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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樓夢》是怎樣的書？ 何焱林 《紅樓夢》是什么樣的書，似乎不成問題，實則大成問題。 一九八一年《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新版《紅樓夢》《前言》如是說： “《紅樓夢》是一部具有高度思想性和和藝術(shù)性的偉大作品，從本書反映的思想傾向來看，作者具有初步的民主主義思想，他對現(xiàn)實社會包括宮廷及官場的黑暗，封建貴族階級及其家庭的腐朽，封建的科舉制度、婚姻制度、奴婢制度、等級制度，以及與此相適應(yīng)的社會統(tǒng)治思想即孔孟之道和程朱理學(xué)，社會道德觀念等等，都進(jìn)行了深刻的批判并提出了朦朧的帶有初步民主主義的理想和主張。這些理想和主張是當(dāng)時正在滋長的資本主義萌芽因素的曲折反映。 《紅樓夢》塑造了眾多的人物形象，他們各自具有自己獨特而鮮明的個性特征，成為不朽的藝術(shù)典型，在中國文學(xué)史和世界文學(xué)史上永遠(yuǎn)放射著奇光異彩。 《紅樓夢》的情節(jié)結(jié)構(gòu)，在以往傳統(tǒng)小說的基礎(chǔ)上，也有了新的重大的突破。它改變了以往如《水滸傳》《西游記》等一類長篇小說情節(jié)和人物單線發(fā)展的特點，創(chuàng)造了一個宏大完整而又自然的藝術(shù)結(jié)構(gòu)，使眾多的人物活動于同一空間和時間，并且使情節(jié)的推移也具有整體性，表現(xiàn)出作者卓越的藝術(shù)才思。 《紅樓夢》的語言藝術(shù)成就，更代表了我國古典小說語言藝術(shù)的高峰?！?o:p> 這篇前言署名者是《中國藝術(shù)研究院紅樓夢研究所》，代表了當(dāng)時《紅樓夢》研究官方看法，也就是當(dāng)時《紅樓夢》研究者的主流看法。這段文字可以分成兩部分：第一部分是對《紅樓夢》的政治評價，適合政治標(biāo)準(zhǔn)第一的審讀文藝作品的慣例；第二部分是對《紅樓夢》藝術(shù)成就的評價。 其對《紅樓夢》的政治評價是不高的，泛泛的，有些觀點，以今天尺度衡量，是不準(zhǔn)確的。對作者的政治覺悟的評價則更低，僅“具有初步的民主主義思想”而已，而其作品竟具有“高度的思想性”，這就好比是說：一個僅具有初步社會主義思想覺悟的作家，卻寫出了具有“高度的（社會主義）思想性”的作品，如此說來，所謂思想改造，豈非可有可無？這就是對什么東西都貼政治標(biāo)簽的尷尬。 對《紅樓夢》在藝術(shù)成就上的評價，比其對《紅樓夢》在政治上的評價，前進(jìn)了一步，仍然顯得空泛，沒有指出《紅樓夢》最大的藝術(shù)特色，沒有準(zhǔn)確回答《紅樓夢》是一部什么樣的書。 《紅樓夢》是一部什么樣的書，作者開宗明義就作了回答：《紅樓夢》是一部昭傳女兒的書，反映婦女受壓迫受奴役的書，呼吁婦女解放的書，絕不止寶黛愛情悲劇。 第一回開篇，作者即直言無隱地道出寫作《紅樓夢》之宗旨是在為閨閣立傳：“自又云‘今風(fēng)塵碌碌，一事無成，忽念及當(dāng)日所有之女子，一一細(xì)考校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于我之上。何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當(dāng)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褲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負(fù)師友規(guī)談之德，以至今日一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一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己護(hù)短，一并使其泯滅也?！m我未學(xué)，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衍出一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 第一、“忽念及當(dāng)日所有之女子”：這就說明，作者不是為一個女子，不是為自己親近者，愛悅者，而為所有女子，即他身邊的女子群體，從主子到奴才，從高貴到卑賤，從親近到疏遠(yuǎn)，這樣的女子群體，雖然是他身邊人，卻帶有社會性，普遍性，因而，其所代表的則是整個女界。無論是中國的或是外國文藝作品，這樣大規(guī)模，以婦女為主角進(jìn)行描述，都是空絕前古，也缺乏來者的。 第二、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我之上。①行止：品行，德行，操守，②見識：知識水準(zhǔn)，聰明才智，行為能力。③皆出我之上：我：作者，男士，知識男士?！都t樓夢》這個婦女群體之德行、操守，聰明才智，行為能力，都出我，出一般知識男士之上。在那個女子無才便是德為普遍價值取向，女子不過是男人的附庸、陪襯、奴隸、玩物的社會里，作者對婦女的這種看法，是對婦女的最大尊重，最大肯定，這種觀點，遠(yuǎn)遠(yuǎn)超出當(dāng)時人，無論是中國人或外國人的思想水準(zhǔn)，也為現(xiàn)在許多玩筆桿者所不及。在中國，李汝珍的《鏡花緣》是最能替婦女說話的書，他明確提出了對婦女纏足的否定，還用一個女兒國來展示了婦女的才能，特別是婦女的統(tǒng)治能力，但那不過是海外奇談，游戲筆墨?？v觀當(dāng)時歐洲眾多作家的作品，不論是拜倫、歌德、雪萊，盧梭、孟德斯鳩，還是福樓拜、莫泊桑、巴爾扎克、司湯達(dá)、狄更斯、夏洛蒂姊妹、托爾斯泰，雨果，他們也寫婦女，他們筆下的婦女多是單個出現(xiàn)，缺乏集群性，他們筆下的婦女，絕不如《紅樓夢》中婦女那樣卓爾不群，光芒四射。讀者行有余力，更不妨與《金瓶梅》相對照，《金瓶梅》是一本十足踐蹋婦女的淫污下流之書。 ④“皆出我之上”也為整個創(chuàng)作定下基調(diào)，《紅樓夢》中婦女，或者絕大多數(shù)婦女，在作者筆下，無論主子、奴才，不是作為附屬物，而是作為主人公來寫的，雖然她們受制于祖宗、父母、主人，受制于經(jīng)濟(jì)及社會地位，她們的人格是獨立的，精神是自由的，這才演出了《紅樓夢》中眾多婦女個性突顯，行為張揚，有聲有色，充滿愛恨情仇。這些婦女不僅秀美艷麗，其知識見地，行為能力，都在作者之上，也就在一般男士之上。作者是帶著對菩薩般的虔誠與敬重來寫這一群婦女的。書之末尾，瀟湘妃子成為真如福地最高神祗，就是注腳。 第三、“亦可使閨閣昭傳”：作者寫《紅樓夢》的目的，是為閨閣立傳，使之昭傳后世。中國過去的歷史是帝王將相史，也就是男人史，過去史書，基本上不為婦女立傳，即使稗官說部，也以男人為中心，四大名著的《三國》《水滸》《西游》無不如此?！都t樓夢》一反舊史氏章法，一反通俗文學(xué)章法，以婦女為主角，以昭傳婦女為職志。林黛玉、尤三姐、賈探春、鴛鴦、晴雯、薛寶釵、王熙鳳、襲人等，都是本色女兒，無論實有原型，虛擬人物，她們的名字已經(jīng)昭傳人口，成為千百萬中國人，千百萬東方人，也正在成為千百萬西方人所熟知的名字，這些女兒都是閨閣中人，沒有豐功偉業(yè)，沒有曠世奇節(jié)，是被排斥在歷史之外，社會之外，被有意無意漠視的人，她們不是歷史人物，她們的名字比歷史人物更芳潔響亮。作者的目的已經(jīng)達(dá)到，可以含笑于九泉了。 作者對婦女的尊重，是空絕前古的，從甄、賈寶玉的兩段話便可看出：甄寶玉：“這女兒兩個字，極尊貴、極清凈的，比那阿彌陀佛，元始天尊的這兩個寶號，還要尊榮無對的呢！”賈寶玉說：“女兒是水做的骨肉，男子是泥做的骨肉。” 阿彌陀佛、元始天尊，分別是佛道兩家至尊至重之神，也是中國神仙世界里至尊至重之神，不僅百姓崇拜，帝王將相也崇拜，女兒兩字，比至尊至重的神靈名號還要尊貴，還要清凈，可見作者心目中，女兒何等崇高。女兒是水做的骨肉，水是清凈的、明艷的，亮麗的，柔美的，溫婉的，人們常用水靈二字來形容女性嬌美，就是這個道理。水因器成形，似無定旨，一旦解除禁錮，則又奔騰不止，所向無前，浩蕩不羈；載舟覆舟，水也具有沖決一切羅網(wǎng)的能量。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泥有時不免污濁，不免混沌，不免任人踐踏，搓揉成形。 《紅樓夢》一篇大旨，就在此處著筆。 一、《紅樓夢》中婦女，尤其是年輕婦女，從小姐到丫環(huán)，都十分美麗，林黛玉、薛寶釵不必說，他們的外貌、氣質(zhì)、修養(yǎng)、學(xué)識，比之前古任何一個美女毫不遜色，就是那些丫環(huán)，伶官，也是一個賽過一個的美人坯子。大觀園是美人園，大觀園能聚集這樣多的人間閨秀，真是天地靈氣所鐘，正如賈寶玉所說：“老天！老天！你有多少精華靈秀，生出這些人上之人來！”是任何一處皇宮大內(nèi)所不曾有的，那些深宮不乏美人，那些深宮美人就像賈元春一樣，為不見天日的生活所摧殘，所扼殺而寂寂無聞。 二、《紅樓夢》中女兒，都是清凈的。雖然柳湘蓮說寧、榮二府，除了門前石獅子是干凈的，其他都是骯臟的。實則大觀園里女兒，個個都清白無瑕守身如玉。黛玉與寶玉親為表兄妹，一起長大長相廝守耳鬢斯磨兩情相悅，旁人都擔(dān)心他們或會做出不才之事。寶黛一起看《西廂記》，當(dāng)寶玉以“我就是那個多愁多病的身，你就是那傾國傾城的貌”相調(diào)笑時。黛玉則薄面含嗔，指著寶玉道：“你這該死的胡說了！好好兒的把這些淫詞艷曲弄了來，說這些混帳話欺負(fù)我！我告訴舅舅、舅母去?！闭f到“欺負(fù)”二字，就把眼圈兒紅了，轉(zhuǎn)身就走。使得寶玉不停地向她道歉，說：“好妹妹，千萬饒我這一遭兒罷！要有心欺負(fù)你，明兒我掉在池子里，叫個癩頭黿吃了去，變個大忘八，”林、賈這一對情人，說到有關(guān)風(fēng)月的話，不過如此。 晴雯是一個如黛玉般漂亮的女兒，其身體比黛玉更為健康，是寶玉房中人，侍候他起居，包括洗澡，與寶玉在一個被子烘暖，也曾肌膚相接，如果她要引誘寶玉，或不能自持，都極可能與寶玉有性關(guān)系，其他的丫環(huán)也是如此，除了襲人，這些丫環(huán)都能潔身自守。即使襲人，那也是知道老爺夫人安排他在寶玉房中，就是要她將終身托于寶玉，在寶玉一再要求下，才以身相許，絕無一絲輕薄相。 賈寶玉夢中情人是秦可卿，那不是她的錯，書中看不到她有何傷風(fēng)敗俗之行，對這位小叔有過什么挑逗。還應(yīng)當(dāng)說一句，照脂批所說：第十三回回目原為“秦可卿淫喪天香樓”，改后回目是“秦可卿死封龍禁衛(wèi)”。這樣改，正是要與寫本書之大旨一致，女兒是水做的骨肉，女兒是清凈的，將可卿寫成與賈珍私通，那不僅是淫蕩，而且是亂倫，與作者心目中的女兒是極尊貴的，極清凈的旨趣豈不大相徑庭？即使是賈珍強逼秦氏干的。一些腦袋里長包的紅學(xué)家，一些大編，偏要讓賈珍爬灰，可卿淫喪，美其名曰暴露封建家庭丑惡，他們口口聲聲說一百二十回本《紅樓夢》不好，要回到作者創(chuàng)作原旨上去，卻在可卿生死大事上胡編，背離原旨。爬灰污媳，不始于賈珍，不止于賈珍，唐玄宗就納媳為妃，五代后梁朱溫，就是一個專門喜歡叫兒媳侍寢的淫昏皇帝，亂倫丑行豈止封建家庭有？封建制度可惡，不在這里。 三、大觀園中才情最高的是女子，尤其是林黛玉，是捷才，數(shù)次救寶玉之急，更是俊才，詩作格調(diào)之高，造句之新，遣詞之贍，感情之真，都是《紅樓夢》中其他人，包括眾多男士，所不可企及的。其他女子，薛寶釵，史湘云等都是一時作手，三十七回：秋爽齋偶結(jié)海棠社；三十八回：林瀟湘魁奪菊花詩，須眉男兒賈二爺都吆了鴨子。直如探春在結(jié)海棠詩社致寶玉信中所說：“孰謂雄才蓮社，獨許須眉；不教雅會東山，讓余脂粉耶？”大觀園中女兒之才，不過世界女子之才之冰山一角，可惜眾多才女，都被那個時代吞沒了！ 四、寧、榮二府中，最能干的是婦女：早逝的秦可卿，協(xié)理寧國府的王熙鳳，臨時接替王熙鳳署理寧榮二府的賈探春，都是管理長才，且看作者通過冷子興之口對王熙鳳的評價：“模樣又極標(biāo)致，言談又極爽利，心機(jī)又極深細(xì)，竟是個男人萬不及一的?！苯?jīng)此諸人之手，將寧榮二府治理得井井有條，讓人有指揮若定失蕭曹之感，若令其經(jīng)邦理國，何遜千古名臣賢相？探春更具鴟夷子皮之才，其令管理園圃眾仆分片承包經(jīng)營，與包產(chǎn)到戶何殊？其他女子女紅之能，博弈之慧，更是層出不窮。 五、《紅樓夢》最義烈的是女子：尤三姐不堪柳湘蓮之輕賤，橫劍自抹，金釧兒不堪主人羞辱憤而投井，更為精彩的是鴛鴦。 賈赦賈大人，是當(dāng)時寧、榮二府男丁中年紀(jì)最長者，官兒最大者，這賈大官人老心不老，偏愛個少年風(fēng)流，瞧上了賈母身邊的丫頭鴛鴦，想方設(shè)法要將她弄到手，找大老婆去說不成，找兒媳去說不成，又利誘鴛鴦之兄嫂去曉以利害，結(jié)果遭到鴛鴦一頓義正詞嚴(yán)的申斥：“怪道成日家羨慕人家的丫頭做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著他橫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熱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臉呢，你們外頭橫行霸道，自己封就了自己是舅爺；我要不得臉，敗了時，你們把忘八脖子一縮，生死由我去！”這不正是那些不顧親人死活，憑借裙帶關(guān)系去巴結(jié)權(quán)要，鉆營利祿者的寫照？ 賈大官老牛吃不到嫩草，豈肯善罷甘休？便發(fā)話威脅：“自古嫦娥愛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約他戀著少爺們！多半是看上了寶玉，只怕也有賈璉。若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我要他不來，以后誰敢收他？”照他看來，一個家生奴隸，不想做老爺?shù)男±掀?，必定想做少爺?shù)男±掀拧＜词共幌胱錾贍數(shù)男±掀?，你能逃得過如來佛手掌心？大官又威脅道：“叫他細(xì)想：憑他嫁到了誰家，也難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終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要不然時，叫他趁早回心轉(zhuǎn)意，有多少好處！”極盡威脅利誘之能事，大有溥天之下，莫非王土之威。然而，賈大官不能設(shè)想不能理會的是做人的尊嚴(yán)，恰恰鴛鴦身雖為奴，偏有一份做人的尊嚴(yán)，對自己人格獨立的尊重。且看鴛鴦?wù)f的：“因為不依，方才大老爺越發(fā)說我戀著寶玉，不然，要等著往外聘，憑我到天上，這一輩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終久要報仇！我是橫了心的！當(dāng)著眾人在這里，我這一輩子，別說是寶玉，就是寶金，寶銀，寶天王，寶皇帝，橫豎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著我，一刀子抹死了，也不能從命！伏侍老太太歸了西，我也不跟著我老子娘哥哥去，或是尋死，或是剪了頭發(fā)當(dāng)姑子去！要說我不是真心，暫且拿話支吾，這不是天地鬼神日頭月亮照著？嗓子里頭長疔！” 原來這鴛鴦一進(jìn)來時，便袖內(nèi)帶了一把剪子，一面說著，一面回手打開頭發(fā)就鉸。眾婆子丫鬟看見，忙來拉住，已剪下半綹來了。眾人看時，幸而他的頭發(fā)極多，鉸的不透，連忙替他挽上。 何等作為，何等氣慨！就是她依為靠山的老太太，逼急了，她也會一死相拒，這一篇大義凜然，石破天驚的說話，別說一個女奴，千古名士賢達(dá)，幾人能到此境界？真?zhèn)€是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貧賤不能移。不僅說說，賈老太辭世后，鴛鴦毫不猶豫地實踐了自己的誓言，雖古義烈，亦何過之。 六、《紅樓夢》中敢作敢為的是女子：以尤三姐為最：尤氏姐妹，因家道寒素，寄食賈府，遭賈珍、賈璉及晚輩賈蓉輕薄，尤二姐生性軟弱，經(jīng)不起賈珍、賈璉誘惑，落入虎口。賈氏兄弟又想打尤三姐的主意。且看尤三姐行事： “賈璉忙命人：‘看酒來，我和大哥吃兩杯。’因又笑嘻嘻向三姐兒道：‘三妹妹為什么不合大哥吃個雙鍾兒？我也敬一杯，給大哥合三妹妹道喜?！?/SPAN>” “三姐兒聽了這話，就跳起來，站在炕上，指著賈璉冷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馬掉嘴的！咱們清水下雜面，你吃我看。提著影戲人子上場兒，好歹別戳破這層紙兒。你別胡涂油蒙了心，打量我們不知道你府上的事呢！這會子花了幾個臭錢，你們哥兒倆個，拿著我們姊妹兩個權(quán)當(dāng)粉頭來取樂兒，你們就打錯了算盤了！我也知道你那老婆太難纏。如今把我姐姐拐了來做了二房，偷來的鑼鼓兒打不得。我也要會會這鳳奶奶去，看他是幾個腦袋，幾只手！若大家好取和便罷；倘若有一點叫人過不去，我有本事先把你兩個的牛黃狗寶掏出來，再和那潑婦拼了這條命！喝酒怕什么？咱們就喝！’說著，自己拿起壺來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盞，揪過賈璉來就灌，說：‘我倒沒有和你哥哥喝過，今兒倒要和你喝一喝，咱們也親近親近?！瘒樀馁Z璉酒都醒了。賈珍也不承望三姐兒這等拉的下臉來。兄弟兩個本是風(fēng)流場中耍慣的，不想今日反被這個女孩兒一席話說的不能搭言。” “三姐看了這樣，越發(fā)一迭聲又叫：‘將姐姐請來！要樂，咱們四個大家一處樂！俗語說的：便宜不過當(dāng)家。你們是哥哥兄弟，我們是姐姐妹妹，又不是外人，只管上來！’尤老娘方不好意思起來。賈珍得便就要溜，三姐兒那里肯放？賈珍此時反后悔，不承望他是這種人，與賈璉反不好輕薄了。” “自此后，或略有丫鬟婆子不到之處，便將賈珍、賈璉、賈蓉三個厲言痛罵，說他爺兒三個誆騙他寡婦孤女。賈珍回去之后，也不敢輕易再來。那三姐兒有時高興，又命小廝來找。及至到了這里，也只好隨他的便，干瞅著罷了?！?/FONT> 如此風(fēng)范，如此作派，真使人欲作瀟瀟易水之吟。在尤三姐聽到柳湘蓮因疑其不貞而悔婚之時，橫劍一抹，長虹化碧，不容委瑣之徒玷污她的身體，也不容猵狹之人玷污她的名譽，千古男兒，幾人有此雄烈？惜三姐未有絕世武功，否則一口龍泉，直可掃蕩天下色鬼也。 七、《紅樓夢》中最執(zhí)著于學(xué)問者是女子，為奴作婢的香菱可作一個例子：且看這一段描寫：“香菱滿心中正是想詩，至晚間，對燈出了一回神，至三更以后，上床躺下，兩眼睜睜，直到五更，方才朦朧睡著了。 一時天亮，寶釵醒了，聽了一聽，他安穩(wěn)睡了，心下想：他翻騰了一夜，不知可做成了？這會子乏了，且別叫他。正想著，只見香菱從夢中笑道：‘可是有了！難道這一首還不好嗎？’寶釵聽了，又是可嘆，又是可笑。連忙叫醒了他，問他：“得了什么？你這誠心，都通了仙了。學(xué)不成詩，弄出病來呢！”一面說，一面梳洗了，和姐妹往賈母處來。 話說香菱見眾人正說笑他，便迎上去，笑道：‘你們看。這首詩要使得，我就還學(xué)；要還不好，我就死了這做詩的心了?！f著，把詩遞與黛玉及眾人看時，只見寫道是： ‘精華欲掩料應(yīng)難，影自娟娟魄自寒。一片砧敲千里白，半輪雞唱五更殘。綠蓑江上秋聞笛，紅袖樓頭夜倚欄。博得嫦娥應(yīng)自問，何緣不使永團(tuán)圞？’ 八、《紅樓夢》中最好的詩作，都是為花寫的，為女兒寫的；花是女兒，女兒是花，花兒與女兒，彼此襯托，交相發(fā)明。其中最值得一提的，一是林黛玉的《葬花詞》，一是賈寶玉的《芙蓉誄》。 葬花詞開篇兩句：“花謝花飛飛滿天，紅消香斷有誰憐？”道出了葬花詞一篇的主旨，其實也是《紅樓夢》一書的主旨?！都t樓夢》是悲劇，是女兒的悲劇?！凹t消香斷有誰憐”？不光是個人問題，家庭問題，也是國家問題，社會問題。“一年三百六十日，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風(fēng)刀霜劍，妒花欺花，無情摧殘，方才是紅香滿樹，轉(zhuǎn)眼間零落成泥。人世風(fēng)霜，主要摧殘的也是女兒，朝為軟玉溫香，夕為僵尸白骨，整篇《紅樓夢》寫的就是這件事。從一件事情，便可看出大略，自黛玉進(jìn)入賈府，死的女兒就有林黛玉、賈元春、賈迎春、尤二姐、尤三姐、妙玉、鴛鴦、晴雯、金釧兒、司棋、香菱等，再加上王熙鳳、秦可卿、夏金桂等。一些人將夏金桂打入另冊，其實夏金桂之作為，不過如王熙鳳一般，力圖保住自己在薛家的地位而已。爭寵固寵，從深宮到民戶，都是女兒家的日常功課。夏金桂之手段還不如王熙鳳那樣狠毒，那樣殺人不見血。而薛蟠那種呆霸王，也正該河?xùn)|吼治一治，以毒攻毒，此之謂也。反之，看看泥做骨肉的男子，《紅樓夢》中也有幾個男子死了，都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人物，賈璉、賈珍、薛蟠等混世魔王，享盡榮華，做絕壞事，卻一個比一個結(jié)實。 一個比一個活得有滋有味。人間何有公，天道豈無私！ “儂今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儂今惜花，誰人惜儂？這是林黛玉，是《紅樓夢》中女兒，也是天下女兒，對茫茫前途提出的疑問，感到的憂懼。林黛玉是弱者，鴛鴦是弱者，女兒是弱者，但她們還有最后一道防線，“質(zhì)本潔來還潔去”，從這一點說，較之洪承疇、汪精衛(wèi)，她們是高不可及的強者！有人認(rèn)為《葬花詞》是哀婉之詞，但從這一點說，它也是女兒不屈精神的表現(xiàn)。堅強與柔弱未必要表現(xiàn)在是否慷慨激昂上。 《芙蓉女兒誄》是又一篇贊美女兒的奇文，其文曰：“憶女曩生之昔：其為質(zhì)則金玉不足喻其貴；其為體則冰雪不足喻其潔。其為神則星日不足喻其精；其為貌則花月不足喻其色。”這是何等崇高的贊美詞！“姊娣悉慕媖嫻，嫗媼咸仰慧德。”這是其賢其德之眾人評價?！?/SPAN>孰料鳩鴆惡其高，鷹鷙翻遭罦罬；薋葹妒其嗅，茝蘭竟被芟蒩！花原自怯，豈奈狂飆？柳本多愁，何禁驟雨？偶遭蠱蠆之讒，遂抱膏肓之疾。”這就是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了！《芙蓉誄》與《葬花詞》是姐妹篇，《芙蓉誄》是《葬花詞》的個性化，具象化。 九、《紅樓夢》中，女兒在精神世界里，地位是最崇高的，在“真如福地”，我們見到的是尤三姐、鴛鴦、晴雯、黛玉、她們都位列仙班，尤其黛玉，是真如福地的主神，也就是《紅樓夢》中心人物，以黛玉之才情人品，固所宜也，不愛林黛玉就說不上愛《紅樓夢》。其余尤三姐、鴛鴦、晴雯，皆一時人杰。中國人的神仙世界，實際也是精神世界，我們常把布大德于民，施大惠于眾的人當(dāng)作神仙崇拜，孫思邈、媽祖都是。王熙鳳、秦可卿本不該進(jìn)真如福地的，雖也在真如福地，但那是在賈寶玉被趕出瀟湘神殿后，且鳳姐可卿互相幻化，而后與迎春都化成妖魔。這里還有講究，這三名游離于真如福地之外的女子，可卿與迎春皆無大惡，何以都化成情魔？這大概出于作者認(rèn)為結(jié)了婚的婦女，都變得不可理喻，迎春是因婚姻屈死的，至于可卿，大約還有第十三回“淫喪”厘革未盡的余慍。這些，只有《紅樓夢》原作者才有這樣深摯感情，縝密心思，局外人是見不到的。 十、《紅樓夢》中的男子，都是泥做的。賈珍、賈璉、薛蟠那樣的紈褲子弟，吃喝玩樂，樣樣在行，謀生應(yīng)世，百無一能，而且仗勢欺人，為非作歹，固是一團(tuán)臭不可聞的污泥，就是冷面郎君柳湘蓮，也是一團(tuán)頑泥，不貴真情，不憐粉黛，以所謂的貞操為取舎。更為可憐的是他并不知道尤三姐貞不貞，只憑同類推斷，誤殺如此優(yōu)秀的一個女兒，罪不可赦！ 十一、前引《葬花詞》，“今日葬花人笑癡，他年葬儂知是誰？”提出了《紅樓夢》中最核心的問題，婦女人權(quán)問題，直白一點，生存問題，風(fēng)刀霜劍嚴(yán)相逼也好，紅消香斷有誰憐也好，歸根結(jié)蒂，無論你有屈宋之才，蕭曹之能，張班之勇，房杜之賢，是女兒也將永無出頭之日。《紅樓夢》中眾多有才有能有德有智敢作敢為的女兒，其命運都掌握在祖宗父母夫婿主子之手，最好的出路就是做人馮婦，相夫教子，最多做到夫榮妻貴，子榮母貴。一句話，所有這些明麗如花，清凈如水的女兒，因為沒有經(jīng)濟(jì)上的獨立，也就沒有人格上的獨立，必須附在一張皮上，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為了附于那張皮，縱令她們心比天高，也要由那張皮，或許是她們不愿附于其上的皮來決定，做她們不愿做的事，見她們不愿見的人，嫁雞隨雞，嫁狗隨狗，一旦離開那張皮，連雞狗也做不成，就只能墜風(fēng)塵，填溝壑。 千里搭船篷，沒有不散的筵席，緣聚緣散，自然之理，但《紅樓夢》中聚散，大觀園由興盛到衰頹，寧榮二府中眾多女兒死亡，莫不與眾女兒的歸宿有關(guān)，婚嫁有關(guān)，即找一張皮附著其上，以便有一個吃飯之處，遮風(fēng)躲雨之處，一個安身立命之處?！都t樓夢》中眾多女兒圍著賈寶玉轉(zhuǎn)，就是圍著那張皮轉(zhuǎn)，無非寶玉這張皮好一點，理想一點，成了眾多女兒眼中的唐僧肉。隨著年齡增大，這一問題便突顯出來，急迫起來。眾多女子之死也是作者基于這個前提著意安排。林黛玉之死不必說，以黛玉之高貴，之心性，不可能作寶玉之妾，不可作例如賈珍、賈璉那種不三不四之人之妻，除了死，別無他途。書中黛玉寫的眾多詩詞，表現(xiàn)了她的無盡寂寞，也表現(xiàn)了她對茫茫前途的恐懼、無奈。如果她與賈寶玉經(jīng)濟(jì)能夠獨立，除了賈府，外面還有廣大的生存空間，他們可以南漂、北漂、海漂，像后人設(shè)計的那樣，到東瀛去，到泰西去，到亞美利加去。 晴雯之死，從今天角度看，晴雯不過是賈家一個用人，一個小保姆，無非隨年歲增長，變得更加美麗動人，變得有可能引誘主子拜倒在其石榴裙下，引起主母猜防、忌恨。如果她有另外經(jīng)濟(jì)來源，社會能給她提供另一個生存空間，賈家不要她，欺侮她，她就可以撂挑子走人，此處不養(yǎng)爺，自有養(yǎng)爺處，何至一出賈府便貧病交困而死！鴛鴦是賈府中有作有為，有血性的女兒之一，史太君一死，也追蹤去了地府，不是殉主，是要躲過色鬼賈赦的魔掌，保守女兒清白之身，高貴人格。其他金釧、司棋等莫不因兩性問題、婚姻問題抱恨終天。 《紅樓夢》中眾女兒的婚姻，多是不好的，不幸的。秦可卿與王熙鳳都是既標(biāo)致又有才干的人，其所嫁之賈璉、賈蓉叔侄，不僅是百無一能的紈褲，更是皮膚濫淫，到處尋花問柳之惡徒。賈元春嫁入見不得人的深宮，年紀(jì)輕輕而夭，賈探春嫁到遙遠(yuǎn)的不可能再見親人的國度，迎春、香菱、尤二姐均因遇人不淑而悲慘死去， 就是寶釵與襲人的婚姻也是不好的，所謂悲金悼玉，就是悲寶釵無愛情之婚姻不得善果，悼黛玉因愛不能結(jié)縭而夭折。作者并非要反對男女婚配，作者勾畫的是沒有愛情的，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擺布的婚姻；是婦女經(jīng)濟(jì)不能獨立，俯仰由人的婚姻釀成的悲劇。 《紅樓夢》中眾多明麗如花，清凈如水的女兒，最后都免不了死的死，嫁的嫁，三春去后諸芳盡，只剩得千紅一哭，萬艷同悲。都是女兒沒有基本人權(quán)，生存權(quán)造成的，這不單是什么封建制度的問題，這是社會問題，今日社會，無論東方還是西方社會，所沒有很好解決的問題。在諸如教育、就業(yè)，升職、提干、甚至同工同酬上，都存在性差別，存在不平等。有的部門，有的單位，還是上下一條龍。前兩年還有廣長舌提倡老娘們都從工作崗位上退下來，把飯碗給爺們端，老娘們都在老爺們下巴底下去接飯吃。他們一定沒有讀過，或者沒有讀好《紅樓夢》，他們記得起的，恐怕只有薛文起的女兒樂。 當(dāng)然，《紅樓夢》中女兒，并不都好，王熙鳳，夏金桂就不好，她們的暴戾狠毒，都是在婚后，至少表現(xiàn)于婚后，王熙鳳尤甚，從某種意義上說，也是社會造成的，因為一旦她們成家，她們就有公婆要孝敬，有夫婿要關(guān)照，有子女要養(yǎng)育，更為重要的是她們的地位岌岌可危，要時常提防覬覦者，千方百計保住那張賴以生存的皮，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酣睡？手中飯碗，豈容他人置喙？ 曹雪芹以銳敏的觀察力，以藝術(shù)家的良心，以智者的夙慧，以菩薩心腸，寫出了這部悲金悼玉的《紅樓夢》，用充滿激情的筆觸，深刻地揭示了婦女的不幸，清楚地指出了造成這種不幸的根源。當(dāng)然，他沒有找到解決辦法，他不可能找到解決辦法。他有普渡眾生的心腸，卻沒有普渡眾生的舟楫。但他引起了人們關(guān)注。這個問題不是他那個時代的人所能解決的，他卻是那個時代站得最高的哲人。 孔子說：“古之學(xué)者為己，今之學(xué)者為人。”《紅樓夢》所以是傳世之作，高不可及，除作者筆力、良知、社會環(huán)境，更因為這部書是作者帶著昭傳女兒的強烈的使命感寫的，為自己寫的，為自己深愛的人寫的，不媚俗，不阿世，直陳胸臆，寫真性情、真見識、真感受。如果作者一動筆就考慮這部書能賣多少錢，能有多高點擊率，能撈個什么官兒，升個什么職兒，茍合取容，曲意逢迎，自己尚且不信，能讓別人相信？自己不能感動，焉能感動別人？ 世界名著中，《紅樓夢》是遭遇最曲折的，時至今日，還有人對通行一百二十回本大加貶斥，說它非原著，這不好，那也不好。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出版的《紅樓夢》竟在封面標(biāo)“曹雪芹 高鶚著”，實在輕率，發(fā)現(xiàn)高鶚留下的文書，說他續(xù)作了后四十回？找到曹雪芹遺囑：叫高鶚寫了后四十回？這都出自紅學(xué)家猜測，這些猜測，紅學(xué)家也未統(tǒng)一口徑。一般原則，如此問題，只能存疑。試設(shè)想：今有一貝諾爾世界文學(xué)獎，專門頒給已故作家，吾人將《紅樓夢》送到評委會當(dāng)日，即有紅學(xué)家上門投訴，說此書前八十回方是曹所寫，后四十回是別人操刀贗品，后四十回如何違背作者原意，如何不好；接著第二位紅學(xué)家登門，說此書一百另八回方是曹老原著，第三位紅學(xué)家登場，稱第一百X回是原著，甚或有級外級紅學(xué)家提著一本自稱是才從大荒山無底洞發(fā)掘出的硯脂齋批真格《紅樓夢》向評委推薦。評委諸公必定哭喪著臉：“你們自己尚未搞得清楚，如何推向世界？”請問貝諾爾獎是頒給前八十回，一百X回？硯脂齋古本？這些都是紅學(xué)家的紅學(xué)秀，表明他才真正得到喝開《紅樓夢》幽秘之門的咒語。 《紅樓夢》是一部昭傳女兒的書，呼吁婦女解放的書，曹雪芹以藝術(shù)家的敏感，普濟(jì)眾生的情懷，兼善天下的志趣，詩人的筆致，構(gòu)建了一個美麗的婦女集群和她們的喜怒哀樂，為中國，也為世界留下一部光照千秋的巨著（2007年12月，2008年4 月修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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