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妙的抵達
從春牧場到夏牧場的轉場開始了。
在可可仙靈駐地,只休息了三四個鐘頭,凌晨三點大家就互相推醒了。四周黑得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啊。為此我還伸出手指看了一下,的確什么也看不到。
我毫無選擇地穿上了昨天的濕鞋子。但面對濕漉漉的手套,著實猶豫了一下。然而再一想,雖然是濕的,畢竟還是手套啊,戴上的話起碼還能把水焐熱,要是不戴就什么也沒有了。于是戴上,再努力地拆房子、拾柴、燒茶,果然一會兒工夫就焐熱乎了。
昨天來的四個客人,每人都輪流告訴了我一遍:“明天的路很難走,騎馬要慢一點啊!”
難道會比哈拉蘇的路更難走嗎?于是我做了最壞的打算,不動聲色地上路了。
結果走了五六個鐘頭,快到中午了都一直很順。一路上全是起伏的坡地,只有幾處上坡路有些陡滑,但都不是很難過的,便覺得昨天的那些人要么夸大其詞了,要么,唉——就是沒見過世面。
但到了十一點,果然沒錯,最難走的地方到了。
那時我們剛通過一條狹長的山谷,順著一條幾米寬的平靜河流往西北方向走了很久很久。沿途大片大片的苜蓿草場,鋪滿了厚重密實的紫色花和淺藍色花。這樣的旅途真是賞心悅目啊。
然而一旦走出山谷,沒一會兒就進入了一條干涸的舊河道。沒有路,眼前頑石遍布,道路凸凹不平。駝隊繞著石頭小心行進,路面越來越傾斜,走到最后,覺得這條舊河道根本就不是流過河的,是流過瀑布的——怎么會這么陡!
我為了不拖后腿,走到了最前面。同時也小有私心——最前面的地方最安全,永遠不會有石頭被前面的馬踩松,滾下來砸到腦袋上。
今天天氣倒是出奇地晴好,心情也分外愉快,行動也利索多了。連我的馬也變得格外可愛,再也不和我犯犟了,我讓它往哪邊走,它就高高興興地往哪邊走。
路像臺階一樣一級級向上,每到陡峭的拐彎處,就必然有人為修補的痕跡。垛著整整齊齊的石頭堆,以拓寬路面,并防止坡體滑塌。那些整齊的石堆里有些石頭大到一兩個人都搬不動,由此可想維修牧道的勞動是多么艱苦。同時也能想象到這樣的地方曾經(jīng)出過多少事故,跌落過多少負重的駱駝啊。
現(xiàn)在很多險要的古老的牧道都廢棄了。大山被一一炸開,新的牧道筆直坦闊,汽車都可以在上面跑。雖然新牧道大大方便了牧人的出行,但也未必盡是好事,路的通暢也加快了外來事物對山野的侵蝕。我們看到那樣的路兩旁到處扔著形形色色的垃圾。當路不再艱險的時候,“到來”和“離開”將會變成多么輕率的事情啊!
對了,昨天斯馬胡力的意思我想我能明白。牧道得分散開來,每家每戶都得嚴格行走在劃分給自己的轉場線路上。如果羊群都集中在有限的幾條好路上經(jīng)過,那么,不到幾天那些好路就得被毀掉不可,沿途的駐地也會遭到嚴重破壞。
哪怕在堅硬的國道線上,有羊群經(jīng)過的路面都會變得千瘡百孔、破爛不堪。羊是軟弱而沉默的,可它們的行走卻那么的強硬有力。
完全通過這條幾乎直上直下的舊河道大概用了一個多小時,然后我們又走進了一大片茂密的灌木叢之中,這里遍布著野生黑加侖,是一面緩緩下坡的道路。
由于這里鮮有人跡,去年的果實全都掛在光禿禿的枝頭,黑壓壓的沒有邊際(雖然快到六月了,但綠色的新葉一片都沒滋生)。雖然全是皺癟的干果,但嚼在嘴里酸香美妙,仍然完好地保留著新鮮果實的全部誘惑。
我高高地騎在馬上,像坐著船游過叢林一般。整個身子浮在黑加侖的海洋里,那些果實就在手邊,我邊走邊大把大把地摘著吃,酸得直流眼淚。似乎我的馬也曉得這個好吃,不時伸長脖子,一口咬下來一大串。
穿過這片迷人的黑加侖灌木地帶,轉過幾座山坡,立刻進入了一個均勻的綠色世界。之所以說“均勻”,是因為一點兒也看不到剛才在山路上時那種巨大的頑石與蒼翠的林木交雜、去年的枯枝與先發(fā)芽的新綠斑駁輝映的情景。這里像鋪天蓋地披了條綠毯子似的,沒有特別突兀的樹木,也沒有河,沒有光禿禿的石頭。這里全是綠地和沼澤,只有高一點的綠和低一點的綠,沒有深一點的綠和淺一點的綠之分。
這里的道路深深地陷入碧綠潮濕的大地之中,又那么纖細,僅一尺寬的光景。如果兩匹馬想并行前進的話,就得踩進旁邊那條路上去——像這樣的路多得是,但并不雜亂,井然有序地分布在大地上,彼此之間也很少交織,大都是一條挨著一條,平行延伸著,順著山坡舒緩的走勢優(yōu)美地起伏,紋絲不亂。這就是羊道。羊群看似混亂地轟然前行的時候,它們走過的路為它們記錄下了它們所遵循著的那種強大從容的秩序。
由于路面潮濕,泥土又黏又細,駱駝很容易打滑。在過沼澤的時候,有兩匹駱駝先后倒下,側躺在路邊,被身上的負重壓得動也動不了。大約是剛剛經(jīng)歷過漫長艱難的路途后,走到平順的路面上就放松了警惕吧。
這樣的路倒不擔心會有什么危險,為了抓緊時間在天黑之前趕到我們的長駐地冬庫兒,兩個男人沒有給它們減負,而是硬把它們從草地上推了起來。它們柔軟的鼻孔又一次被扯破了,血流個不停。
下午,太陽出來了!天空完全放晴了!啊,像做夢一樣,感覺很久很久沒有見過萬里無云的廣闊天空了。
這時,我聽到扎克拜媽媽在身后唱起了歌。
我騎在馬背上,一動不動地背朝著她,用心聽著,似乎轉身回頭看她一眼都會驚擾到她似的。
媽媽經(jīng)常唱歌,但我從沒聽過這樣一首。曲調很無所謂地流露著憂愁,音律綿長平靜,似乎與愛情、離別、懷念有關。遠離家鄉(xiāng)很多年的人才會唱這樣的歌,既充滿了回憶,又努力想要有所釋懷。
在寂靜的山野里,在單調而輕松的行進途中,這歌聲比哭聲還要令人激動啊。我想,傳說中美麗的冬庫兒快到了,我們真正地遠離之前所有的痛苦了,媽媽走到這里總算安下心來了吧?
雖然在這樣的路上,我的馬也不時地打滑,害得我好幾次差點掉下去,但我一點也不害怕,這樣的地方,會有什么可怕的呢?就算掉下去,也是舒舒服服跌進草叢深處吧。
又過了一個小時才完全穿過那片綠意濃黏的沼澤地。漸漸地,駝隊又走向了高處。翻過達坂后,折進一條美麗平坦的山谷。腳下出現(xiàn)了寬寬的石子路,沿途陸續(xù)出現(xiàn)了一些木頭房子,都是以完整的圓木橫放著搭架的。居然還有一座房子抹了墻泥,刷了石灰!雖偏在山野,卻明亮又體面,不知道這家人在此生活多少年了。原來這條山谷是一處深山定居點。定居的地方和游牧地帶到底不一樣啊,人居氣氛濃郁。雖然一路走到頭,也不過只看到有十來戶人家。
他們的牛圈全都依山勢而建,嵌在山石縫里,孩子們趕牛的吆喝聲從遠處傳來。在一座小白房子前,停放著一輛破舊的童車。
還有一長溜狹長平整的山間平地,有兩三家人聚居在一處,蓋的全是圓木搭建的木房子。一路上蜿蜒種植著綠油油的草料地,木頭欄桿沿著河岸一路圍擋著。圍欄內的蒲公英開得正濃艷,黃得發(fā)橙。真美啊,若我們多停留一分鐘,一定會看到神仙出現(xiàn)。
看這條山谷的走向和地勢,冬天里一定是避風的溫暖之地。樹林里的河深深地陷落在狹窄的河道深處,河兩岸的草又長又厚實,幾乎完全遮蓋住了河流,讓河水只在暗處嘩嘩流淌。水邊很平實地長著白柳、楊樹、白樺和杉樹。河對岸山腳陰影處堆著厚厚的積雪,林間也殘雪成片。
在山谷盡頭,駝隊再次翻過一處狹窄的隘口,一下山,發(fā)現(xiàn)我們已赫然出現(xiàn)在森林中。四下到處都是杉樹林,夾雜著許多軀干像銀子一樣耀眼的白樺樹。
路邊不時凸出怪石,令道路為之拐彎。那些巨大的石頭鋪著黃綠斑駁的石苔,一層一層地疊在路旁,上面均勻地布滿了整齊光滑的洞口。
一路上布谷鳥叫聲空曠。林間深處水流淺細,水邊的小路陰暗而碧綠。
我的馬兒大概肚皮癢癢了,最喜歡緊貼著樹蹭著走,害得我的外套被樹枝掛了許多條大口子,頭發(fā)也被掛得亂糟糟的。
有好幾次它還從那些樹枝垂得很低的地方過——它倒是能從下走過去,我在上面就慘了,眼看著粗大的枝干橫掃過來,卻怎么也勒不住馬——它好像完全忘記了自己背上還有個人似的,不由得懷疑它是不是想把我從它背上打發(fā)掉。
經(jīng)過一些路邊的大石頭時,它總會停下來側過臉在石頭上蹭啊蹭啊。我想它臉上一定被小蟲子咬了,很癢吧?于是從經(jīng)過的大樹上折下樹枝,俯下身子幫它撓癢癢。誰知竟驚了它,猛地跳躍起來,顛得我心都快撞進胃里去了。
我一直走在最前面,遇到岔路口了就勒馬停下,等后面的人趕上來了好問路。遇到兩條路平行,就煞有介事地判斷一番,再引馬走上那條看起來好一點的路。
后來才發(fā)現(xiàn),根本沒必要操那個心。馬聰明著呢,自己的路自己全都有數(shù),家在哪個方向,哪一段有過不去的水流,全都清清楚楚,根本不用我多事。
而我選的那些路呢,看起來很平的,走到一半才發(fā)現(xiàn)有沼澤。
馬強烈要求走的那條路(就是怎么打它也不回頭的路)看上去坑坑洼洼,卻越走越平緩,而且據(jù)我目測絕對是近道。
總之,剩下的路程真是愉快啊,連馬兒都那么快樂。
直到穿過最后一片白樺林,一眼看到兩山夾峙之間緊傍著森林的、狹窄而明媚的冬庫兒為止。
鄰 居
在冬庫兒,爺爺家駐扎在我家南面兩公里處的白樺林里,南面一公里則是討厭的老頭恰馬罕家。我們剛到冬庫兒的那天下午,路過恰馬罕家門口時,照例接受了他家兒媳婦端上的酸奶,照例沒放糖,照例酸得我鼻塞。
當時恰馬罕坐在門口用小刀削著一截木頭,旁邊一大堆工具,不曉得在做什么。后來才知道是在削斧頭把子。他就喜歡做斧頭把子,家里只有一把斧頭,把子卻削了一大堆。
恰馬罕身材高大,衣著樸素干凈。他大聲地和扎克拜媽媽打著招呼,然后又扭頭額外問候到我,夸獎我馬騎得很好,還說全縣的漢族人里都找不到比我騎得更好的了——這話真讓人既不敢相信,又沾沾自喜。有兩個小小的孩子站在一旁害羞地看著我們。氈房后面的白樺林清涼而明亮,一個靈活的高個子男孩邁開長腿躍過林間縱橫交織的溪流,正往這邊跑來……那種無比安寧愉悅的生活場景看在眼里真是美好極了。因此對這個鄰居老頭的第一印象極好,覺得他從容又明朗,有隱士一樣漂亮的風度。
此外恰馬罕的兩個孫女(因為都剃了小光頭,一開始還以為是兩個孫子)也讓人記憶深刻。
那天下午我們一到地方就餓著肚子忙這忙那,想趕在天黑之前住進氈房。我?guī)椭锻犟橊劊s緊去打水,然后準備生火燒茶??墒邱v地在山谷里一塊突兀的石頭小坡上,四處很難找到現(xiàn)成的柴火,媽媽說要進東面的森林背柴。但是我一個人又不敢進森林,大家都在忙,卡西帕和羊群還沒有趕到。眼下除了要搭起氈房,還得修一個新的小羊圈。晚上來臨之前小羊要是入不了圈,有可能一個晚上就跟著大羊跑光了,這畢竟是個新地方啊,羊群還不熟悉環(huán)境呢。最糟糕的是,眼看著原本陽光燦爛的天空,轉眼又飄過來一團陰云,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正在發(fā)愁呢,突然看到山坡下有兩個小孩子慢慢吞吞走了上來。正是剛才經(jīng)過的恰馬罕老漢家的兩個孩子,一個三四歲,一個五六歲的模樣,都小得令人心生憐意。此時卻是我們的大救星啊——大的拎著一只紅色的暖瓶,小的抱著用餐布包裹的鼓鼓囊囊的包。
我們大喜!立刻放下手里的活,聚攏過來。
哈族牧人不但會為路過家門口的駝隊提供酸奶,還有為剛搬到附近的鄰居準備第一頓食物的禮俗。真好!
這時大的那個先走到地方,找了一塊空地小心翼翼地放下暖瓶,為防止沒放穩(wěn),還用手晃了晃,挪了挪位置。然后去接小妹妹手里的餐布包。她一轉身,腳后跟一踢……噼啪!嘩啦啦……只見淺褐色的香噴噴、燙乎乎的奶茶在草地上濺開,銀光閃閃的瓶膽碎片嘩啦嘩啦流了出來——剎那間什么也不剩下了!虧她剛才還小心了又小心!
我們第一反應是太可樂了,便大笑起來。轉念一想,有什么可笑的啊,又冷又餓又正下著雨,茶也沒的喝了,多么糟糕的事情啊!于是紛紛垮下臉嘆氣不已。
但是嘆了一會兒氣,又覺得實在是好笑,忍不住又笑了。
想想看,兩個小孩子,加起來還不到十歲,四只小腳丫,辛辛苦苦穿過山谷和黑森林,走了一公里多的山路才把東西送到,結果卻前功盡棄……太可愛了。
我們實在沒時間理這兩個孩子,再說她們顯然不需要安慰的。她們突然遭遇這樣的意外,一時都愣住了,倒也不害怕,也不哭,只是有些不知所措。兩人呆呆站在茶流滿地的事故現(xiàn)場,大的那個把沒有了瓶膽的塑料暖瓶殼子拾起來,往地上磕一磕,磕掉瓶膽殘渣后,一手拎殼子,一手牽著妹妹回去交差了。嗯,很好,知道再換一個瓶膽還能用。
好在她們回去不會受到責怪的。家長既然敢放心地讓年幼的孩子去承擔家庭義務,就絕不會因為她們把事情搞砸了而加以責罵,頂多可惜一下那只暖瓶。
茶沒了,食物還在。我們解開餐布攤在大石頭上,啊,全是新鮮的包爾沙克!你捏一個我捏一個大口大口吃了起來,只有斯馬胡力還在抱怨沒有茶水。
半個小時后,兩個孩子的母親親自來了,她身懷六甲,腆著大肚子,手里拎了另一只藍色暖瓶。打過招呼后,她笑著說好在家里有兩只暖瓶。兩個孩子也跟著母親來了,這么遠的路也不嫌累。她們一點兒也沒有愧疚的樣子,仍然像我們最初在恰馬罕家門口見到她們時的模樣,害羞而安靜。
斯馬胡力和隨后趕到的卡西帕為修新的小羊圈一直忙到深夜,然后打著手電筒分開大小羊,趕小羊入圈。新的羊圈全是斯馬胡力騎著馬從森林里拖出的小灌木和大樹枝搭建的。緊靠著氈房山腳下的石壁,依山勢圍了一處可以擋雨的空地。
按禮俗我們接受了別人食物上的幫助后,一閑下來就應該趕緊回禮,順便送還暖瓶和餐布。但當天晚上干完所有的活大家都很累了。
在此之前黃昏的時候,媽媽曾提出讓我獨自去回禮,因為只有我那時還算閑著。她取出我們從塔門兒圖出發(fā)前就烤好的一只圓馕包進餐布,又撒了一把糖進去,系上結,讓我送去。
我說我不敢經(jīng)過森林。
媽媽嘟嚕著說:“小小的孩子都不怕,你倒怕了。”
我說:“她們是兩個人,我只有一個人嘛。”
其實是不好意思獨自去陌生人家拜訪。
然而第一天的傍晚一點兒也不安寧。我們還在搭氈房的時候,有一個老頭大老遠就叫嚷著沖過來了,站在媽媽面前指東指西,大聲吵個不停,非常激動。也不知為著什么事。那時斯馬胡力不在,進山拖木頭去了。媽媽一個女人,不想和他單獨吵架,只是冷著臉一聲不吭。后來他走了很遠,還不時地回頭叫罵。
他走后,媽媽戴上頭巾也走了,我看到她走進了東南方向森林中的小路??赡苋敔敿疑塘看耸?。我一個人在沒有搭好的氈房里收拾這收拾那的,等大家回來。
我們選定搭氈房的地方原先可能是個羊圈,地上厚厚的一層羊糞。媽媽鏟了半天,越鏟越多似的,干脆把已經(jīng)聚攏的羊糞蛋又攤開拍平了,再從外面鏟幾锨土蓋在上面,便直接鋪上了花氈。從此后我們就在上面吃飯睡覺了……幸好羊只吃草的,干糞蛋子不臟也不臭。
后來才知道,那個老頭說這塊地方是他家的老羊圈,我們占了地方,他的羊就沒地方待了。
我問媽媽:“他家在哪兒啊?附近沒看到有氈房啊。”
媽媽說:“在山那邊。”
我奇怪地說:“那要這個羊圈有什么用,離家那么遠。”
斯馬胡力說:“他腦袋里全是水沒有腦漿嘛。”
卡西帕說:“以前他家是住在這兒的,后來搬到那邊去了。羊圈也搬過去了。”
我說:“那要兩個羊圈干什么?”
斯馬胡力說:“他家羊比誰家都多嘛。”
就在這天夜里,都已經(jīng)入睡了,突然班班叫了起來,有人打著手電筒找上門來?;秀遍g聽出還是黃昏時的那個老頭,以及另外一個中年人。
斯馬胡力和他們大吵起來,后來直接干了一架。
我們統(tǒng)統(tǒng)起身跑出去拉架。斯馬胡力兩天來都沒休息好,又那么操勞。好不容易停歇下來了又有人上門,頓時肝火大旺,一點也惹不起的模樣。那一架打得真夠勁,幾公里外的狗都跟著叫了起來??ㄎ髋撂栠罂?,邊哭邊激烈地指責對方,媽媽也哭了起來,沖上去拉架,說:“夠了!夠了……”拼命保護著自己的兒子。我也上去拉扯兩個人,使勁摳他們互相揪拽的手指,差點也被兩個人拽倒了。我看到其中一人的手上血淋淋的。還好他們看我一個外人也摻和進來了,倒是都松開了手。
斯馬胡力臉也青了,嘴角也破了,衣服袖子都被扯下來一截子。不過肝火倒是疏瀉得干干凈凈,第二天人立刻顯得溫和安靜多了,幾天以來第一次看到他如此心平氣和。
破衣服由我給他補,媽媽提供的針跟牙簽一樣粗。我說:“線呢?”她取下頭上的羊毛頭巾,從頭巾邊緣扯出一股毛線給我。
我邊補邊說:“打架真好啊,臉被打得漂漂亮亮的——嘖,漂亮的斯馬胡力!”
他很高興地說:“那個老頭兒比我更漂亮!他的鼻子沒有了!”
結果到了中午,他又聞得什么風聲,穿著我剛給他補好的衣服跑到人家家里繼續(xù)大干一架,回來時,另一只袖子又給撕裂了。另外鼻子也給漂漂亮亮地打爛了,上面有一個明顯的十字形傷口。真奇怪啊,從沒見過這么高明的傷口——十字形的!
我嚇得要死,冬庫兒真是是非之地啊,怎么辦呢,才剛到這里就鬧這么兇,又是鄰居,以后時常狹路相逢的,這個夏天怕是不太平了。
況且這深山老林的……
但是我發(fā)現(xiàn)目前為止只有我一個人在為此事?lián)鷳n。
晚上斯馬胡力到處找帽子找不到,后來“啊”地想了起來:“打架的時候落在他們家了!”然后就要去取帽子。
我連忙說:“算了吧,一個帽子而已,我再給你買一頂新的!”
他不干:“那一頂就是新的!”
結果他不但順利地拿回了帽子,還在人家喝了茶打了撲克牌才回來。
我發(fā)誓以后再也不管他打架的事了。這樣的架——鬧著玩似的!
對了,前面說給恰馬罕回禮的事。因為打架的事,第二天我們都很不舒服,一時沒顧得上回禮。想不到中午的時候,老漢恰馬罕自個兒來了。
昨天雖然蓋好了小羊圈,但大家都不太滿意。今天斯馬胡力又趕著駱駝進林子繼續(xù)尋找合適的木頭。卡西帕也不在,把羊趕向北面山間去了。
于是只有我和媽媽接待這個老頭兒。
他一來就和媽媽談論起草場糾紛的事情。媽媽似乎有些不愛搭理他。他又扭頭向我問候,居然用的是漢語。他漢語很好,我便由衷地夸獎。他連忙告訴我他曾經(jīng)是某某屆縣委書記的翻譯。于是我又疑惑起來,若給縣委書記當翻譯的話,這樣的水平,似乎就差得多了……大約當時那個縣委書記剛好路過他跟前,就讓他幫忙翻譯了幾句吧……
他再一次嚴肅地贊美我騎馬的技術,把上次的說法又重復了一遍,即全縣漢族人里最強云云。還沒等我謙虛幾句,他又說像我這樣的姑娘,馬騎得好,哈語說得好,應該嫁到牧業(yè)上才對,并且立刻為我安排起終身大事來,一口氣向我提供了好幾個附近還沒結婚的漂亮小伙子,其中包括他自己的兩個兒子和一個孫子……我瞠目結舌,緊閉了嘴巴。
但是很顯然他并不期待我的反應,他說著說著話頭突然一轉,轉到他自己身上了,說自己有多少只羊,多少峰駱駝,共有八個孩子,兒子有三個結了婚,女兒全部給人了……這個“給人”的說法讓我樂了一下,想起上次爺爺親家說“拿了”人家女兒的說法。原來嫁女兒是損失,娶媳婦是發(fā)財啊。
還沒等我為之感慨一下,他的話題又轉回到了斯馬胡力身上。說斯馬胡力的做法是正確的,一定要為他作證。他要主持公道,讓兩家人碰個頭互相講道理,然后寫下書面的證明,然后由他帶著證明去縣城找派出所……我嚇了一大跳,不至于吧,有那么嚴重嗎?鄰里鄰居的,事情鬧這么大以后怎么收場啊?再說縣城多遠啊,這種麻煩的事還是算了吧。
他又說那可不是說算了就能算了的,今天可以算了,那明天呢?明天可以算了,那后天呢?小事情不處理就是大事情,大事情不處理,大家都完了。
我一聽,都上升到這樣的高度了,這老頭不是領導也起碼是個干部,于是不管他說的在理不在理,頓時肅然起敬。
媽媽喪著個臉,不耐煩地捻著紡錘紡起線來。
我聽到卡西帕好像回來了,就出門看,果然是她。這個勤快的孩子趕完羊路過森林時,順便背了小山似的一堆柴火,我連忙幫她從背上卸下,催她趕緊進房子喝茶,她不干,問:“恰馬罕在里面?”
“是啊。”
她撇撇嘴:“這個老漢,不好!一點也不好!”
我又回到房子,看到恰馬罕正指著屋角的一個洋蔥,說要吃。媽媽拾起來給他,他掏出腰上掛著的小刀,先削掉外面的一層,再整齊地切成四瓣,一片一片剝著吃起來。他吃一片,我心疼一片,那只洋蔥是最后的一個了,我們可以用來做四個晚上的湯面呢!指望他還能剩下來一點,結果還是殘忍地統(tǒng)統(tǒng)吃光了,居然一點兒也不嫌辣。
然后很快告辭了。媽媽把昨天準備好的回禮交給他,又囑咐我抓住班班,讓他安心上馬。我故意裝作沒抓牢的樣子,好狗班班沖上去就咬,咬了好遠還在追,嚇得他策馬狂奔不止。
回頭問媽媽:“他是什么領導啊?”
媽媽說:“哪里的領導,也是放羊的。”
再想一想,這個恰馬罕雖然又討厭又啰唆,但人并不壞啊。再想一想我們最寒冷的時候他家提供的那壺茶,頓覺自己很小心眼,很過分。
有趣的是,恰馬罕趁媽媽不在身邊時,悄悄對我說,扎克拜媽媽是個很好很好的人,但只有一點不好:“她是個話多的女人!”
恰馬罕走后,媽媽也說:“這個老頭一點也不好!”
我問為什么,她說:“話太多了!”
媽媽他們雖然也覺得恰馬罕煩人,但仍真誠地對待著他。至于那一個小小的洋蔥,似乎只有我一個人在為之可惜,大家都不以為意。晚飯沒有洋蔥,也很好吃的嘛!
另外兩家鄰居
定居后的第三天,卡西帕和我也開始四處拜訪鄰居。
離我們最近的是北面溪谷上游的保拉提家,他家比我家晚一天進駐冬庫兒。轉過北面的山坡一拐彎就到了,他家氈房扎在溪水西面的半坡凹陷處。好大的一頂氈房啊,上上下下還整個兒蒙了一層潔凈耀眼的白色帆布(而我家氈房外只蒙著褐色粗氈,并且已經(jīng)很破了),真是一頂白得耀眼的白房。我自己的媽媽有一個相當有效的判斷標準,那就是房子越白的人家肯定越有錢!
房間里掛了兩面亮晶晶的粉紅色幔簾,四周掛滿濃墨重彩的壁毯。正中朝門掛著的是一大幅黑色金絲絨的刺繡,花朵一樣盛開著繽紛精致的對稱圖案,像是一面綺麗神秘的星空。綢緞面子的被褥高高地碼得跟小山一樣,整整齊齊,花團錦簇,被堆上蓋著閃閃發(fā)光的紅色大頭巾,旁邊靜靜地放著一面雕花欄桿的紅漆木床。啊,這家人肯定有一對新婚夫婦!
他們的花氈不像我家那樣直接鋪在地上(而且是羊糞粒兒上),而是把房間直對門的那一半用圓木墊高了再鋪花氈的。這樣生活區(qū)和勞動區(qū)就干干凈凈地分開了。真講究啊,新婚生活到底總是充滿無限希望的。
在那里,我還喝到了最最美味的奶茶,是香噴噴的紅茶煮的,女主人還為我挖了一大塊黃油泡進茶碗里,還添了一勺煎過的塔爾糜(似乎是小米)。真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