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 金 葉 攝影 黎旭陽 半生的夢魘 “流血漂杵”事件 尚可喜晚年在廣州大修寺廟。有人說,他是想彌補“內(nèi)咎神明”的空虛心靈,還有人說,這實際上只不過是一種虛偽的政治手段。清康熙50年的抄本《鼎湖山志》里收錄了平南王的一封親筆信函,信中道:“平南王尚致書于鼎湖山慶云寺堂頭棲和尚蓮座。本藩薄德,匪躬仰荷佛光,廖膺天眷,底定粵東,分茅胙土。念茲寵渥,似屬前因。爰慕大乘,留心內(nèi)典。夙欽禪范,親炙未能。緣向年提師入粵,屠戮稍多。雖云火焰昆崗,難分玉石,然而血流漂杵,恐干天和。內(nèi)返諸心,夙夜自愧。茲蠲吉日,啟建道場。報恩資有,植福消冤……本藩籍茲問道,饒益有緣。幸甚幸甚!專遣旗官某親傳來意,艤舟奉迓,夙侯啟程。職守藩封,未遑越境,到日郊迎,幸無見外。” 這封信函寫于1658年前后,正值平南王大力崇佛之時。尚可喜在信里反復地重申“流血漂杵”之事,述說建道場、植福消冤魂,借以表達一直想洗去自己的“嗜殺”之罪。 尚可喜很喜歡同得道高人往來。早歲奔走抗清、晚年出家的澹歸和尚(金堡),在平南王的大紅傘下,得以平安無恙奔走佛事,最后安然歸隱丹霞山終老。在平南王去世前首肯過的、由僧人澹歸削筆定稿的《元功垂范》,也有諱贊載記如下:“論曰佛法東來,勸人為善,亦有陰翊王政者,近取諸身,要以不嗜殺人即佛種子,故三聚凈戒,首曰不殺,而殺因于嗔,嗔緣于貪。茍能明見自心,則知三界同此一性,妄想相續(xù),可以坐斷也。王恭敬三寶,正從不嗜殺人一念植眾德本,此寺為王特請,亦猶行古之勸建之道也。”這在一定程度上似乎揭示出,平南王對“不嗜殺人”之佛法說成,在心理上懷有一種特別的觸動,似乎是一種“故明情結(jié)”的真實心跡的表露。 也許僧人是看得最清楚的。當時在嶺南德高望重的天然和尚便坦言:“平南王具佛性而無定力,蕭墻之禍近在目前,遑計其他耶?”在僧人的眼中,他不是個虔誠的信徒,他與佛門的聯(lián)系,也不具備更多的宗教感情,而只是心態(tài)的一種表達方式。其根深蒂固的“故明情結(jié)”,與身為清朝大吏的現(xiàn)實之間,確實存在著深刻的矛盾性。他的真實心態(tài),也是歷來三藩研究中遺留下的一個隱隱不明的問題。
尚可喜之死
晚年的尚可喜常盛開法會,欲借此超度亡靈、告慰冤魂,“償還”屠城血債??滴跏辏?673年),他上疏朝廷,自稱年老多病,“請令長子之信代理軍事”。皇帝答應了他的請求。于是,這位早年嗜殺成性、晚年念佛吃齋的王爺,帶著一雙失明的眼睛,回遼東“養(yǎng)老”了。 尚可喜的歸隱,無意中卻成了“三藩之亂”的導火索。康熙皇帝與王公大臣反復商議,鑒于“三藩”權(quán)傾朝野,“天下(賦)稅半為所耗”,“藩府之富,幾甲天下”,下令“撤藩回籍”。吳三桂按捺不住了,在這年十一月,他自稱“天下都招討兵馬大元帥”,殺死云南巡撫朱國治,打出反清旗號。次年,即康熙十三年三月,耿精忠也不甘后人,拿下了總督范承謨,作亂于福建。再過兩年,即康熙十五年春季,持觀望態(tài)度的尚可喜之子尚之信,終于打定主意,叛附于吳三桂。史稱“三藩并亂”,天下騷動。 是年,尚可喜已屆七十高齡,病弱難以理事,實權(quán)操縱在比他當年更加兇殘上百倍的兒子尚之信手中。不久,吳三桂兵鋒直指肇慶,耿精忠勢力滲入潮州,尚之信便悍然開演了逼宮戲——他假借聚眾議事之機,唆使母親突然剪掉尚可喜的辮子(吳三桂反清,以“剪辮易服”為標志),滿堂部屬當即高呼:“老王爺剪辮舉義了!”尚可喜氣得自焚復自縊,均被救,卻自此一病不起。為隔絕尚可喜跟外界的聯(lián)系,尚之信捕殺父王的主要幕僚,派重兵把守平南王府;同時,下令部屬炮轟增援廣州的八旗兵所駐大營,以發(fā)炮代尚可喜向朝廷“發(fā)話”!被軟禁的尚可喜隱聞炮聲不斷,悲憤交集卻無可奈何。 尚可喜的最后一幕讓人不勝唏噓: 他在病榻上掙扎坐起,讓侍從取出當年皇太極所賜冠袍,替他穿戴齊整,然后下床,北向跪拜,哽咽禱告:“臣受三朝(即皇太極、順治、康熙)隆恩,時勢至此,不能殺賊,死有余辜;魂魄有知,仍事先帝!”旋即身亡。 尚可喜與廣州 海幢寺的幽魂鐘
和尋常的寺院有些不同,廣州河南的海幢寺,是一座公園里的寺廟。 海幢公園的深處,香火繚繞的海幢寺和充盈著小朋友們歡笑的兒童樂園比鄰而居。僧人在門的那邊來來往往,和門這邊喧嘩熱鬧的世界共存著。 走進海幢寺,你會發(fā)現(xiàn)一口大鐵鐘,名叫“幽魂鐘”。只是聽名字,就差不多能猜出它大概是為超度亡魂而鑄的。但是少有人知道,它和尚可喜還有一段關(guān)聯(lián):話說清初順治六年,平南王尚可喜率領(lǐng)清兵進攻廣州,耗時整整十個月才攻下羊城。尚可喜一怒之下,下令血洗十八甫以作報復。百姓紛紛向河南走避。當時廣州河北與河南沒有橋相通,全憑木船擺渡,人們爭著下船,船也被踏翻,有的跳水逃生,一時珠江浮尸無數(shù)。生活在河南的百姓,在河的那邊看到這慘烈的景象,無不人心惶惶。他們爭先恐后地跑到海幢佛屋燒香,求神靈保佑。 當時,海幢佛屋的主持叫阿字和尚,是個得道高僧,他對香客說:“只要你們常常念著‘人之初、性本善’,自然能消災解難的。”此話一傳開,河南百姓不論男女老少,都將這兩句作口頭禪一樣掛在嘴邊。 終于有一天,尚可喜帶兵攻打到河南。他聽到這里的百姓都在反反復復地念叨著“人之初、性本善”,覺得很詭異,便抓幾個百姓來問:“你們時常念著‘人之初、性本善’是什么緣故?”百姓很驚慌地說:“不知啊,是海幢佛屋阿字和尚叫我們念的。” 于是尚可喜來到海幢佛屋,喝問阿字和尚:“你教人念‘人之初,性本善’是何解?”面對眼前這個殺人不眨眼的魔鬼,阿字和尚平心靜氣,手掌合十緩慢答道:“阿彌陀佛:人之初生,本性是善良的,之所以后來變惡,是受外界影響所至,相信你也是一樣吧!” 尚可喜沉默不語。 阿字繼續(xù)說:“苦海無邊,回頭是岸。以慈悲為懷,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免做千古的罪人才是。” 據(jù)說尚可喜居然真和阿字和尚推心置腹起來,他說,自從血洗十八甫后,晚晚做噩夢,夢見無數(shù)冤魂滿身鮮血,伸出白骨般的手,哭叫:“還我命來。”醒來嚇得一身冷汗,不知怎樣解脫。 阿字和尚告訴他,從此以后應多做善事,修建佛寺,并鑄幽魂鐘一對,從初更到五更敲響。“憑著佛力法音,我佛慈悲,會將你的罪過赦免。” 沒有人知道這個傳說是否屬實。只知道在那之后不久,尚可喜確實捐資重修大佛寺,并將海幢佛屋建成大叢林海幢寺,還鑄一對大鐵鐘,名為幽魂鐘,分別掛在大佛寺和海幢寺內(nèi)。每到夜深人寂時,兩鐘敲響,互相和應。 只是不知道,在繚繞回蕩的鐘聲里,六十萬人的幽魂是否能得到慰藉,而尚可喜的內(nèi)心,是否真的可以得到些許的平靜。
重建大佛寺
根據(jù)史料的記載,在廣州安營扎寨之后,尚可喜開始十分迷信神佛。在自己的王府里面,他收集了一批又一批的琉璃綠瓦,準備用以興建亭臺樓閣。但被人告發(fā),因為按封建律例,紅墻綠瓦乃皇家專用之物,其他人等一律不得染指,有人就在暗中打他的小報告,說尚可喜想謀反。最后,尚可喜只好把這些琉璃綠瓦捐助給佛寺廟宇,以了此公案。 這批琉璃瓦,最后全都鋪在了海幢寺。根據(jù)《番禺續(xù)志·金石略》載,康熙五年(公元1666年):首建大殿,廣七楹,高三尋有咫。右角則地藏之閣,聳峙巍峨,八角鐘臺,聲徹云表,逾年……建四大天王廟,左右肅立為韋馱、伽藍兩殿,稍近者為重現(xiàn)堂,堂前棟宇相連,上下各五楹,上則香積櫥,其下則齋堂。由齋堂而右,則大悲閣與藥師佛母堂,參差并蓋,鼎足而三焉……后方余地,以石臺,上建藏經(jīng)閣,廣九楹,其高逾于大殿者三之一,碧瓦朱檐,侵宵爍漢,叢林創(chuàng)建之盛,至是無以加矣。 除了海幢寺,現(xiàn)在惠福東路的大佛寺,也是尚可喜興建的。大佛寺的前身本是龍藏寺。清兵南下,當時南明王朝的巡按御史公署就設在龍藏寺內(nèi),在攻防中首當其沖,尚可喜縱火焚城,殿宇悉數(shù)化為灰燼。1663年,尚可喜以巨資在廣州城南原明代龍藏寺故址,建新的大佛寺,他召集僧侶廣征設計意見,還取得了清廷御封的安南(今越南)王莫敬耀的支持,獲得大批優(yōu)質(zhì)楠木;又自捐王俸,并親任董理,以“為天子祈福”的名義開始動工重建佛寺,至翌年冬竣工。殿宇布局,建筑規(guī)格,皆仿京師官廟式樣。其中的大雄寶殿,更是氣勢非凡,殿中供奉的三尊三世諸佛圣像,皆以青銅精鑄,各高6米,重10噸,堪稱嶺南之冠。“大佛寺”之名,亦由此而得。 大佛寺落成后,尚可喜聘請了當時德高望重的真修和尚為首任住持。尚本人也接受真修的教誨,決意皈依三寶,護持佛法。此后,大佛寺廣招沙門,盛開法會,出現(xiàn)了一派興旺景象??滴趿辏?667年),尚可喜的兒子尚之隆被朝廷招為額駙(駙馬),偕固倫公主赴粵省親,聘請了以班禪喇嘛為首的藏傳佛教高僧四十多人同到廣州,駐錫大佛寺,舉辦了四十九天的“無遮勝會”。齋蘸之盛,近世罕見。 另據(jù)考證,廣州的小北門(今登峰路)過去還有過一座藥師庵,是尚可喜排行十三的愛女茹素“在此焚修”的場所,俗稱“王姑庵”。尚可喜選了宮婢十人為侍者。沙門震華編述的《續(xù)比丘尼傳》有這樣的記述:“無我,平南王尚可喜宮人。隨王女自悟出家于南海,為禪度寺尼。能詩善畫,人物尤工。庵有自悟像,披發(fā)衣紫,蛾眉雙蹙,若重有憂者……題句云‘六根凈盡絕塵埃,嚼蠟能尋甘味回。莫笑綠天陳色相,誰人不是赤身來!’”尚可喜的女兒出家的緣由已經(jīng)無處考察,不過人們總是揣度:小女兒的出世心緒,應該和這個特殊家庭背負的不堪有著某種聯(lián)系。 據(jù)《粵小記》的記載,尚可喜“面貌猙獰,兩顴高聳,環(huán)目短髯”,這樣的容貌總是給人一種殺氣騰騰的印象。而現(xiàn)在流傳的一幅河南籍的畫家給平南王尚可喜作的畫像,畫中的尚可喜坐在蒲團上,雙目微合,手握佛珠,一幅虔誠禮佛的姿態(tài)。看他表情散淡的樣子,很難令人想到這曾是個殺人如麻的惡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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