誰能為一只小鳥下跪

作者:肖復(fù)興

我只知道，為了自己的過失或罪行而下跪的，在歷史上有這樣的兩個人：一是遙遠的古羅馬的哲學(xué)家奧古斯丁，他因為自己不能相忘于情欲，不能割舍掉世俗，自責(zé)而懺悔，痛苦而羞愧，撲倒在自己寓所的花園里，失聲痛哭地在一棵無花果樹下跪下；一是前德國總理勃蘭特，他在訪問波蘭的時候，因為自己的國家和民族發(fā)動的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因為在波蘭建造慘無人道的奧斯威辛等集中營，給波蘭人民造成的災(zāi)難和痛苦，在波蘭的二次世界大戰(zhàn)猶太人死難紀(jì)念碑前下跪。

　　我不曾知道，還會有人只是為了一只小鳥而下跪。

　　但是，確實有人為了一只小鳥而下跪。

　　是兩年前，在澳大利亞舉行的溫布爾登網(wǎng)球公開賽中，一只小鳥突然飛進正在激烈比賽的賽場，非常的不湊巧，簡直就像是一滴雨水正好掉進了瓶子里一樣，被擊打得飛速騰空的網(wǎng)球，正好打在小鳥的身上，小鳥當(dāng)場落地身亡。擊中小鳥的那位運動員（可惜我不知道他的名字），立即中止了比賽，走到小鳥的身旁，當(dāng)著那么多觀眾的面，為自己的這一過失，虔誠而毫不猶豫地跪倒在這只小鳥的前面。

　　我非常為這位運動員而感動。在我看來，雖然一只小鳥和無數(shù)因戰(zhàn)爭無辜而死的人無法相比，但是，它和他們在生命的價值和意義上是相同的；雖然無意而偶然傷害一只小鳥和有意而泛濫的過錯也無法相比，但是，它和他們在生活中過錯的結(jié)果和本質(zhì)是相同的，它和他們衡量我們道德的尺度和分量也是相同的。

　　在我們的生活和內(nèi)心中，誰都會有意或無意地發(fā)生這樣或那樣的閃失過錯，這并不奇怪。無論什么樣的閃失或過錯發(fā)生了，我們能夠真誠地責(zé)問自己，懺悔自己，便是一個有高尚道德感和高貴情感的人?？上В缃裨S多人類高尚而高貴的道德和情操，已經(jīng)幾乎被我們用自己的手?jǐn)乇M殺絕。情操的高貴，逐漸被物質(zhì)價格和包裝的昂貴偷梁換柱；道德的高尚，更是被污濁和卑下理所當(dāng)然和公然地替代。

　　所以，在現(xiàn)實面前，諸如假冒偽劣盛行，全村人明目張膽地公開造假而沒有絲毫的羞恥感和罪惡感，已經(jīng)是見怪不怪的事情，沒有一個人為此而羞愧，就更談不上懺悔了。至于拿著并不干凈的行賄或受賄的錢的各等大小官僚，并沒有感到沉甸甸的燙手，為此為自己的良心而羞愧懺悔，便更是習(xí)以為常的事情了。甚至在街頭巷尾，為了一點小事而雞吵鵝斗乃至大打出手的事情；在日常生活中，文過飾非、推諉過錯、乃至嫁禍于人，我們更是能夠常?？吹?，卻很少能夠見到，其實可能有我們自己的過錯在里面，只要我們自己能夠稍微檢點一下，敢于承認(rèn)，敢于改正，漫說什么下跪，只需要將昂得高高的頭稍稍地垂下，簡單地說一句對不起，便很容易就化干戈為玉帛。但是，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這樣的一點勇氣、約束力和廉恥之心。

　　我們怎么可以去為一只小鳥而下跪？

　　我們常說要與世界接軌，在北京舉辦的被稱之為“三高”的高規(guī)格、高水平、高獎金中國網(wǎng)球公開賽，正在全面和溫布爾登網(wǎng)球公開賽接軌，一起成為世界級的賽事，做到這樣一點，并不難。但是，要做到能夠像溫布爾登的那位為小鳥下跪的運動員一樣，我們實在有著太遙遠的距離。

　　我們常說我們有著悠久的文明歷史傳統(tǒng)，我們的古人早就留傳下對我們的教誨：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還有這樣的教誨：以小善為無益，以小惡為無傷，凡此皆非所以安身崇德也。如果我們真正秉承了這樣的傳統(tǒng)，聽從了這樣的教誨，我們本可以和溫布爾登的那位運動員一樣，是可以也為一只小鳥而下跪的?？上?，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這樣的古老的安身崇德的教義和傳統(tǒng)。我們已經(jīng)可以將許多沉重的過失和碩大的罪惡都變得“五岳倒為輕”，我們從來不缺少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本事，我們哪里還能夠具有“潤物細(xì)無聲”的心態(tài)和自我道德約束力，去斤斤計較小善或小惡并以為那其實是關(guān)系著我們的安身崇德呢？

　　看來，如今誰還能夠為一只小鳥下跪，是值得問一問我們自己的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