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到川菜,不少人以一字概之曰:“辣”。此言大謬。 川菜實有八大類別。“麻辣”為其中較出名的一味。此外,還有魚香、酸辣諸味。不然,何以獨成大家,笑傲天下? 先說川菜的麻,皆出自那綠豆大小的花椒之中。最好的花椒出在川西漢源縣,有“漢源花椒麻天下”之說?;ń房扇胨帲螡駸犸L寒。用于飲食的,以粒大色鮮、油重味純者為佳。 花椒通常不隨菜下鍋。一般是先把花椒放在鍋里烘炒到焦脆,然后倒進小木臼內搗成細末,主要用于涼拌食品,如名滿全國的四川涼面,缺此物則失佳味。也有不經火烘,把整?;ń吠嗬苯芬坏烙貌说遁p輕剁成細末,直接用來拌涼菜的做法,麻味猶濃,并透出一股清香,麻辣雞絲便使此法?;ń芬嗫捎糜跓岵耍顺鲥伜笕鲈诓松希且?span lang=EN-US>“麻、辣、燙、鮮、嫩”組成的麻婆豆腐,就是上席之前撒上花椒面兒,吃的時候再拌均勻。 川菜用辣,講究香醇得體、余味多變,功夫盡在“辣”外。因此,廚師要對辣椒作專門加工,得到各種不同風味的“辣”,再用于菜肴制作中。辣在四川廚師手里,如同墨在畫家筆下,有千變萬化。 深沉醇厚的辣——四川豆瓣。做川菜離不開豆瓣。豆瓣猶以郫縣所產為上品。豆瓣中的辣椒經發(fā)酵后色呈暗紅,辣的深沉而余味醇厚。四川名菜“麻婆豆腐”非此不可。用時先把菜籽油燒“辣”(略冒青煙),然后放入豆瓣,加湯,在放進豆腐。菜成后油色紅亮,撒上一點花椒面兒,其味無窮。 綿長而爽快的辣——干辣椒面兒。把上品干辣椒放在鍋中一“炕”,再搗成面兒即可使用。干辣椒面辣得很爽快,而且辣味綿長。如果你切上半斤鹵牛肉,再撒上一點干辣椒面,嘿,那味兒別提有多美了。 濃烈噴香的辣——熟油辣椒。用剛出鍋的熱油澆在干辣椒面上(油要把辣椒面全部浸透),“吱”的一聲,立刻飄出一股濃烈的香氣。熟油辣椒主要用于涼拌菜。大文豪郭沫若在他的《反正前后》一書中寫到故鄉(xiāng)樂山的“白斬雞”時說:“那雪白的雞肉澆上鮮紅的熟油辣椒……寫到這里,禁不住口中的唾液津津分泌。” 川菜離不開“泡辣椒”。泡辣椒有一種溫和醇厚的辣味,四川的幾道名菜,如“鍋巴肉片”、“豆瓣魚”等都少不了它。 那用優(yōu)質辣椒曬干而成的“干辣椒”,入口辣生,毫不含糊,十分“霸道”。而恰恰是這種“霸”勁十足的辣,才造就了“水煮肉片”、“四川火鍋”等名滿天下的菜肴。因為只有干辣椒,才能在沸水中“長辣不衰”,而且能兼收并蓄,同其他調料混合成獨特的滋味。 四川人吃辣椒,還有一種“此時無辣勝有辣”的吃法。陽春三月,辣椒正嫩,摘下后切成細絲,同鮮肉一道,炒出一盤“青椒肉絲”,清香撲鼻。那傳遍各地的“宮保肉丁”,原本也是用青辣椒剁成細末作料,目前各地做法,走樣遠矣! 細數(shù)起來,川菜中的辣還有不少,象炒糖醋白菜時用的“糊辣殼”,做豆花調料用的辣椒醬,都風味各異、用途不同。 墨有五彩,辣有百味,奇之妙哉!
設席配味
舊時四川,餐館大堂的“幺師”(即店小二)往往比大廚師的薪水拿得多。幺師迎賓招客,眼觀六路,耳聽八方,一店財源皆由此入。 然而,這僅是幺師拿高薪的一個理由。幺師還有助客配菜的職能。一般說來,客人心中往往只記得幾味愛吃的菜肴,如何讓客人吃得場面風光,實惠可口,這就要幺師點撥了。特別是遇到沒有具體要求,只有“吃好喝好”目的的客人,更考幺師功夫??傊尶腿顺缘帽M興、花得實惠,全靠幺師配菜配得好。 配菜是味外之功。如果搭配不當,即使道道名菜,席后也給人印象不佳。為什么有些人在赴盛宴之后還有沒吃飽的感覺,問題就在于滿桌佳肴而未能收于一味。這有配菜的問題、也有下箸時不懂節(jié)奏的問題。就配菜而言,麻辣之后必有酸甜之物,湯菜之后應有味重之肴??腿司谱砣怙栔?,隨配一碟紅油泡菜,定能贏得一片贊賞。 拾遺補缺,四兩撥千斤,處處搔到客人癢處,回頭客一多,幺師拿高薪自然是應有之義。 一桌好席,配菜固然重要,但真正得其真諦,還需會吃。這個“會”字,絕非胃口大開之意,而是懂得節(jié)奏,明白菜理。 讀書人寫文章,最忌平鋪直敘,古人說,“文似看山不喜平”。品菜也是如此,要跌宕起伏,曲折有致。吃過麻辣,宜進甜點,品過蒸菜,應嘗素炒。最好不以甜食下酒,不然再好的酒也覺得苦;如果嘗過海鮮再用腌鹵,兩種味道都不會發(fā)揮到極至。舉箸時,要讓口腔里的感覺或大起大落、或舒緩張揚,完整地享受美食的過程比餐后的結果更重要。同樣的菜肴往往會給人不同的感覺,是否會吃,是重要原因,因為不同的過程會有不同的結果。 在會家子眼里,美味并不盡在山珍海味中,尋常菜中亦有佳境。清代才子金圣嘆說,“花生米配豆腐干有火腿味”,確實到了一個很高境界。四川人居家生活中,有許多佳配。雞湯泡飯,佐豆腐乳,其鮮美很少有山珍海味能比得上。擇幾根萵筍泡三四個小時,叫“洗澡泡菜”,淋上幾滴辣椒油,有資格端上任何五星級飯店。 配菜即配味。味最忌單一,即使一些特別菜肴,提倡原汁原味,實際上也要用其他配料來提味,才能達到眾星捧月的目的。味美美在有層次、有動感,若不然,放一勺味精在口里,肯定不能稱為享受。最佳的配味應在菜肴的制作過程中。傳世名菜的主輔配料,烹制程序,大多有定式,都是千錘百煉后的最佳配方。若被后來者粗制爛造,隨意更改,甚至以訛傳訛,便失之千里了。 四川名菜“宮保肉丁”,為清代名臣丁寶禎所創(chuàng),現(xiàn)傳遍各地,但大多未得真諦。1981年,我曾就教于當時已80高齡的名廚孔道生,才得知究竟。真正的宮保肉丁是用還未長出辣味的“二金條”青椒和油炸花生分別用刀軋成細末,再配以極細的肉丁合炒而成,吃的時候用小勺舀起來送入口中,細細嚼來,花生的噴香、青椒的清香、肉丁的鮮香混合在一起,其味獨步天下。 現(xiàn)在廚師做宮保肉丁,花生成粒,肉丁成塊、辣椒成段,各不相干,何味之有?試詰之,答曰:師傅所教。無言。
喝湯啜汁
現(xiàn)代烹飪時興用味精、雞精之類的調味品,似乎無此不鮮。然而,味精也好、雞精也罷,都是工業(yè)化的產物。享譽天下的中國菜肴,在這些“精們”未出世之前,各有各的提味絕招。 魯菜用腸,川菜用湯。“腸”是一種叫“海腸子”的海洋生物,其狀如管,犧居海底。捕獲后曬干碾成末,做菜加添少許即鮮。據(jù)說,味精廣泛使用后海腸子已作為菜肴直接上桌,炒、燒、繪、爆,已吃得產量銳減。 川菜中用于提味之湯,即妙絕天下的“奶湯”。其色白如鮮奶、其味醇厚鮮香。四川餐館的灶頭,通常有一利用余火的灶眼,上置鐵釜,內盛奶湯。湯的周圍才是油鹽醬醋。川菜百味,除蒸鹵煸拌外,勾、淋、兌、繪,澆、燒、溜、強,均需添奶湯提味。 奶湯由雞、鴨、膀、肚合燉而成。無雞不鮮,無鴨不香,無肚不白,無膀不釅。四美并具,缺一不可。燉制時雞鴨肚膀一齊下鍋,文火喂來一氣呵成。湯熬成后,肉已索然無味,基本是棄之不用。 奶湯用于調味。而以湯為菜者,川菜中也舉不勝舉。一般說來,湯以燉品為名,農家的酸菜湯,宴會的魚翅湯,一聽名字就明白。有道名菜,叫做“開水白菜”。用半大母雞一只,文火燉爛,然后用紗布濾去浮油及骨、肉,得湯一碗。此湯色如清水,故叫“開水”。然后取白菜心數(shù)十枚,置于湯中用大火煮熟即可上席。此菜要訣有二:一是一只雞只能熬一碗湯,否則一加菜心,必有水味;二是取菜心的白菜要大小適中,過大則味中泛甜,過小則味里發(fā)澀。往往一碗開水白菜,需用白菜一擔。 做湯有講究,要品出湯中滋味更有講究。湯味要做得舒緩醇厚,不宜剛烈輕薄。好湯入口,味道是有層次的。從舌的尖部到中部直到入喉,個中滋味如同墨入宣紙,油滴水面,一層層地徐徐鋪開。川菜中有道極尋常的“榨菜肉絲湯”,三五錢肉絲,六七片榨菜,幾段姜蔥,再加少許粉絲或青菜,湯色微呈琥珀色,頗為雅致。細細品來,肉絲的鮮、榨菜的香、姜蔥的辛,似在非在,只可意會而不可言傳。湯若做到這個品味,便是高手,能品到這個地步,也就是大家。若僅僅以原料的貴賤判斷高下,便是俗了。 味之最難在于鹽,湯亦如此。百味之中鹽為帝,糖醋為相、麻辣為將。相為主則味過于滑,將為主則味過于烈。只有鹽到位,文武才能相濟。但鹽多了便霸氣十足。所以幾乎所有高檔餐廳的菜肴鹽味都偏淡,桌上再輔之以醬油或椒鹽以適應味重者。湯做到妙處,成敗系于最后一撮鹽。有經驗的大廚師常以“夏八冬五”為界,即夏天暑熱、流汗多味偏重,鹽當以八分為佳;冬天相反以五分為宜。此為“仁君治國”也。 滿席珍饌,何時用湯?一般說來,酒后用飯湯即上桌。此刻最能顯出湯的風韻。也有人喜歡在酒酣之時大碗喝湯,若興之所至也不傷大雅。不過,倘若酒至五分醉,飯得七分飽,盛湯一盞,以小勺入口,輕咋舌頭,讓湯汁迅速擴張滿口,慢慢下喉,定有體會。
敲骨吸髓
四川人有若干飲食語錄,其中一句屬“經驗譚”,叫做“上桌莫啃骨,菜完先倒湯”。 “上桌莫啃骨”說的是啃骨費事,要誤滿桌佳肴;第二句是說菜吃完后趕快把有滋有味的菜湯盡收入碗,兩句話言簡意賅,教人不吃虧。話又說回來,這頭一句也還道出些實情,啃骨頭是個水磨功夫,一定要慢條斯理,從容不迫,來不得匆忙草率,否則,是絕對品不出那非同一般的滋味。 一提啃骨頭,大多鐘情于帶著骨頭的那幾絲瘦肉。當然,那連骨肉絕對是好東西,不少廚師用它做出美味,比如川菜中的糖醋排骨,湘菜中的臘排骨。聞名遐邇的“夫妻肺片”,主料便是牛頭蓋骨上的骨化軟組織,晶瑩透明,爽口化渣,此物只宜川菜有,他地難得幾回嘗。 其實,骨味的精妙不在骨外,而在骨髓中。許多人啃肉不啃骨,啃骨不吸髓,實大可惜,骨頭中最具鮮味的是豬骨,特別是排骨的關節(jié)聯(lián)接處。微火燉后,湯至似清非清,肉至似爛非爛便是到了火候。骨頭一咬便碎,乘勢吸吮,待骨髓入喉之刻,便能體驗豬肉的全部鮮美。 品骨一定要品鮮骨,而且湯中不宜添加濃烈調料以防喧賓奪主(鹵菜不在此議)。骨味一定要留神味尾,鮮骨余味悠長,絲絲回甜。偌若經過冷凍,余味便略顯陳悶。即使是鮮骨入鍋,熟后放置多時再復熱上桌,其味尾也干澀刺口。陳年凍肉之骨,絕對不敢言品。 最耐品的骨頭,莫過于鹵貨。四川鹵菜天下無雙。一大鍋陳年老湯,五花八門的雜香輔料,雞鴨鵝兔、豬肉牛肉,乃至腸、肚、腳、胗,肝、心、翅、舌,無一不可下鍋。那雞翅鴨腳,骨薄如紙,骨髓如漿,一吸入喉,滿口留香。品此骨,最值得留神的不是余味,而是初入口時的感覺,禽肉的鮮、鹵汁入骨后的香,交織在一起,徐徐下咽,妙不可言。比較講究的食客往往先飲一口酒,謂之殺味,而后一吸骨髓,輕攪舌根,那滋味給人的感受,什么都不在話下。四川城鄉(xiāng)都有不少只賣冷菜不賣熱炒的小酒館,謂之“冷淡杯”,酒客常常是二兩燒酒就一根鹵鴨翅,悠哉游哉品上一兩個時辰。 禽骨最難是入味。因為鹵貨調味時主要考慮肉的味道。如果味過于厚重,骨入味了,肉卻很難吃;肉味合適,骨又難得絲絲入扣。兩全其美,全在大師傅手上。成都有家叫“盤餐市”的腌鹵店,鹵的鵝掌鴨腳,肉有鮮香、骨有百味,直是功夫獨到。幾年前此店還生意興隆,去年返蓉尋訪,卻不見營業(yè),不知是搬遷還是關門歇業(yè)。 鹵菜要一氣呵成,切忌鹵至將熟未熟之際再加生貨下鍋,腥騷竄味之后,那怕是燉個肉化骨酥也除之不盡。 牛羊雜骨,啃起來另有一番鐵板銅琶的風味。上世紀七十年代初,一月發(fā)肉票半斤,弄得人日日思肉。偶然間,友人于川西北草原購得牛頭一個,呼朋引類,吃了好幾天。湯干肉盡,剩大骨一堆,余見棄之可惜,便選可下口之處吸髓,其味雖無豬肉之鮮,但其香味之濃烈,至今未見過者。 養(yǎng)成敲骨吸髓之好后,便惡習難改。家庭小酌、朋友聚會,公務宴請、作客國宴,只要有骨,便偷偷品嘗。多年來,魚骨、羊骨、兔骨、野驢骨……無一不曾入口。1964年夏,一朋友臘得狐貍,送來半只。辛辛苦苦燉了半天,肉方入口,便覺不對,一股強烈騷味令人作嘔,傾鍋倒掉后方想,不知其骨味如何?至今還在猜想。
(未經作者同意,不得用于任何紙媒體,網絡轉載請注明作者和出處!)
【轉載文章】 原文作者:賀曉林 原文出處: 原文日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