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是中國氣象科學(xué)研究院研究員  

唐代張繼《楓橋夜泊》（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姑蘇城外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成詩以來，確實可謂注家蜂起。但都是文學(xué)家。

本文主要圍繞《楓橋夜泊》，從氣象科學(xué)角度說幾點認(rèn)識。

一．“霜滿天”中的“霜”并非真的是霜，因為霜是貼地面大氣中的水氣在地面物體上凝成的，不可能飛到天上去。許多古人也知道這一點，例如唐代岑參《獻封大夫破播仙凱歌》中就有“蒲海（今羅布泊）曉霜凝馬尾”之句。我也認(rèn)為“霜滿天”只是形容空氣十分嚴(yán)寒（霜冷感）的一種文學(xué)說法。在蘇州一帶，由于氣溫零下時間一般很短，因此空氣寒而水不凍，霜冷和行船、夜泊并不矛盾。

二．作者發(fā)現(xiàn)，古詩中凡有鐘（笛，歌）聲皆響在夜間，似無例外。限于篇幅，只舉三首。第一首是宋代趙抃《和宿硤石寺下》：“淮岸浮屠（塔）半倚天，山僧應(yīng)已離塵緣。松關(guān)暮鎖無人跡，惟放鐘聲入畫船。”詩說傍晚船停在淮河岸邊的硤石山（今安徽鳳臺）下。山塔雖不高，但從船中仰望恰似“半倚天”，由此想到寺中老僧必是超塵脫凡。詩人大概原想去探勝尋訪?？墒撬聫R柵欄閉鎖，了無人跡。惟有寺廟里的鐘聲一聲聲進入詩人的耳際。

第二首是宋代魏了翁的《十二月九日雪融夜起達旦》：“遠(yuǎn)鐘入枕雪初晴，衾鐵棱棱夢不成。起傍梅花讀《周易》，一窗明月四檐聲。”詩人隆冬之夜被遠(yuǎn)來鐘聲喚醒了，被子冷得象鐵再也睡不著。于是起床讀書，但見明月滿窗四檐滴（融雪）水。夜鐘驚夢，可見音量不小。

第三首是唐代李白的《春夜洛城聞笛》。洛城即洛陽。全詩是：“誰家玉笛暗飛聲，散入春風(fēng)滿洛城。此夜曲中聞?wù)哿稳瞬黄鸸蕡@情！”這位詩仙竟浪漫得稱笛聲融進了春風(fēng)傳遍全城。這在不知聲波即空氣振動的古代，如此豐富的想象自是十分難得。

實際上，不僅詩中鐘聲都是響在夜間，就是我國許多以鐘聲為名的著名景點，其“鐘”字前也都冠有“暮”、“夜”、“晚”等。例如古代瀟湘八景中的“煙寺晚鐘”；杭州西湖十景中的“南屏晚鐘”，等等。秦末垓下之戰(zhàn)中，劉邦用以瓦解項羽軍心的“四面楚歌”也是在夜間吟唱的。這種“夜半歌聲”或人語如果傳到荒野墳地，那便該是“陰間鬼語”了。“金雞報曉”之所以能穿云裂石、聲震人心，也正是因為它啼在黎明之前。

三．晚鐘入詩入景的原因，首先是因為只有在夜間才能聽得到遠(yuǎn)處的鐘聲。因為日落前后開始地面迅速冷卻，近地面大氣形成向上升溫的逆溫層（可達二、三百米高）。在這種溫度（大氣密度）分布下，好比人看玻璃杯中水面上下筷子會發(fā)生折彎一樣，聲音在大氣中向空中傳播時也會逐漸地折返地面（白天則是折向天空，因此傳不遠(yuǎn)），以至隔了山也能聽到（例如唐代皇甫冉《秋夜宿嚴(yán)維室》中就有“秋臨深水月，半夜隔山鐘”）。而且，由于夜間逆溫層空氣穩(wěn)定，沒有上下對流和人為雜音，所以鐘聲不僅遠(yuǎn)傳而且不失真。蘇州寒山寺每年除夕夜都有許多日本朋友專門來此聽鐘。

作者十分贊同孫煥英先生《楓橋夜泊》的靈魂是由烏啼，漁火（暗含漁歌），和鐘聲組成一部音畫的觀點。在《楓橋夜泊》寧靜的畫面中，我們似乎真的聽到了裊裊的美妙鐘聲。

音畫詩比一般的詩更多了一維同樣可以讓人馳騁想象的空間。

否則，這普普通通內(nèi)容的四句詩，為什么竟千年不衰，還“注家蜂起”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