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藝術獻身,多么圣潔的宣言!在陽春白雪的背后是否還有陰暗的一面?最近看了《黑天鵝》一片,頗令我意亂神迷。《黑天鵝》是一闋藝術家的悲歌,又是一部通俗版心理學教程,更是一篇藝術創(chuàng)造的哲理。它表現(xiàn)了一個叫妮娜的芭蕾舞女演員,歷盡艱辛終于登上令人眩目的藝術巔峰,可就在她的青春年華和藝術生涯即將綻放的時刻,她卻如流星般隕落了。一個純真的女孩惹人愛憐,通過她來展現(xiàn)藝術家共同的心聲。導演達倫·阿羅諾夫斯基明說此片是他上一部影片《摔角王》的姊妹篇?!端そ峭酢繁憩F(xiàn)了一位粗獷的摔角手羅賓森,他與妮娜一樣都追求完美,渴望觀眾如雷的掌聲;他們分不清事業(yè)與生活的區(qū)別,舞臺上的形象光鮮亮麗,舞臺下的生活卻殘破衰零;最后他們都朝舞臺中心縱身一躍,奉獻了一切。
《摔角王》是紀錄片風格,達倫這回要玩一把藝術與驚悚。《黑天鵝》運用意識流手法,外部世界平淡無奇,驚濤駭浪的只是主人公的內心,古典樂隨劇情承接流轉。影片有三重結構:愛情角力與事業(yè)競技交錯,凡俗塵世與舞臺戲劇影射,現(xiàn)實生活與夢境幻影重疊。黑天鵝象征激情、放縱與野心,白天鵝象征抑制、技巧與矜持。藝術的控制與釋放,入戲與出戲,自戀與升華是影片的主線。藝術總監(jiān)托馬斯質問眾人:“你們當中有誰可以出演兩種天鵝?”我!
妮娜行嗎?她嬌柔純潔,傷病淚水、嘔吐像天上的繁星一樣多。此時的妮娜只是一只無人理睬的丑小鴨,一朵含苞欲放的花蕾,或者直接點說,一條作繭自縛的毛毛蟲。托馬斯,一個老帥哥,風度翩翩,以激發(fā)演員們的潛能為己任,尤其喜歡打開女演員的心扉,釋放她們的激情。托馬斯稱黑白天鵝是“孿生姐妹”,這可不是原版《天鵝湖》,為什么要這么改?
不將《黑天鵝》與《天鵝湖》進行對比那你白看《黑天鵝》了?!短禊Z湖》是作曲家柴科夫斯基根據(jù)一則童話編寫的四幕芭蕾舞劇。
第一幕:在王后城堡前的花園。明天將是王子齊格弗里德的成年生日,母后勸誡王子不能再終日嬉戲了,要他為明天選妃做好準備。王子勉強應允,母后滿意地退場《黑天鵝》中即將成熟的是妮娜(她年齡是青年,心理是童年);妮娜的母親是母后——舞團已退休的老演員,保守而威嚴;王子托馬斯在“選妃”。
第二幕:夜半時分,密林深處,山間湖水。王子為了解悶去打獵,看見一群天鵝結隊在湖面上滑游。他彎弓欲射一只頭戴王冠的天鵝,轉瞬間那只天鵝卻在王子眼前變成了美麗的少女。她名叫奧杰塔,是一位公主,她和女友們被惡魔巴特伯德施以魔法變成天鵝,在夜間才恢復人形,只有從未許諾給別人的堅貞愛情方能解除這萬惡的魔咒。王子同情并愛上了公主,答應在明天的慶典中選她為妻。惡魔在暗地里窺視,露出猙獰的笑容?!逗谔禊Z》中托馬斯的愛情并不堅貞,但他從一群“天鵝”中看出妮娜是公主;惡魔在妮娜的內心,給她施以魔法的是她自己。
第三幕:宮廷慶典,王子的生日宴會。惡魔派自己妖艷的女兒奧吉莉雅出席,她身著黑裝,迷住了王子,王子誤以為她就是奧杰塔,向她許下了神圣的諾言。就在此時突然電閃雷鳴,妖風襲來,惡魔與黑天鵝狂笑而去,王子始知中了奸計。《黑天鵝》中妮娜以為好友莉莉是黑天鵝,要奪走她的全部希望;妮娜還看到種種可怖的幻象,自己卻魔化為黑天鵝。
第四幕:密林湖畔。王子與惡魔搏斗,殺死了惡魔。王子向奧杰塔懺悔,但奧杰塔和眾女友以為再也破除不了魔咒,悲痛欲絕而縱身躍入湖水,王子也隨之殉情投湖?!短禊Z湖》有兩個版本,這是悲劇原版。喜劇版的差異在于結尾:王子與公主都投湖自盡了,但曙光升起,金帆駛來,沐浴在金帛般的旭日光芒中,他倆往幸福的彼岸遠航?,F(xiàn)在演出的多數(shù)是喜劇版?!逗谔禊Z》中托馬斯要求妮娜變成黑天鵝;妮娜殺死了幻象中的莉莉,成功的演出了黑天鵝,結果……
《天鵝湖》中的惡魔是一個“他者”,黑白天鵝也并非孿生姐妹。白天鵝是脆弱而敏感的,被外部世界所左右,等待王子來拯救。要同時飾演黑白天鵝難度極高,在許多情況下是由兩位女演員來分別出演。影片的寓意在于:惡魔并非在別處,就在我們的內心;托馬斯所代表的觀眾見異思遷,沒有忠誠;藝術家要學會入戲與出戲。關于這些下文還要繼續(xù)說明。
《天鵝湖》享有崇高的地位,是第一部用交響詩的形式譜寫的芭蕾舞劇,它把芭蕾舞的藝術表現(xiàn)力提升至極限?!短禊Z湖》的命運如同白天鵝一般多舛,拙劣的編舞,恣意的刪改,曾令她暗無天日。直到老柴去世后的兩三年,由彼季帕、伊凡諾夫編舞的版本才讓《天鵝湖》展翅飛翔。
妮娜報名參與托馬斯的“選妃”,她所在的芭蕾舞團不景氣,老的天鵝皇后貝絲可以同時出演黑白天鵝兩個角色,但她過氣了,觀眾拋棄了她,舞團要發(fā)掘新人,重新排演,這是妮娜的機會,但妮娜只想飾演白天鵝。試舞過程中妮娜的舞姿優(yōu)雅纖美,托馬斯走過來輕輕地對她說:“如果白天鵝只有一個人選,那就是你。”妮娜羞赧的臉上露出淡淡的潮紅。托馬斯接著說:“但我不會這么做。換伴奏音樂,給我秀一下你的黑天鵝,妮娜。”妮娜的面龐瞬間晴轉多云,她毫無心理準備。伴隨著輕佻的琴音,妮娜強忍著內心的傷楚在旋轉,旋轉。莉莉來了,呯的一聲關上門,令妮娜的結束動作沒站穩(wěn)。她太敏感,太易受外界影響了。托馬斯宣布莉莉出演黑天鵝,而白天鵝由維羅妮卡來演,也就是沒有妮娜的份了。妮娜抽泣著離開了練舞房,直到把自己關進衛(wèi)生間里淚水才滂沱而下。
妮娜并未氣餒,回家后她穿上舞鞋練起黑天鵝的舞蹈動作。她練的是弗韋泰——揮鞭轉,以一腿為軸,另一腿像揮動鞭子似的連轉32圈,且做動作時臉上要帶著炫媚、輕狂的神情。這是芭蕾舞女演員難度最高的動作之一,妮娜誤以為這只是純技巧問題,還把腳趾頭練傷了。第二天她涂上口紅(這是貝絲的口紅),找到托馬斯說自己已經練好黑天鵝了。托馬斯欣悅地微微一笑,看來他早有所料。托馬斯假意以選擇了維羅妮卡為由打開房門請妮娜離去,又關上門讓妮娜有所“表示”,還強吻妮娜,被妮娜咬傷嘴唇。托馬斯是個只會玩潛規(guī)則的登徒子嗎?不是,這是他欲擒故縱的招數(shù),天鵝皇后可不能像白天鵝那樣被動,還必須有黑天鵝的主動出擊。他們的對話才是關鍵。
“老實說,我不在乎你的技巧……”這話托馬斯可不會對別人說,他只對妮娜說,妮娜的技巧已經夠好了,她最缺的不是這個。“是的,你很美,膽怯、脆弱……這四年來我總是看見你小心翼翼地跳著每一步,但我從來沒有看見你釋放激情,從不!這些訓練都是為了什么?”“我只是想做到完美。”妮娜怯生生地答。“完美不僅僅是控制,它還要求釋放。給自己一個突破,也給觀眾驚喜。超越,這只有極少數(shù)人能做到。”
“我只是想做到完美。”這是妮娜的口頭禪。“釋放激情!你的技巧沒問題!這是托馬斯的口頭禪。往后兩人還要不斷地重復各自的口頭禪。我想起一位藝術家(忘了是誰)說過的話:頂尖的藝術是最高程度的激情與最高程度的節(jié)制。缺一不可。道高一尺,魔高一丈;魔高一丈,道再高十丈,兩者競合,以致無窮。還想起一則故事:達芬奇畫雞蛋。雞蛋看似簡單,要畫得逼真并不容易,這需要技巧,就像畫家練素描,運動員、演員練基本功。但達芬奇也不能總畫雞蛋。雞蛋是脆弱的,一敲即破的外殼。在某些階段藝術家需要將自己細細地包裹起來,其目的是為了——更強大的釋放。最高境界是:從心所欲不愈矩。比如弗韋泰揮鞭轉,整個過程腳尖的移動范圍不能超過一條皮帶圍成的圈。
托馬斯被咬了卻很高興——妮娜總算釋放了一回,用心良苦就是為了這個目的。他宣布妮娜是新的天鵝皇后。妮娜又傾盆大雨了,這次是幸福的淚水。有人(可能是維羅妮卡)在鏡子上噴涂WHORE(娼妓),宣泄不滿。娼妓很重要,后面要說到。
下面是藝術心理學授課時間。
古希臘有一個神話,河神與水澤女神生下一子名叫那喀索斯。神示說:不可使他認識自己。父母記住了神示,一直不讓那喀索斯看見自己的影像。轉眼間他長到十六歲,成為一個俊美的少年。那喀索斯無意中看到自己在水中的倒影,他愛上了自己,憔悴而死,化為水仙花。希臘語中那喀索斯就是水仙花,英語Narcissism就是自戀。一則令所有心理學家都為之神往的神話。
懂得藝術心理學對于《黑天鵝》的情節(jié)設置才能了然于胸,否則可能只見樹木不見森林。
1.弗洛伊德的理論
弗洛伊德認為人的內心有三個我:本我(id)、自我(ego)與超我(super-ego)。本我是本能、欲望與沖動,奉行“唯樂原則”,是一匹桀驁不馴的烈馬。自我是執(zhí)行官與協(xié)調員,依從“現(xiàn)實原則”,相當于騎手。超我是良心與理想,遵循“至善原則”,相當于馬術規(guī)則和標準動作。還有一個外部世界,相當于賽馬場與障礙。本我這匹烈馬在不斷騰越,超我的技術要求越來越高,全看自我這位騎手能否駕馭。藝術家需要完成這種高難度的表演。
(1)《天鵝湖》中的“我”
自我在變化,改變有風險。王子是自我,母后是舊的超我,白天鵝是新的超我,黑天鵝是本我。王子渴望擺脫母后的束縛,卻在黑白間迷失,妖艷與貞潔對他都有吸引力。魔鬼呢?魔鬼代表超我和本我的尖銳對立,讓王子失去了駕馭能力。王子殺死了魔鬼,他自己也就死了。弗洛伊德說:“破壞性成分在超我中牢固地盤踞著,并轉向反對自我……似乎是一種死的本能。”超我像個殉難的圣徒,比如白天鵝。
(2)《黑天鵝》中的“我”
《黑天鵝》比《天鵝湖》略為復雜,有多重隱喻。影片中母親是舊的超我,貝絲是新的超我,莉莉代表本我,她們還分別代表著妮娜的過去、現(xiàn)在與未來。早先的超我是父母帶來的,他們是權威;隨著孩子的成長,父母的強制逐漸消失,開始形成新的超我。母親、貝絲、莉莉三人均身著黑衣,象征妮娜內心的失調與心靈的黑幕,而妮娜自己一襲白裝顯得多么無助而可憐。三位一體的嚴酷對立就是妮娜內心的魔鬼。托馬斯代表著環(huán)境和觀眾,如果妮娜適應了他的要求就可以擁有一個新的、更現(xiàn)實的自我,但這一天或許永遠不會到來,就像《天鵝湖》中的王子,找到了就要失去。自我呢?哪個劇中人代表了自我?沒有自我,妮娜失去了自我。
(3)幻想、自戀與升華
弗洛伊德在《創(chuàng)作家與白日夢》中說:“一個幸福的人絕不會幻想,只有一個愿望未滿足的人才會。”妮娜看見種種神秘的、乃至恐怖的幻象,說明她內心的壓抑、折磨與強烈的愿望。弗洛伊德認為激發(fā)幻想的愿望分成兩大類:野心或性欲。獲得托馬斯的肯定,妮娜就同時獲得了性愛與成就。
未滿足的性欲會向內釋放,這是自戀。弗洛伊德說某些女性極具魅力“在很大程度上是她的自戀,她的自鳴得意和不可理解,如同有些動物的魅力在于根本不在乎我們如何,象貓及食肉猛禽。”最終妮娜也變成了猛禽——黑天鵝。這就是升華,那喀索斯沒有完成(因為他沒有向外釋放),妮娜完成了,可惜只有瞬間。
2.拉康理論
與弗洛伊德不同,拉康認為“我”是虛幻的,所謂“自我”不過是一連串的肥皂泡,亮晶晶地映照著,美麗卻不真實。拉康有一篇著名的論文《鏡像階段》,“鏡像階段是一出戲”拉康說。拉康舉了一個例子:雌鴿子看見同類時才會達到性成熟;而獨處的雌鴿子看到鏡中自己的映像時,也同樣可以達到性成熟。這實際上是一種“誤認”——將一個“他者”誤認為是自己。你看到的并非真實,也不完美,卻開始迷戀那個影像,并以此來塑造自我。比如女人喜歡照鏡子,并從中想像一個更美麗的自己——這是一定的,不然她們就不會整容。誤認→自欺→自戀→升華。
拉康借用超現(xiàn)實主義畫家薩爾瓦多·達利(1904-1989)的一個概念“偏執(zhí)狂臨界狀態(tài)”:為了從潛意識中產生“超驗極點”的意象,達利認為有必要先進入一種自我誘發(fā)的精神失常式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以便產生幻覺境界。這還是升華。藝術家碾碎過去一個個肥皂泡,又生成一個個新的肥皂泡,最后連自己都感覺陌生了。莊周夢蝶?這正是拉康喜歡引用的一則寓言。拉康認為死才會令自我完整,或許“死后才終獲自由”(托馬斯說)。妮娜看到貝絲的宣傳海報,慢慢地被摧熟;在列車上、在過道里不斷看到似曾相識的身影,她們都身著黑衣;還有鏡中千變萬幻的“他者”……
弗洛伊德強調控制與釋放,拉康強調誤認與虛幻,但兩人在一點上是共通的:人類具有一種莫名其妙的、追求完美的傾向,不斷地追尋、追尋……
好了,下面就用這些理論的利刃來剖析《黑天鵝》。
一、母親與貝絲。
母親與貝絲分別代表兩種超我,或者說兩種完美觀。
母親代表生活上的完美,相當于《天鵝湖》中的母后,住在自己的“皇宮”里深居簡出,只干兩件事情:撫育妮娜和畫一些抽象肖像畫。她眼中的完美就是規(guī)規(guī)矩矩地做人,安安穩(wěn)穩(wěn)地過日子,就像母后對王子說的:“你不能再如此終日嬉戲了。”母親曾因為懷上妮娜而放棄了芭蕾舞事業(yè),她不希望女兒重犯她的錯誤——被另一個王子所騙。她無微不至又過于嚴厲的看護著女兒,女兒能出演天鵝皇后固然好,演不上也沒什么。她把妮娜塑造成柔弱的白天鵝,但也壓抑了妮娜的性欲與野心,妮娜都28歲了。“純潔可愛的女孩,被天鵝的軀體所束縛,她尋找自由,但只有真愛才能讓她獲得自由。”托馬斯說。
貝絲代表藝術、事業(yè)上的完美。要是做不到完美又該如何?死。貝絲被舞團淘汰,遭托馬斯拋棄,她選擇了撞車自殺,沒死成。妮娜去醫(yī)院看望她,她對妮娜說:“你偷我的東西?”“我只是想做到像你一樣完美。”妮娜無辜地辯解。“我不完美!我什么都不是!貝絲瘋狂地操起小刀劃刺自己的臉。妮娜倉皇逃走,發(fā)現(xiàn)自己手上全是血,小刀從手中掉落下來。幻覺。
弗洛伊德和拉康對這種現(xiàn)象有解釋,或者說是達倫大導演對心理學理論依葫蘆畫瓢。
影片開頭妮娜就看見貝絲的海報——鏡像,恍如一只未發(fā)育的雌鴿被吹醒內心的春情。貝絲走了,妮娜來到她的化妝間,靜靜地把貝絲用過的化妝品、飾物收藏,貝絲是她的偶像。如今化妝間已屬于妮娜,海報也換成妮娜,她慢慢地向魔鬼走近。母親的畫作——另一個鏡像,變得越來越丑惡,成了一堆喧鬧的妖怪?;糜X。妮娜無論作為成年的女性還是作為芭蕾舞演員都需要釋放,兩種超我在激烈對峙,過去與未來。妮娜從醫(yī)院看望貝絲回家后,有一個瞬間產生幻覺以為母親是貝絲,兩者在轉換。將歇斯底里的貝絲類比為冰清玉潔的妮娜合適嗎?要知道當年的貝絲也是一只白天鵝,遇上托馬斯這個釋放她的王子。但她得不到真愛,觀眾與托馬斯都朝三暮四,所有的天鵝都想取代她的位置,包括妮娜。偶像的隕落令妮娜感到害怕,她把飾物還給貝絲,但她已無路可退。母親尖聲大叫:“你不是我的女兒!她不再是了。
將弗洛伊德《自我與本我》中的話語摘錄下來:“自我升華作用的工作導致了本能的解脫和攻擊本能在超我中的解放……使它陷入受虐待和死亡的危險。……我放棄自己,因為它覺得自己不是被超我所愛,而是被超我所憎恨和迫害。……它看到自己被所有保護力量所拋棄,只好一死了之。”
白天鵝“死后才終獲自由。”托馬斯說。
二、黑與白。
妮娜看著莉莉在跳舞,漂灑的長發(fā),婀娜的身姿,周圍的人都陶醉了。托馬斯走過來對妮娜說:“看她的舞姿,不精確,但不費勁,她不是裝出來的。”莉莉是從洛杉磯(達倫有所指?)專程來頂替貝絲的,為何最終托馬斯還是選擇妮娜?
莉莉為人隨和奔放,出入于酒吧舞廳,吸食麻醉品,濫交,相形之下妮娜還是一只不解風情的——雛鴿。有一回在餐廳莉莉掏出麻醉品讓妮娜吸食,妮娜拒絕了,幸好。接著莉莉帶妮娜去迪斯科舞廳,莉莉對兩個男友(可能是剛結識的)說自己和妮娜是姐妹,妮娜趕緊否認。在舞廳巷外,男友甲差點與迷醉中的妮娜交合,妮娜又拒絕了,再幸好。
是的,莉莉熱情,但沒有激情,也就沒有爆發(fā)力。人的心理能量是有限的,要想猛烈地釋放,就要深沉地凝聚。頂尖藝術家常常都是自閉、怪癖之人,只有借助藝術才會打開心扉。正是在那種高度緊張的創(chuàng)作時刻,他的情感洪流才得以宣泄,達到高潮。不可能設想這種心理能量的沖決會是家常便飯,可以隨時隨地釋放——這同樣是裝不出來的。莉莉演不了白天鵝,可以演黑天鵝,但永遠做不到完美,此所以托馬斯選擇妮娜而不是莉莉的根本原因,他期待的就是妮娜蘊藏的激情。偏執(zhí)狂臨界狀態(tài)。
《天鵝湖》的作者柴科夫斯基就是一個例子。柴科夫斯基自抑、神經質,他的音樂卻充裕著斯拉夫民族狂野不羈的性情。知道老柴最崇拜哪位作曲家嗎?莫扎特。兩人的曲風似乎風馬牛不相及,莫扎特的音樂精致柔媚,如果老柴不時時拿莫扎特來矯正自己的話,他的音樂很可能變成野獸的嗥叫。對此弗洛伊德又有話說:“在這種情況中,超我比自我更知道無意識的本我。”對立兩極相互滲透,超我與本我確實是孿生姊妹。永遠不釋放的是雛鴿,不停在釋放的是野雞,張弛有度才是高貴的天鵝。
在舞廳莉莉往妮娜的酒中下藥(她只是想讓妮娜high一下),妮娜迷糊中以為和莉莉一起回家,并發(fā)生了同性愛關系。莉莉舔吮妮娜的私處,妮娜欲仙欲死地呻吟著,她讓黑天鵝上身了。還記得嗎?貝絲和維羅妮卡都罵妮娜是娼妓。莎士比亞借哈姆雷特之口說道:“在命運身上秘密的那部分嗎?啊,對了;她本來就是一個娼妓。”噢,命運。
王子托馬斯質問眾人:“你們當中有誰可以出演兩種天鵝?黑與白。”
三、欲火鳳凰。
有一個名詞叫“黑天鵝效應”,意指不可預測的重大事件。1697年,歐洲探險家在澳大利亞發(fā)現(xiàn)了黑天鵝,在此之前人們以為天鵝都是白色的。三年不飛又不鳴,你知它是什么鳥?此鳥不飛則已,一飛沖天;不鳴則已,一鳴驚人。
自戀是升華的前奏,不自戀者無自信,妮娜自憐但不自戀。托馬斯留給妮娜一份小作業(yè):“回家后觸摸自己,慢慢地感受。”某種程度來說藝術就是精神上的自慰——能撫慰與愉悅心靈,但并非真實。先讓自己感動,然后把這種感動分享給觀眾。“不僅僅是誘惑王子,更是誘惑觀眾,整個世界。”妮娜扔掉那些毛絨絨的玩具——她不想再做小女孩了。
升華是將自身壓抑的欲望乃至陰暗面,通過社會認可的方式釋放出來。弗洛伊德在《論自戀》中說:“一個將自戀敬獻給很高的自我理想的人未必導致力比多本能的升華。”要看個人的努力與造化。這是驚險的一跳,你能否同時面對最大的希望與最大的失望?在正式演出前的最后一次排演中,白天鵝奔上舞臺中心的高臺(懸崖),伴隨著波濤澎湃的管弦樂,托馬斯激昂地揮舞手臂指導妮娜:“心碎的感覺,受傷了,血流下來……你不害怕,充滿了認同感。你俯視這個世界,驚鴻一瞥。對觀眾說,是的。然后你就跳……”
妮娜有一個壞習慣,喜歡抓撓自己的皮膚,好似她的身體奇癢無比,把肩胛部都抓傷了——那正是天鵝長翅膀的部位。她在幻覺中撕傷自己的皮膚,鮮血從手指等處滲出來。演出前夜,妮娜還在練習,連琴師都說累了?;氐郊夷菽鹊木窨簥^達到高潮,從肩胛處拔出黑羽毛!當然是幻覺。欲火焚身,煉出金鳳凰。
我想起一個人——米開朗基羅。他在創(chuàng)作西斯廷壁畫時呆在吊架上幾個月不下來,鞋襪與皮肉粘連在一起,一撕,血。創(chuàng)作的四五年光景里,他的眼花了,胸背彎了,人憔悴了,他自己說的。西斯廷壁畫是繪畫藝術所能表現(xiàn)出的最高程度的激情。要想人顯貴,就得人后受罪。觀眾不想看你幕后的艱辛,他們只愿看你人前的成就。
藝術創(chuàng)造的結果最不可預測,所有的藝術家都在“等待”那個神秘時刻的降臨。
四、人生如戲。
“全世界就是一個舞臺。”莎士比亞說??刂婆c釋放分兩方面:入戲與出戲。最好能做到收放裕如,必要時甚至把觀眾、舞臺、競爭對手都拋擲一邊。妮娜在戲中不能釋放,在戲外不能控制,她亂了。
妮娜入戲了,她認為莉莉就像《天鵝湖》中的黑天鵝,要引誘托馬斯以取代自己的位置,懇求托馬斯不要讓莉莉成為自己的替補,她抱怨說:“她在跟蹤我!除了莉莉,還有那時時出現(xiàn)的窺視她的幻影。典型的妄想癥,沒有人在跟蹤、窺視妮娜,雖然很多人在關注她。窺視妮娜的是她自己——超我。弗洛伊德診斷道:超我“負責觀察自我理想怎樣實現(xiàn)了自戀滿足,并為了這一目標用理想檢驗真實的自我……‘被視妄想’,或確切地講是‘被觀察’。……這類病人抱怨說他們有的思想都為別人所知,他們的行為被別人所觀察和監(jiān)視。”
誰叫你站在舞臺的中心呢?那正是聚光燈照射的焦點,所有人都想站在上面,不能抱怨人們粗鄙的野心,妮娜也想窺視自己的偶像貝絲。白天鵝很敏感,過分依賴外部世界的評判。托馬斯安慰妮娜說:“任何人都想取代你……好好演出。你不需要擔心莉莉或其他人。”托馬斯把妮娜帶向“內心探索”。惡魔在暗地里窺視,露出猙獰的笑容。
琴師離去,妮娜孤獨一人在排練室里練習,她又看到那鏡中的影像,突然間燈熄滅了。“嗨,誰在那兒?”妮娜驚怯地問。她慢慢地走上舞臺,空曠幽深的舞臺,只有一個渺小的自己,你能否面對?妮娜穿過舞臺,來到舞臺的另一側,看見自己正在和托馬斯狂干!那付癲狂放浪的神態(tài),咋一看還以為是莉莉。野獸的嗷喘聲,托馬斯猛一回頭現(xiàn)出魔鬼的面容!妮娜驚哭奔逃。本我是多么的丑陋!接下來就是妮娜去到貝絲那里,幻見她“我不完美,我什么都不是”地自殘。超我與本我在激烈地對峙。
“更無情面地解剖我自己。”魯迅說的。向內無盡地窺探,且用一個他者的目光來審視,你可以試試看,有點恐怖!作家用自我觀察的方法將他的‘自我’分裂成許多‘部分的自我’,結果就使他自己精神生活中沖突的思想在幾個主角身上得到體現(xiàn)。”弗老爺再說?;蛟S非如此不能達至所謂的深度。入戲,再出戲。如果不能抽身而退怎么辦?墳。許多演員投入地扮演一個角色后幾乎終身無法擺脫,托爾斯泰寫完《安娜》也想自殺。命運個娼妓,把身心出賣給魔鬼。
生活中你可以扮演多種角色,有多種可能性。莉莉的扮演者米拉·庫妮絲是波特曼的老友,是波特曼推薦她來演莉莉的。波特曼也有個母后式的保守老爸,他對女兒在《黑天鵝》中太性感的演出大表不滿,父女間互不理睬。扮演妮娜的舞伴大衛(wèi)及《天鵝湖》王子的是本杰明·米派德,他是紐約芭蕾舞團首席演員,也是本片編舞指導。影片中托馬斯對妮娜過于拘謹、毫無魅惑力的表演不滿意,他問大衛(wèi):“would you fuck that girl?”大衛(wèi)尷尬地答No。在戲外,波特曼與米派德已于去年結婚(他們通過拍攝本片相識),今年他們的小寶貝就要降生啦!真是戲如人生,人生如戲。
五、升華之夜。
偏執(zhí)狂臨界狀態(tài),不超凡入圣,就可能走火入魔。
隨著正式演出的臨近,妮娜的心情愈發(fā)緊張,幻覺也愈發(fā)癲狂。經過群魔亂舞的一夜,妮娜一覺睡來,發(fā)現(xiàn)母親已打電話給舞團為妮娜辭演,“你整晚都在亂抓……這個角色正在毀了你。”這是一個母親正常的反應。母親阻攔妮娜,妮娜搶過鑰匙,甩下狠狠的一句話:“我是天鵝皇后,而你什么也不是!
妮娜來到劇院,托馬斯尚未宣布。妮娜鎮(zhèn)定地化妝:“我在這兒,托馬斯。我能做到。”“唯一能阻攔你前進的就是你自己,是時候該放手了。”不過上了舞臺又是另一回事。演出間歇妮娜發(fā)現(xiàn)莉莉與大衛(wèi)有曖昧關系(黑天鵝與王子),又讓她分神了,戲里戲外不分。王子把白天鵝舉到空中,也不知道是大衛(wèi)還是妮娜的原因,大衛(wèi)把妮娜摔了下來——很丑。演出還在繼續(xù),倒也契合白天鵝無助受傷的心。
回到化妝間,莉莉穿著黑天鵝的戲裝坐在那里,洋洋得意地化妝:“一定很丟臉吧?我來替你跳黑天鵝如何?”爭執(zhí)中妮娜用鏡子的碎玻璃扎進莉莉的腹部,把她捅死了。經過一陣痙攣,妮娜兩眼發(fā)紅。黑天鵝上場,利眸一瞪令人膽寒,那是鷹豹般的眼神。什么是黑天鵝?因為不在乎王子,所以能誘惑王子;不在乎觀眾,就能征服觀眾;不在乎世界,就能征服世界——或許。“在很大程度上是她的自戀,她的自鳴得意和不可理解,如同有些動物的魅力在于根本不在乎我們如何,象貓及食肉猛禽。”下場間歇,妮娜感到渾身舒泰,恣意享受與魔共舞的爽快,野獸的嗷喘聲,她的手臂嘩嘩地長出黑羽毛。接著就是上場弗韋泰揮鞭轉(影片中那樣跳法當然是不合格的)。不可一世的妖魅定格在阿拉貝斯克造型上——雙腿前后叉開成九十度角,手臂瀟灑地向頭頂上方一揮。觀眾瘋了。下場后妮娜摟住托馬斯激吻,倒弄得托馬斯面露羞澀。“這是我在引誘你,我要你來引誘我!妮娜做到了。
回到化妝間,莉莉來道賀。這是最后一個幻覺,原來碎玻璃就扎在……妮娜自己的腹部。她終于殺死了內心的魔鬼,戰(zhàn)勝自己,君臨天下。換上白天鵝的妝扮,她又恢復成嬌柔悲情的白天鵝,在魔鬼、王子、眾天鵝間旋轉,旋轉。奔上高臺,縱目望去母親也在,妮娜雙眼噙滿淚水,蕾絲戲裝已被鮮血染紅。然后從高處一躍而下,時間定格在那一刻:站在世界的最高巔,同事們像群星在周圍環(huán)繞,掌聲如風雷在耳邊炸響。妮娜躺在墊子上,托馬斯跑過來:“你聽到了嗎?他們愛你!“我感受到了……我感受到了完美……我是完美的。”
毛蟲破繭而出,化為炫彩的蝴蝶,凌空翱翔,只為那妖嬈的瞬間。他們追尋那個鏡像,即使丟失了現(xiàn)實中的自我也在所不辭,因為創(chuàng)造是永恒的。
1888年2月21日,柴科夫斯基出席布拉格捷克國家劇院演出本人作品的晚會,包括《天鵝湖·第二幕組曲》的“卓越演出”。他在日記里寫道:“巨大的成功……絕對幸福的瞬間,但僅僅是瞬間。”柴科夫斯基直到去世也沒有看過《天鵝湖》完整而完美的演出,據(jù)說他死于自殺。
白景中點綴一點黑,才顯出黑色的深邃;黑幕下飄灑一縷白,方映襯出白色的矜貴。感受到了惡,表現(xiàn)出了惡,但創(chuàng)作者與觀者并未真的作惡,他們都被“凈化”了。亞里士多德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