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許洋君,主《SOHO小報》筆政,其人博雅,專好命題作文——不是別人命題他做,是他命題,別人做。近日得一題曰:“我想把這個世界搞明白”。許君得此刁而酸之題,茫然四顧:倒霉蛋在哪兒?倒霉蛋在哪兒?
——在此。他的目光落到我頭上,跑是跑不掉的,只好硬起頭皮提起筆,且看灑家能不能對付過去。
我搞不明白的是,為什么非把這個世界搞明白,這世界被搞明白了很有趣嗎?還是搞明白世界顯得很牛逼?
以在下愚見,這世界被搞了而且搞明白了,肯定不是一件有趣之事。而且搞明白之日,便是我失業(yè)之時,到時候文學、哲學、科學等等學都不必有,因為一切都很明白,許洋君再提不出什么刁鉆題目,《SOHO小報》也不必辦,只剩下多一些、更多一些的非誠勿擾二人轉(zhuǎn)——順便說一句,我對二人轉(zhuǎn)滿懷敬意,我認為它是唯一面向未來的藝術,在一個被搞明白的世界里剩下的必有二人轉(zhuǎn)式的傻笑。照此說來,拿起遙控器,翻一遍電視,我認為我們沒準已經(jīng)、早就把世界搞明白了。
然后就是那個問題:把世界搞明白了很牛逼嗎?這個問題也可以反過來問:我們心目中那些最了不起的人,他們把世界搞明白了嗎?
近日多暇,亂翻書,偶然讀到明初方孝孺的一篇《深慮論》,談的就是這個明白不明白的問題。方先生的中心意思是,歷朝歷代,開國雄主,都是目光如炬,都是搞了世界而且明白的人,他們都深謀遠慮,為天下定下長治久安之計,結果呢,是“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fā)于所忽之中,而亂常起于不足疑之事”,防了癌癥死于感冒,你說他算是明白還是不明白?
方孝孺寫此論,立意是為了勸皇上:別想那么多那么遠,天下事你搞不明白,“智可以謀人,不可以謀天”,“天下后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那怎么辦呢?那就只有“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天可憐見,不會虧待你和你的子孫。
這篇話里,比較有說服力的,是確實搞不明白,天下最聰明的腦袋也未曾真的明白過;比較無說服力的,是搞不明白怎么辦?方孝孺開個方子是積德順天,問題是對21世紀的中國人來說,天也不過是刮風下雨沙塵暴的天,拍它的馬屁是沒用的。那么換個說法,就是,搞不明白的事你不要管,只管做好你眼下明白的這點事。
這聽上去很泄氣,有雄圖大志的人們都不喜歡,據(jù)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時,陳伯達曾向毛澤東主席推薦《深慮論》,陳以為,如康有為、孫中山,皆為當世人杰,但生前死后,世事之變其實都是他們絕對料想不到的,他大概是要以此勸解毛澤東,當然主席不想聽,據(jù)說,文章也沒看,只說了句:“他自己都慮不到自己的命運,還談什么深慮!”
這說的是方孝孺后來被明成祖剝了皮。但話說回來,方自己的命運恰恰也說明了深慮之無謂,人是搞不明白這個世界的,圣上搞不明白,朱元璋生前為后事操碎了心,哪想到冒出個老四把他老人家的規(guī)劃一筆勾銷,方孝孺一介書生,當然也不認為自己能搞明白,他不過是做自己認為該做的事,認自己的那份命。
話說到這兒,結論是,英雄豪杰也不曾搞明白,所以,“我想把這個世界搞明白”簡直就是比畝產(chǎn)萬斤糧還要驚人的豪言,說說也就罷了,然后洗洗睡吧。
我知道,許洋君一定會給我的作文打叉,因為“不切題”,他的本意以我之愚魯也能略有領會,他是說,我們?yōu)槭裁疵鎸@個世界、這個時代、這個生活會感到困惑。但我覺得我要是照著這個路子去寫,文章就應該發(fā)在《讀者》上而不是發(fā)在《SOHO小報》上。我們的問題是,我們是揣著糊涂以為明白,或者揣著以為的明白而裝作困惑,但其實,我們從來也沒真明白過,也會繼續(xù)不明白下去,明白是假的,是暫時的,是幻覺,我們唯一搞得明白而且應該搞明白的事就是,我們將永不明白,并且不得不思索如何在不明不白中活下去,活得稍有意義。
深慮論
方孝孺
慮天下者,常圖其所難,而忽其所易;備其所可畏,而遺其所不疑。然而禍常發(fā)于所忽之中,而亂常起于不足疑之事。豈其慮之未周歟?蓋慮之所能及者,人事之宜然;而處于智力所不及者,天道也。當秦之世,而滅諸侯,一天下。而其心以為周之亡,在乎諸侯之強耳,變封建而為郡縣。方以為兵革可不復用,天子之位可以世守,而不知漢帝起壟畝之中,而卒亡秦之社稷。漢懲秦之孤立,于是大建庶孽而為諸侯,一位同姓之親可以相繼而無變,而七國萌篡弒之謀。武、宣以后,稍剖析之,而分其勢,以為無事矣,而王莽卒移漢祚。光武之懲哀、平,魏之懲漢,晉之懲魏,各懲其所由亡而為主備。而其亡也,蓋出于所備之外。唐太宗聞武氏之殺其子孫,求人于疑似之際而除之,而武氏日侍其左右而不悟。宋太祖見五代方陣之足以制其君,盡釋其兵權,使力弱而易制,而不知子孫卒困于敵國。此其人皆有出人之智,蓋世之才,其于治亂存亡之幾,思之詳而備之審矣。慮切于此而禍興于彼,終至忘亂者何哉?蓋智可以謀人,而不可以謀天。良醫(yī)之子,多死于病,良巫之子,多死于鬼。豈工于活人而拙于謀子也哉?乃工于謀人而拙于謀天也。古之圣人,知天下后世之變,非智慮之所能周,非法術之所能制,不敢肆其私謀詭計,而唯積至誠用大德以結乎天心,使天眷其德,若慈母之保赤子而不忍釋。故其子孫雖有至愚不孝者足以亡國,而天卒不忍遽亡之,此慮之遠者也。夫茍不能自結于天,而欲以區(qū)區(qū)之智,籠絡當世之務,而必后世之無危亡,此理之所必無者,而豈天道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