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周禮正義·天官》筆記 

李學(xué)勤

孫怡讓《周禮正義》一書，夙為經(jīng)學(xué)史家推為有清一代經(jīng)學(xué)殿軍之作，受到學(xué)術(shù)界普遍推崇。但由于這部書廣博浩繁，長達八十六卷，二百余萬字，盡管膾炙人口，真能細心通讀的人是很少的，以致其重要價值迄未得到全面認識。

《周禮正義》是孫詒讓一生用力最久最深的著作。據(jù)學(xué)者考證，他自同治十二年（公元1873年）著手此書，編作長編，數(shù)易其稿，到光緒二十五年（1899年）才最后寫定，歷時共二十七年。[1]孫氏致力此書，與他的政教思想有關(guān)，這只要看書的自序，以及他另外撰寫的《周禮政要》，就可明白，評論者認為《正義》僅為考據(jù)學(xué)，并不合于孫氏本意。不過從今天看來，《正義》的成就確在于《周禮》的整理考訂。實際作為清代經(jīng)學(xué)主流的所謂漢學(xué)，從來便是主張通過考據(jù)經(jīng)義而求得圣賢治平之道，結(jié)果其成績歸宿在文獻整理，違反了當時學(xué)者的初衷，孫詒讓正是這一點的典型。  

《周禮》記述當時職官制度，最為詳備。孫詒讓在《正義》書首 “略例十二凡”中說：“此經(jīng)在漢為古文之學(xué)，與今文家?guī)熣f不同。先秦古子及西漢遺文，所述古制，純駁雜陳，尤宜精擇。今廣征群籍，甄其合者，用資符驗；其不合者，則為疏通別白，使不相殽混。”書中這樣做的客觀效果，是將各種古代文獻所見的職官，與《周禮》進行普遍比較。這項重要工作，為研究其間異同變遷提供了必要的材料依據(jù)。  

現(xiàn)代懷疑《周禮》的學(xué)者，大都引用西周金文，以其間出現(xiàn)的職官同《周禮》直接對照，看到歧異不合，即認為《周禮》晚出，甚至是偽作。其實，這每每是由于古代職官時有分合演變的緣故。孫氏《正義》雖然沒有多引金文，但在征引排比各種文獻之間，已經(jīng)顯示出當時職官彼此關(guān)聯(lián)，名稱互相通轉(zhuǎn)的大概，為我們進一步探研建立了基礎(chǔ)。  

以下就從《正義》的《天官》最初幾卷中與“宰”相關(guān)的部分，舉例為證。  

《天官》一開始的“敘官”說明，“治官之屬”有冢宰即大宰，有小宰、宰夫，其下食官之長則為膳夫。孫詒讓在《正義》中歷引古籍，說明大宰、小宰、宰夫都可以單稱為宰，而膳夫又可稱作宰夫，甚或稱為大宰。其地位和職能盡管懸殊，官名卻能通用。由此可見，屬于一系的官名，在一定的情形下有通用的可能。  

在金文研究中，正存在這種令人迷惑不解的問題。例如陜西扶風任家村光緒十六年（公元1890年）發(fā)現(xiàn)的西周晚期窖藏青銅器，久已聞名于世。這批器物的主人名克，官名善（膳）夫，其中大克鼎精美龐偉。有長篇銘文。文內(nèi)說：   

……王呼尹氏冊命膳夫克，王若曰：“克，昔余既命汝出納朕命，今余唯申就乃命。……”……

是克的主要職能為出納王命。同人所作小克鼎銘文云：

唯王廿有三年九月，王在宗周，王命膳夫克舍令于成周，遹正八師之年，……  

便是膳夫出舍王命的實例。

《周禮》的膳夫乃是食官，“掌王之食飲膳羞，以養(yǎng)王及后、世子”，與克器的膳夫職能顯然不合。克所任膳夫，實相當書中的宰夫。宰夫職文云：

宰夫之職：掌治朝之法，以正王及三公、六卿、大夫、群吏之位，掌其禁令。敘群吏之治，以待賓客之令、諸臣之復(fù)、萬民之逆。   

其職能正是出納王令及其回復(fù)。小克鼎記膳夫克“舍令于成周，遹正八師”，成周的“八師”即八鄉(xiāng)[2]，所云恰可與宰夫職文印證。

1940年，扶風任家村又出一批窖藏青銅器，器主名梁其，官名也是膳夫，時代仍系西周晚期。其中梁其鐘銘有：

……天子使梁其身，邦君大正用天子寵，蔑梁其,……，

如孫氏《正義》卷四所論，文獻內(nèi)的“大正”即卿，這里的“邦君大正”也是一樣。銘文表明膳夫位于卿下，說相當《周禮》下大夫的宰夫，是妥當?shù)摹?/span>  

金文中也有作為食官的膳夫。陜西永壽好畤河出土的膳夫山鼎（《殷周金文集成》2825），時代也是西周晚期，銘文云：

……王呼史冊命山，王曰：“山，命汝官司飲獻人，于用，作憲司賈，毋敢不善。……”……

《周禮》膳夫的職文有“王燕飲酒，則為獻主”，可見“司飲獻人”恰為食官膳夫的職責。這個膳夫就和克、梁其所任全然不同了。

以上所論，限于西周晚期，實際東周時的情形，雖然更為復(fù)雜，仍然可以援用類似義例，來說明職官制度的若干變遷。這里還是以《周禮》大宰一系職官的關(guān)系，作為參照的證據(jù)。

最近問世的《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三）[3]，收錄有《仲弓》一篇，記述孔子與弟子仲弓（冉雍）的對話，頗為重要?？上г撈窈営胁簧贇埵?，很難編排恢復(fù)，只有開頭八九支簡，由于可與《論語•子路》對勘，容易知道其前后次第。

《子路》的有關(guān)一章是：

仲弓為季氏宰，問政。子曰：“先有司，赦小過，舉賢才。”曰：“焉知賢才而舉之？”曰：“舉爾所知。爾所不知，人其舍諸？”  

《仲弓》開端一部分即對該章的引申演繹，首先是第1、4、26簡，中間有一些缺文，但仍能通讀。下面寫出釋文，（凡上博書考釋已定的，用今通行字體）：

季桓子使仲弓為宰，仲弓以告孔子，曰：“季是（氏）……使雍也從于宰夫之后，雍也(童)愚，恐怠（貽）（吾）子(羞)，愿因(吾)子而治。”

仲弓為季氏宰，是任魯卿季氏的邑宰，劉寶楠《論語正義》：“宰者，大夫家臣及大夫邑長之通稱。”[4]孔子弟子如仲由、冉求，也作過同樣官職。仲弓對孔子說，季氏“使雍也從于宰夫之后”一句，應(yīng)參看《論語•先進》孔子的話：“以吾從大夫之后，不可徒行也。”“從于宰夫之后”、“從大夫之后”，文例全然相同。

何晏《論語集解》說明《先進》這句時云：“孔子時為大夫，言‘從大夫之后，不可以徒行’，謙辭也。”后來有學(xué)者推求孔子當時的年代和處境，認為是講他曾為大夫[5]，也不影響語句的大意。簡文仲弓的話“從于宰夫之后”，也是說他受命為宰，同樣是謙辭。

仲弓任季氏邑宰，怎么能稱為宰夫？要知道在《周禮》書中，宰夫地位顯赫，當然不是家臣邑宰所能比擬的，但后者在卿大夫封邑中的職務(wù)有似于王朝的宰，所以也就通稱為宰夫，其例與前述膳夫等大致相同。

卿大夫家臣稱宰，西周已經(jīng)有了，如西周晚期的散氏盤記“散有司”，在司徒、司馬、司空下有“宰德夫”[6]，當即散氏的一名邑宰。[7]

以上所述，文獻及古文字材料中的大宰、小宰、宰夫、膳夫，以至邑宰等等的通轉(zhuǎn)變化，雖然復(fù)雜，究實也不足為怪。因為“宰”這一名稱，本義即是一種食官，由于古代政權(quán)機構(gòu)形成過程的特點，移用于協(xié)助天子掌理政務(wù)的要職，其本義的湮沒有相當長的過程。在這中間，把有關(guān)的若干官名互相通用，是可以理解的。直到后世，“宰相”一詞婦孺皆知，人們才把“宰”的本義淡忘了。

遵循孫詒讓在《周禮正義》中告訴我們的原則，去解釋金文以及其它古文字中的職官制度，一定會取得不少重要成果。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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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胡珠生：《〈周禮正義〉稿本探略》，《孫詒讓紀念論文集》，《溫州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1988年增刊。

[2] 李學(xué)勤：《西周金文的六師、八師》，《華夏考古》1987年第2期。

[3] 馬承源主編：《上海博物館藏戰(zhàn)國楚竹書》（三），上海古籍出版社，2003年12月。

[4] 劉包楠：《論語正義》，第280頁，《諸子集成》第1冊，上海書店，1991年。

[5] 參看程樹德：《論語集釋》，第652——653頁，華北編譯館，1943年。

[6] 李學(xué)勤：《殷代地理簡論》，第48頁，科學(xué)出版社，1959年。

[7] 參看張亞初、劉雨：《西周金文官制研究》，第85頁，中華書局，198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