兩部經(jīng)典的教益。我服膺朱熹的研究結果。《大學》講述的“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誠,意誠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齊,家齊而后國治,國治而后天下平。自天子以至于庶人,一是皆以修身為本?!边@是儒家方法論的究竟根本,也是儒家“內圣外王”的一套理論。今天的社會當然和古代不同,《大學》里的“家”、“國”、“天下”的概念也并不和今天的相同,至于“天子”、“庶人”更是早已經(jīng)成為歷史的陳跡。但是,剝去它特點歷史條件所規(guī)定了的特殊性,它還是有著彰然若揭的普遍和恒久的意義的。“正心誠意”、“修身齊家”是每個人都可以、也應該去實踐的,難道不是嗎? 至于《中庸》提倡“中”,是儒家本體論的核心。從喜怒哀樂未發(fā)的“中”,到發(fā)而皆中節(jié)的“和”,由此追求“天地位”、“萬物育”的境界,雖然聽起來似乎更是玄遠不近人事,卻是有著同樣重要的道理在的?!爸杏怪馈苯^對意味著保守而不進取,它提醒我們這些身處競爭空前激烈的現(xiàn)代社會里的人,必須有節(jié)取中,追求一種圓融和諧的簡捷。 《大學》、《中庸》的精義當然不是一場講演就可以講完講明白的,這需要我們大家用畢生去體悟、去實踐。 好在,包括經(jīng)過朱熹加工和注釋的《大學》、《中庸》在內的《四書章句集注》,在今天已經(jīng)是很容易得到的書籍了,中華書局的“新編諸子集成”本就是很好的本子即使是排成很疏朗的繁體直排的扳式,《大學》和《中庸》加起來,也只不過占了40頁而已。若論篇幅和所包含內容精義的不成比例,除了佛教經(jīng)典《心經(jīng)》,我一時間還想不出其他的例子。大家很容易就可以去誦讀,去領受經(jīng)典的慷慨賜予,度過屬于自己的經(jīng)典人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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