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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的主觀唯心主義

 老莊走狗 2006-08-24
莊子的主觀唯心主義
作者:侯外廬  來源:《中國思想史》

1.莊子言行里的身世消息

  莊子的思想,從其影響于中國士大夫的歷史看來,實在不是“異端”,而是“正統(tǒng)”。上自秦、漢、魏、晉的黃、老與玄學,中至宋、元、明的理學,下至近代的唯心主義都有其血液貫注著。正如宋人葉適所說:
  “自周之書出,世之悅而好之者有四焉:好文者資其辭,求道者意其妙,泊俗者遣其累,奸邪者濟其欲。”(水心文集)
  這個戰(zhàn)國時代的一家之言,“似之而非”地降服了不少學者,這一個“辯者之囿”,“飾人之心,易人之意”,更以“能勝人之口”,服人之心。莊子后學所著的天下篇說:
  “寂漠無形,變化無常,死與生與?天地并與?神明往與?芒乎何之?忽乎何適?萬物畢羅,莫足以歸。古之道術有在于是者,莊周聞其風而悅之。以謬悠之說,荒唐之言,無端崖之辭,時恣縱而不倘,不以見之也。以天下為沉濁,不可與莊語,以扈言為曼衍,以重言為真,以寓言為廣,獨與天地精神往來,而不敖倪于萬物。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其書雖環(huán)瑋,而連犿無傷也,其辭雖參差,而諔詭可觀,彼其充實不可以已,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始終者為友。其于本也,弘大而辟,深閎而肆。其于宗也,可謂調(diào)適而上遂矣。雖然,其應于化而解于物也,其理不竭,其來不蛻,芒乎昧乎,未之盡者。”
  這就是以詭辯方法道出了無窮天理的唯心主義哲學。我們將要逐步來分解他的環(huán)瑋理論,隨著他的詭辯方法,跟著他應帝應王,游內(nèi)游外,寓古非今,內(nèi)天外人,說明他的思想本質(zhì)。
  莊子的身世雖不可確考,但據(jù)他當時的活動看來,可以知道大概情形。他的生卒年代,約與孟子同時,據(jù)馬敘倫的莊子年表,他的活動年代起于周烈王七年,迄于赧王二十九年。莊子一書,大約內(nèi)篇可據(jù),而外篇、雜篇多為其門人或后學所著。
  他的身世,據(jù)史記說,是蒙人。劉向別錄中說“宋之蒙人”,蒙當為原來宋國的地方。莊子做過蒙之漆園吏,后來這地方被楚國所吞并。
  他似乎是一個感受亡國命運的沒落小貴族。他和楚國關系最深,史載他和楚威王、楚襄王都有往來,他往來于趙、魏諸侯之間,惟“王公大臣不能器之”(史記)。他又是一個貧窮的人,如山木篇所記“莊子曰:貧也,非憊也”,外物篇所記“莊周家貧,故往貸粟于(魏)監(jiān)河侯”。他自比于驚覺末世的殷族比干,“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山木)
  他在戰(zhàn)國的貧富變化的時代,驚怖于現(xiàn)實的殘酷斗爭,在精神上尋求安慰,在現(xiàn)實的社會關系上害怕“人滅天”。他以為,在這個時代,“善人少而不善人多,”多數(shù)人是“決性命之情而饕富貴”的不仁之人。他又以為從堯、舜以至當時,是由亂世而至“人食人”的社會,因此,社會與人類都成了他的懷疑對象。他對于現(xiàn)實,常沒有辦法地嘆息“悲也夫”。山木篇載他和魏王問答的故事,就可以看
出他如何承認“憊”(潦倒)于社會。魏王看他穿得太不成樣子,問他“你為何這樣的憊呢?”他說:“我不過貧罷了,并沒有憊,憊與貧是有分別的。士不能實行他的理想是憊,衣履弊穿是貧,”他設了一套寓言之后,說:
  “今處昏上亂相之間,而欲無憊,奚可得耶?此比干之見剖心徵也夫!”(山木)
  在他的什么年齡宋國亡國,不可確考。但他“有亡國之事”的暗示,見于至樂篇。他禮贊“亡”者,而自己解決了“亡”的矛盾,統(tǒng)一于自然:
  “莊子之楚,見空髑髏,髐然有形,撽以馬捶,因而問之曰:夫子貪生失理,而為此乎?將子有亡國之事,斧鉞之誅,而為此乎?將子有不善之行,愧遺父母妻子之醜,而為此乎?將子有凍餒之患,而為此乎?將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語卒,援髑髏,枕而臥。夜半,髑髏見夢,曰:‘子之談者似辯士,視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則無此矣。子欲聞死之說乎?’莊子曰:‘然’。髑髏曰:‘死,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亦無四時之事,從然以天地為春秋,雖南面王,樂不能過也。’莊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復生子形,為子骨肉肌膚,反子父母閭里知識,子欲之乎?’髑髏深刞蹙頞曰:‘吾安能棄南面王樂,而復為人間之勞乎?’”
  由這個半真半假的寓言看來,一則暗示“有亡國之事”,二則憧憬“無君于上,無臣于下”之景象,三則回念“父母閭里”的宗族,這正是亡國大夫剖心的話。死亡雖不是他的主張,但他是以死亡與生存等一齊觀的。內(nèi)心上的齊生死、齊存亡,調(diào)和了外界存亡生死的矛盾。所以,他的妻死了,他笑而歌,因為他在心理上歸順了自然。同樣,他的國亡了,他也可以笑而歌,因為他在心理上歸順了自然。在莊子的思想中有一個秘密,即沒有國家的社會和有國家的社會是一樣的,國家社會人群至少在心理上是滅亡了的。他的寓言中所例比的事物,總是拿人和木石魚鳥等量齊觀,這個假言的大前題是他的一切辯說的依據(jù)。他并不就主張毀滅,而是把現(xiàn)存的人間社會關系同一于現(xiàn)存的無知覺的大塊自然,自存自毀,故不合理的是最合理的。因此,在言論知識方面,最不合理的邏輯,也就是最合理的邏輯了。
  他似受過國家的羈累,在史記中有這樣的一段故事:
  “楚威王聞莊周賢,使使厚弊迎之,許以為相。莊周笑謂楚使者曰:‘千金,重利;卿相,尊位也。子獨不見郊祭之犧牛乎?養(yǎng)食之數(shù)歲,衣以文繡,以入太廟,當是之時,雖欲為孤豚,豈可得乎?子亟去,無污我!我寧游戲污瀆之中自快,無為有國者所羈。終身不仕,以快吾志焉!’”
  他似乎痛苦于“為有國者所羈”,但他沒有走入悲劇的路徑,反之他在主觀上卻企圖設計喜劇,他表現(xiàn)出超人隨俗的內(nèi)心調(diào)和,甚至表現(xiàn)出至人與爬蟲、木、石相齊的天人合一思想。他既不愿意在廟堂之上貴顯自己,也不愿意對社會的腐朽一面作斗爭,故秋水篇記載著他寧愿像一個烏龜曳尾于涂中,這可與史記言欲為孤豚游戲于污瀆之中相證:
  “‘吾聞楚有神龜,死已三千歲矣,王巾笥而藏之廟堂之上,此龜者寧其死為留骨而貴乎?寧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莊子曰:‘往矣!吾將曳尾于涂中!’”
  莊子處于“昏上亂相之間”,“憊”于國家社會的光明前途,他并非真正如他的先族比干的見剖心徵,而是以自己的人格化為鳥獸魚龜,還原于內(nèi)心的統(tǒng)一。時勢雖使他潦倒而無所措其手足,但是他又可以在“時勢適然”的心內(nèi)消解上,取得問題的答案。例如秋水篇所記載:
  “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默默乎河伯,汝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以道觀之,何貴何賤?是謂反衍,無拘而志,與道大蹇;何少何多?是謂謝施,無一而行,與道參差。嚴乎若國之有君,其無私德,繇繇乎若祭之有社,其無私福,泛泛乎其若四方之無窮,其無所畛域。”
  當時,兼并滅國的形勢實在給人以極大的刺激。一方面被滅者“男為人臣,女為人妾”,降在奴隸;他方面只要是智能之士,又可在“士無定主”的裂口之下逃出滅亡的悲慘結果。莊子游于楚、魏之間,固然潦倒得可憐,但他曾被王公大人尊禮,他于是在內(nèi)心上找到了生死、存亡、貴賤、大小的適時順俗之道,他說:
  “世之爵祿不足以為勸,戮恥不足以為辱。”(同上)
  在沒有國族沒有社稷的壞境之下,猶之乎魚類沒有泉水而處于陸地,故胠篋篇說,“魚不可脫于淵,國之利器不可以示人,”但莊子自比于這樣的悲局的魚兒時,則說:
  “泉涸,魚相與處于陸,相泃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天運)
  這是何等的內(nèi)心虛無的解答!他認為當時天下之人都是迷惑的。他說:“而今也以天下惑,于雖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天地)在他看來,不管什么人,除他以外,都是一樣的大惑小惑的人,所謂“今世之仁人,蒿目而憂世之患;不仁之人,決性命之情而饕貴富”(駢拇)。他把殉仁義的君子與殉貨財之小人,認為“其殉一也”。他自己在“不亦悲乎”的悲局中,既不要求人為的改造,在亡國命運到來之時,也只求遠禍而已。他說:
  “忠諫不聽,蹲循勿爭。故夫子胥爭之以殘其形。”(至樂)
  他的自處遠禍之道,又是這樣: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應帝王)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夫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養(yǎng)生主)
  他把救時的人們,都喻為不知全生遠害的人,這樣的人“命之曰‘災人’,災人者人必反災之,若殆為人災夫”(人間世)。因此,在一個大悲局中,無可奈何,“與之為無方則危吾國,與之為有方則危吾身,”(同上)“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也,……方今之時,僅免刑焉。福輕乎羽,莫之知載,禍重乎地,莫之知避。已乎已乎,臨人以德,殆乎殆乎,畫地而趨,迷陽迷陽,無傷吾行,吾行卻曲,無傷吾足。”(同上)這樣地成為“無用之用”。
  他在“來世不可待,往世不可追”的矛盾中,必然作出聽命于自然的結論。例如: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間世)
  “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大宗師)
  “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謄、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德充符)
  莊子是一個在大悲局中的“無可奈何”的人,于是一切以自然的命來解脫,把“成也,毀也”,看作成毀皆相對,同時又是“無不成也,無不毀也”,故他在精神上,主張齊生死,齊存亡。
  他雖然有烏托邦的理想,“上與造物者游,而下與外死生無終始者為友,”一切還原于自然,而破壞傳統(tǒng)的信仰,但他并不堅持實現(xiàn)這種理想,并不否定現(xiàn)狀,而反求其“安時而順處”。不管現(xiàn)狀是什么,都是對的(或也可以說沒有對與不對的),人們對之“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就可以樂生遠禍。故他對于當時統(tǒng)治階級的絕續(xù)或國家的存亡,在內(nèi)心上都認為是相對的,絕則絕也好,續(xù)則續(xù)也好,存則存也好,亡則亡也好,例如他說:
  “今之所謂得志者,軒冕之謂也。軒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償來,寄者也。寄之,其來不可圉,其去不可止。”(繕性)
  如果有人要求免俗變時,他就斥之為“倒置之民”。從這一論點出發(fā),他肯定了一切現(xiàn)狀,現(xiàn)在有的都可以存在,不必加以改善,他說:
  “故法言曰:無遷令,無勸成。過度、益也,遷令勸成,殆事。美成在久,惡成不及改,可不慎與?”(人間世)
  因此,他雖然痛恨“竊國者侯”的強暴行為,但又以為國家制度和階級的存在是合理的,不過在理想上是“聞在宥天下,不聞治天下也。在之也者,恐天下之淫其性也,宥之也者,恐天下之遷其德也”(在宥)。他把國家成立以來的階級尊卑制度比做自然,好像“五官殊職”,好像“四時殊氣”,決不能更改。他說:
  “未學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從,父先而子從,兄先而弟從,長先而少從,男先而女從,夫先而婦從。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時之序也;萬物化作,萌區(qū)有狀,盛衰之殺,變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況人道乎?宗廟尚親,朝庭尚尊,鄉(xiāng)黨尚齒,行事尚賢,大道之序也。”(天道)
  這段講階級存在的絕對理由的話在外篇,但從莊子的從俗之論看來,在思想上尚為符合,內(nèi)篇的人間世也說: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子之愛親,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義也,無適而非君也。無所逃于天地之間,是之謂大戒。……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人間世)
  他以“不可奈何”與“固有所不得已”的理由,承認了君臣之義,同樣地,以不得已的理由,承認了君道,如在宥篇說“君子不得已而臨蒞天下”。這雖然不是“神農(nóng)、黃帝之法則”,但亦非“堯黥汝以仁義,而劓汝以是非”之義,只是在“不得已”的理由之下,承認現(xiàn)狀。由這里的“俗”義,又可以推出:社會階級的存在都是“天生萬民,必授之職”的自然,“惡成不及改”,改則就要逆俗了。
  他和世俗處,不問世俗的是非善惡,都主張“安時而處順”,就是說,凡存在的皆是合理的。合理的自然流行,讓它自己去流行。人類只可“入其俗,從其俗”。人的創(chuàng)造活動,他喻之為“落(絡)馬首,穿牛鼻”,好像就不自然了,主張“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無以得殉名”(秋水)。所謂“無以人滅天”,指不以人力修改自然,一如“鵠不日浴而白,烏不日黔而黑”,一如所謂“牛馬四足”。人在大自然之中,生活方法要順自然的原來樣子,“任其性命之情”,不要做“有為而累”的人道,“長于水,安于水”。所以,你原來是奴隸主,你好好地做奴隸主;你如果是奴隸,也就好好地去做奴隸,不必改變二者間的關系,使白者變黑,黑者變白。例如徐無鬼篇就說農(nóng)商庶人百工之職,要“順比于歲不物于易”。所謂“無以故滅命”的“故”,即所謂“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之“故”,故然而然,不必追求其改變,貴者不必傲賤,賤者亦不必反貴。一切存在都可照樣存在,滅國是多事,復國也是多事,都反乎自然了。莊子在這里,是不是在心理上救亡了呢?

2.莊子的先王觀和自然史寓言

  莊子思想源本于老子或關尹,而更把老子唯心主義的因素推之極端。老、莊一派,其思想脈絡可尋,未可以天下篇中分別記述,即以為老自老而莊自莊。史記說:“其學(莊)無所不窺,然其要本歸于老子之言。”如果說老子的“道”從發(fā)展到反發(fā)展,從相對到絕對,這理論到了莊子手里,便發(fā)展而為“似之而非”的相對主義。
  首先,我們從莊子的寓言里,看他的先王觀。老子是“先王”觀念的解放者,他的解放思想和其形而上學的學說是相聯(lián)系的,從一面的解放,復陷于另一面的局限。所謂“蔽于天而不知人”,實是老、莊一派的同歸處。老子不稱先王,是對于孔、墨的批判,這一觀念,在當時是創(chuàng)見。到了莊子,敢與“造物者游”,對于先王大開玩笑,寓言小說,盡其能事,把孔、墨的堯、舜是非之論,變而為陶鑄堯、舜的理論。在這一點,莊子“非先王”的思想有進步的因素。
  孔、墨的先王思想皆以先王為真先王,這種對于舊時代批判的創(chuàng)始形式,好像穿著舊時代的衣冠,來說新時代的語言???、墨學派在后期猶本此馀緒,且在自己派系中又有所謂真孔、墨之爭,如韓非子中所說的那樣。莊子在知北游等篇中設置了很多先王的問答、孔子與他人的問答,都是針對中國古代的先王傳統(tǒng)——貴賤有別的觀念出發(fā)的。
  我們先看莊子對于“先王”的總的認識。
  “河伯曰:‘若物之外,若物之內(nèi),惡至而倪貴賤?惡至而倪小大?’北海若曰:‘以道觀之,物無貴賤。以物觀之,自貴而相賤。以俗觀之,貴賤不在己。以差觀之,因其所大而大之,則萬物莫不大;因其所小而小之,則萬物莫不小。知天地之為稊米也,知毫末之為丘山也,則差數(shù)覩矣。以功觀之,因其所有而有之,則萬物莫不有;因其所無而無之,則萬物莫不無。知東西之相反而不可以相無,則功分定矣。以趣觀之,因其所然而然之,則萬物莫不然;因其所非而非之,則萬物莫不非。知堯、桀之自然而相非,則趣操覩矣。……帝王殊禪,三代殊繼。差其時,逆其俗者,謂之篡夫;當其時,順其俗者,謂之義徒。默默乎河伯!汝惡知貴賤之門、小大之家!’”(秋水)
  這段河伯與北海若問答的寓言,是莊子戲謔先王的理論,也是他的社會認識的根據(jù)。這里,把老子“貴以賤為本”、“高以下為本”、“有以無為本”的理論,發(fā)展而為絕對的相對論或絕對無差別性的齊物論,否定了老子的有正反而無矛盾的對立觀念。其次,批判了孔、墨以來的先王觀念,把先王和暴王同一化起來,堯和桀不過因各人志趣之不同,強為是非。若移其時間和習俗,堯便為桀,桀便為堯。這一點是莊子運用相對主義的方法論所得出的頗有價值的結論,諷刺了貴賤出于先王創(chuàng)造的理論。但他對于社會“貴賤之門”,僅在他的觀念世界中加以否定。因而莊子思想,在社會的實踐意義上講,也就取消了階級斗爭。
  老子只說到圣人的理想,莊子便進一步在孔、墨的先王之上,搜求出他自己的混沌初開的人物??住⒛Q堯、舜,他則上托始于神農(nóng)、黃帝。
  莊子寓言中有一個材不材的比喻,山木以不材得終天年,而鴈則以不材被烹,弟子問他所處,他笑說:“周將處乎材與不材之間。材與不材之間,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游?。?,則不然。無譽無訾,一龍一蛇,與時俱化,而無肯專為。一上一下,以和為量。浮游(又一個游?。┖跞f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則胡可得而累耶?此神農(nóng)、黃帝之法則也。若夫萬物之情,人倫之傳,則不然。合則離,成則毀,……有為則虧,賢則謀,不肖則欺。胡可得而必乎哉,悲夫!弟子志之,其唯道德之鄉(xiāng)乎!”(山木)
  這是莊子“似之而非”的理論,反對事物有命題與有規(guī)定的“俱化”論,他踢開堯、舜,托出了神農(nóng)、黃帝乘道德而浮游的“法則”。
  在西周,詩經(jīng)除了禹與后稷以外,主要只講受天命的文王,西周金文也僅溯及文王,禹、湯在春秋器銘中才出現(xiàn)。到了春秋末年,先王系列中始托出了堯、舜,孔、墨依之理想他了先王的形式,這是一個思維過程的發(fā)展。到了戰(zhàn)國中葉,復因否定先王的形式,又托出了神農(nóng)、黃帝,莊子便是把堯、舜降格,使神農(nóng)、黃帝升仙的一個想像者。按客觀的歷史而論,這是“非歷史的歷史”,然而以主觀的虛擬而言,這正是合乎中國古代宗教思想的批判發(fā)展史。
  莊子在知北游篇中假托了孔子與老聃的問答,老聃教訓了一套“益之而不如益,損之而不加損,圣人之所保”的道德以后,接著說:“自本觀之,生者‘喑醷物’(氣)也,雖有壽天,相去幾何?須臾之說也,奚足以為堯、桀之是非!”
  同篇又有批評舜的寓言:
  “舜問乎丞曰:‘道可得而有乎?’曰:‘汝身非汝有也,汝何得有夫道?’舜曰:‘吾身非吾有也,孰有之哉?’曰:‘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是天地之委和也;性命非汝有,是天地之委順也。孫子非汝有,是天地之委蛻也。……天地之疆陽,氣也,又胡可得而有耶?”
  這樣看來,堯、桀的是非是假的,舜則知于有而不知無,于是黃帝成為圣人。
  “知”這個被莊子隱射的孔、墨之流的人物,問“道”于“無為謂”這個圣者,三問不答;又問一個叫做“狂屈”的圣者,欲答而又忘其所欲言。“知”便到“帝宮”一個莫須有的所在問黃帝。黃帝告訴他:“無思無慮始知道,無處無服始安道,無從無道始得道。”“知”又問黃帝那兩個圣者誰對,黃帝說,那個“無為謂”“真是”,那個“狂屈”則近似,我和你都不近似。“知”又問為何這樣講?黃帝說:“那個真是的,因他不知;那個近似的,因他忘是;我和你不近似,因為知是。”“狂屈”聞之,以黃帝為知言(知北游)。
  這就是說黃帝的道在于“不言之教”。
  莊子的這個“非先王之道”(孟子語),并非專門和先王游戲,而是思維史的一個反對發(fā)展,他所謂“陶鑄堯、舜”(逍遙游)的道理,正是針對了儒、墨而發(fā)的,這是中國古代適應于西周維新史而特有的學說批判史。莊子說:
  “豨韋氏之囿,黃帝之圃,有虞氏之宮,湯、武之室,君子之人,若儒、墨者師,故以是非相(擠)也,而況今之人乎?”(知北游)
  孔、墨稱堯、舜,在莊子看來是“以今之有,消古之無”,他便更托于古“帝”,否定了西周以來原始的宗教神,批判了孔、墨的理論的宗教神,進而理想出思辨形式的心理神來,所以堯、舜以前的很多人物都出現(xiàn)了,一直上推到渾沌。如果說老子的“小國寡民”的烏托邦略當野蠻時期,則莊子的烏托邦只怕比“北京人”還來得更古些。他有一段含有反語的寓言:
  “南海之帝為‘倏’,北海之帝為‘忽’,中央之帝為‘渾沌’。‘倏’與‘忽’時相與遇于‘渾沌’之地。‘渾沌’待之甚善。‘倏’與‘忽’謀報‘渾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竅,以視聽食息,此獨無有,嘗試鑿之。’日鑿一竅,七日而‘渾沌’死!”(應帝王)
  由此看來,莊子的烏托邦已經(jīng)超過了人類史,甚至超過了生物史。所以,莊子常與木石友,拿木石魚鳥的寓言對話,來比況人類的至高無上的境地。他和惠施辯論,說人沒有感情;和東郭子談話,說“道在屎溺”。他把老子的無差別觀,更推到極端,人類與萬物都無差別了。他說:
  “吾守形而忘身,觀于濁水而迷于清淵。……入其俗,從其俗。今吾游于雕陵而忘吾身;異鵲感吾顙,游于栗林而忘真;栗林虞人,以吾為戮(辱),吾所以不庭也。”(山木)“逃于大澤,衣裘褐,食杼栗,入獸不亂群,入鳥不亂行。鳥獸不惡,而況人乎?”(山木,托孔子語)
  和鳥獸同其群,同其行,這是他的極樂世界。因此,他說:
  “至德之世,同與禽獸居,族與萬物并,惡乎知君子小人哉?”(馬蹄)
  老子思想中的對立概念,如用與利、卑與尊、生與有、為與恃、功與居、曲與直等,雖無拮抗性,但有對立性,且他主張一面而否定他面,如“生而不有”、“曲則直”。然而,到了莊子,則連形式的對立也否定了,連人類的“生”、“為”、“功”也否定了,而主張“天籟”:
  “南郭子綦隱幾而坐,仰天而噓,嗒焉似喪其耦。顏成子游立侍乎前,曰:‘何居乎?形固可使如槁木,而心固可使如死灰乎?……’子綦曰:‘偃,不亦善乎而(爾)問之也!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女(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女聞地籟而未聞天籟夫!’子游曰:‘敢問其方。’子綦曰:‘夫大塊噫氣,其名為風,是唯無作,作則萬竅怒號,而獨不聞之翏翏(長風聲)乎,山林之畏佳(崔嵔貌),大木百圍之竅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柱木方木)、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譹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隨者唱喁。冷風則小和,飄風則大和;厲風濟,則眾竅為虛。而獨不見之調(diào)調(diào)之刁刁(動搖貌)乎?’子游曰:‘地籟則眾竅是已,人籟則比竹是已,敢問天籟。’子綦曰:‘夫吹萬不同,而使其自已也,咸其自取;怒者(主動)其誰邪?’”(齊物論)
  這是莊子“自生自滅”的天籟觀,比老子的形而上的天道觀退了一萬步,變成了無形虛空的音樂聲調(diào)了。所以說:
  “喜怒、哀樂、慮嘆、變慹、姚佚、啓態(tài),樂出虛,蒸成菌。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始)。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同上)
  齊物論講知識論的時候,很多反對儒、墨的話。所謂“仁義之端,是非之涂,樊然殽亂,吾惡能知其辯”。莊子的知識論服從于他的天道觀。他把天道變成了音樂聲調(diào),和他把先王提升到渾沌是一樣的推論。先王變成“寓諸庸”的“至人”,天道變成“是不是然不然”的“天均”,自然的實體便沒有一點剩余了。例如: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齊物論。“封”字即分裂的意思)
  這是沒有物的至樂世界。黃帝是孔子所不知道的,所以孔子和墨子好像才在“仁義之端,是非之涂”上爭論起來。莊子說:
  “皇(黃)帝之所聽熒也(“熒”謂明,意思是說明不由于認識而由于聽其聲。墨子有瞽者辯仁義之說,莊子以為知識在于不辯而聽音),而丘(孔子)也何足以知之?……予嘗為女(汝)妄言之,女以妄聽之。奚?旁日月,挾宇宙,為其吻合,置其滑涽,以隸相尊;眾人役役,圣人愚芚,參萬歲而一成純;萬物盡然,而以是相蘊。”(同上)
  自然史的天道是沒有時間概念、沒有空間概念的一個相蘊積的吻合渾沌。這天道是絕對不可認識的。莊子的天道就是這樣外于人道的一種景象:
  “天地固有常矣,日月固有明矣,星辰固有列矣,禽獸固有群矣,樹木固有立矣。夫子(孔子)亦放德而行,循道而趨,已至矣,又何偈偈乎揭仁義,若擊鼓而求亡子焉?意、夫子亂人之性也!”(天道。這里的天道,有禽獸與樹木,而沒有人)
  莊子的天道觀是一種游戲論,是和上帝玩耍的逍遙論,因此,他說:“與天和者,謂之天樂。”

3.莊子的自然哲學及其道德論

  莊子的宇宙觀或其自然天道觀,在外篇的天地篇與天道篇多拾取老子的道德觀,在內(nèi)篇的大宗師、齊物論和外篇的秋水、山木、知北游等篇則是莊子自己的理論。
  莊子離開了老子的“道”和“德”的學說,完全陷入了主觀唯心主義。例如: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大宗師)
  “萬物一齊,孰短孰長?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秋水)
  這是說,“道”是一個超時間的絕對,是不能為人們所認識的。他又說:
  “夫遭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孰知不言之辯,不道之道?若有能知,此之謂天府。”(齊物論)
  “有封也,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同上)
  “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東郭子曰:‘期而后可。’莊子曰:‘在螻蟻!’曰:‘何其下耶?’曰:‘在稊稗!’曰:‘何其愈下耶?’曰:‘在瓦甓!’曰:‘何其愈甚耶?’曰:‘在屎溺!!’……莊子曰:‘夫子之問也,固不足質(zhì)。……汝唯莫必,無乎逃物。至道若是,大言亦然。周、遍、咸三者,異名同實,其指一也。……物物者(道)與物無際,而物有陳者,所謂物際者也。不際之際,際之不際者也。謂盈虛衰殺:彼(道)為盈虛非盈虛,彼為衰殺非衰殺,彼為本末非本末,彼為積散非積散也。’”(知北游)
  這是說“道”是超空間的絕對,它超乎物陳,在一切物質(zhì)之上而又似乎在到處顯其幽靈。這種“道”是人們不能言說的泛神。這種超感覺的泛神是怎樣的“冥冥”呢?他說:
  “又況夫體道者乎?視之無形,聽之無聲,于人之論者謂之冥冥,——所以論道而非道也。”(同上)
  “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道不可言,言而非也。知形形(神)之不形乎,道不當名。”(同上)
  這“不道之道”(齊物論),雖然活在屎溺里,但超出了人類的感覺!同時“道”不但沒有實體,而且也是沒有規(guī)定的超乎變化的一種“幾”:“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唯達者知通為一,為是不用而寓諸庸。……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同上)
  莊子所說的“天”,又指“使其自已,咸其自取”的天籟或“和其是非”的天鈞。這個“天”是絕對的一,而和“多”對立:“道不欲雜,雜則多,多則擾,擾則憂,憂而(乃)不救。”(人間世)天是真實,物是假象,天存本根,人失本性,故他說:
  “陰陽四時,運行各得其序,惛然若亡而存,油然不形而神,萬物畜而不知。此之謂本根,可以觀于天矣。”(知北游)
  “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大宗師)
  “‘天在內(nèi),人在外,德在乎天。知天人之行,本乎天,位乎得,蹢躅而屈伸,反要而語極。’曰:‘何謂天?何謂人?’北海若曰:‘牛馬四足,是謂天;落(絡)馬首,穿牛鼻,是謂人。故曰:無以人滅天,無以故滅命。’”(秋水)
  凡自然而然,不加人力變易的是“天”或“神”,而有所認識、發(fā)展與創(chuàng)設的是“人”,因此,神既不能為人所把握,又不能為人所變革,而放棄對自然的認識就是所謂“人與天一也”。
  上面指出莊子的天道觀是宇宙的游戲觀,因而在他的人生觀或道德論方面則為“逍遙游”,齊死生,忘物我,“天地與我并存,萬物與我為一”,把人生作為一場游戲的夢境來看待。莊周夢胡蝶,或胡蝶夢莊周,“此謂物化”。
  他說:“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人也,是古之所謂縣解也。”(大宗師)我們知道這是神秘性的宇宙觀引出的消極的人生觀的必然邏輯。在古代中國的歷史中,天道思想有其曲折的發(fā)展過程,即由先王維新到先王理想,由先王理想再到先王否定,由先王否定復追尋到前先王的“乘道德而浮游”之黃帝,再找到渾沌。這天道思想史的特點是:人類思想的解放,同時又是人類思想的“冥冥”。我們知道“自由是必然的把握”,莊子的思想?yún)s與此相反,他認為必然是不能把握的,不但如此,人們只有放棄對自然的把握,才得到所謂道德的全自由。然而這在本質(zhì)上卻是自由的否定。莊子的學說好像在假像上獲得絕對自由,但在實質(zhì)上卻否定了一點一滴的“物自身”之把握,否定了全自由。因此,說莊周的哲學為進化論也好,為絕對自由的學說也好,都是皮相的看法。
  “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這是西周思想的反對命題,也是先王思想的解放。西周以來君子與小人是以“氏所以別貴賤”的,在天上已經(jīng)規(guī)定好了的。莊子天人對立的觀念雖然在其思想形式上解放了,但同時又把地下的君子與小人和天上的君子與小人對立起來,更把人道還元于天道,否定了人類性,這就把解放本身也否定了。西周以來的“天人合一”論是氏族曾孫或嘉樂君子和天命的統(tǒng)一。莊子破除了這一“陶鑄堯、舜”的統(tǒng)一,而復把人類從地下送到天上,那便連人類的現(xiàn)實性也否定了???、墨對于先王或予保留,或附條件,把先王觀念拉到地下,這是學說史上的進步。莊子在思維形式上解放了“先王”,固然是學說史上發(fā)展的要素,然而在人類現(xiàn)實生活上解放了“解放”本身,則是反動的。說莊子思想是革命的,實在是蔽于形式而不知內(nèi)容的說法,正同于莊子哲學之所謂“蔽于天而不知人”。
  如果純粹以形式的知識來看莊子,我們說他是一個在邏輯上慣于運用排中律的能手。如果隨著他的唯心主義走到人生哲學方面,則我們必須指出,他的思想形式又是咒罵人類的一個惡作劇。他違反人類的現(xiàn)實生活,尋求獨自的“養(yǎng)生”“至樂”,抹殺人類的實踐,探得“與木石居”“同與禽獸居”的至人境地。他在道德論上有兩個結論,一個是理想的,即脫離人生痛苦的棄世,叫做“免于形”,“反相天”,遵循“神農(nóng)、黃帝之法則”。他說:
  “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其人不距,悠然而往,悠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損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大宗師)
  另外還有一個結論,是現(xiàn)實的,即不得已而聽命于現(xiàn)實的播弄,“不譴是非,以與世俗處。”在他看來,最不合理的約束是合理的行為,人們絕不可改變這樣的約束。他說:
  “適來、夫子時也,適去、關子順也,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養(yǎng)生主)
  因此,人類越離開現(xiàn)實世界就越顯出無用,而越無用又越合于天道。莊子說:
  “今子(指惠施)有大樹,患其無用,何不樹之于無何有之鄉(xiāng),廣莫之野,仿徨乎無為其側(cè),逍遙乎寢臥其下,不夭斤斧,物無害者,無所可用,安所困苦哉?”(逍遙游)
  “為善無近名,為惡無近刑,緣督(循中)以為經(jīng),可以保身,可以全身,可以養(yǎng)親,可以盡年。”(養(yǎng)生主)
  這兩個結論實在是不能統(tǒng)一的,一個是棄世的脫俗,一個是處世的順俗。結果,脫俗是不可能的,而順俗則是現(xiàn)實的;理想是玄虛的,而處世的宿命觀便成了他的道德律的基本理論。
  為什么有這個矛盾呢?因為他把自然與自然的關系和人類與自然的關系視同一律,然他的主觀理論上形式的統(tǒng)一,與事實上的不統(tǒng)一,是不能相容的。在這里,他很巧妙地以宿命論解決了這一裂痕,所謂“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從邏輯上講來,就是遁詞。自然的“天”與社會的“俗”混而同之,于是四時之序和貴賤貧富之序相等,一切高下長短的自然和一切不平等的階級,都是合理的。人類只要順俗而生,就是“天”了。然而“與造物者游”的空想,事實上是沒有的,而“與世浴處”的實陳,卻又并非理想的。故最主觀的理想到了最后便成了最沒有理想的主觀了。莊子詭辯的道德論的秘密就在這里。應該指出,這一有毒素的思想影響了不少過去中國的唯心主義者。

4.莊子的存在與思維關系論

  如上所述,我們知道,莊子的“天”、“道”是絕對的神,而一切萬物都是幻變的形影。這里再從認識論來看他對于物質(zhì)世界的存在的理論。
  不要由于他有物質(zhì)的名詞便以為他有唯物的觀點。盡管他推論的圈子繞了多遠,有很多邏輯的遁詞,但他畢竟懷疑了存在,懷疑了物質(zhì),否定了運動的真實性。他說:
  “道行之而成,物謂之而然。惡乎然?然于然。惡乎不然?不然于不然。”(齊物論)
  “道無終始,物有死生。”(秋水)
  這是說,物質(zhì)是幻變的,它的存在只是人們觀念里的然不然的名詞。
  “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物與我無成也。……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齊物論)
  “有先天地生者,物耶?物物老(道)非物,物出不得先物也;猶其有物也,猶其有物也無已。”(知北游)
  這是說宇宙根元沒有物質(zhì),推至先天地而生的最后原因,并非物質(zhì)。一旦我們說物質(zhì)是怎樣的話,那就不合于道了。因此物質(zhì)是假的,認識也是假的。
  物與我既然兩皆無成,所以“以道觀之,物無貴賤”。萬物之所以有“大小”,是因為人類觀念“以差觀之”,萬物之所以有“有無”,是因為人類觀念“以功觀之”,萬物之所以有“然非”,是因為人類觀念“以趣觀之”。因此,存在的是觀念里的假象。
  因為他懷疑物質(zhì),所以把萬物的暫時存在,當做了沒有真實性的一個形影,萬物只有從這個形影到那個形影的轉(zhuǎn)變罷了。他說:
  “特犯人之形而猶喜之,若人之形者,萬他而未始有極也,其為樂可勝計耶?”(大宗師)
  萬物的存在只是形影或假象,例如他用罔兩(影外之微陰,即“半影”)與景(影)的問答來比喻萬物的幻滅暫存。
  “罔兩問景曰:‘曩子行,今子止,曩子坐,今子起,何其無特操與?’景曰:‘吾有待而然者邪?吾所待,又有待而然者邪?吾待蛇蚹蜩翼邪?惡識所以然,惡識所以不然?’”(齊物論)
  由此看來,人類的認識是不能把握存在的,人類最好是“寓諸庸”、“寓諸無竟”。無竟即無境之謂,寓諸無竟,即是說寓諸不存在。什么叫做“庸”?他說:“庸也者,用也;用也者,通也;通也者,得也;適得而幾矣,因是已,已而不知其然,謂之道。”(同上)這是說寓在不執(zhí)其寓。因此,把握存在即等于說把握所不可把握者,把握所不便把握者。為什么呢?因為存在只是形影或假象的幻變。
  由此看來,物質(zhì)與存在被莊子腫脹成了一個虛幻體,然則運動呢?有很多學者研究莊子,或附會以進化論,或說他有“變之哲學”,這是生吞了莊子。
  莊子一書中所言之“物”皆指“形”,例如他說的人,不是說人之“實”,而是說“萬物以形相生”(知北游),“若人之形者,萬化而未始有極也,”他說的物,不是說物之“實”,而是說“道無終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虛一滿,不位乎其形。年不可舉,時不可止,消息盈虛,終則有始。是所以語大義之方,論萬物之理”(秋水)。所以,道不位乎形,或者“油然不形而神”,物則位于形,其死其生,即位于
死生之形,而形又是幻變的東西。他說:
  “萬物皆種(“種子”之“種”)也,以不同形相禪。始卒若環(huán),莫得其倫。”(寓言)
  從假象到假象之不同“形”相禪,即產(chǎn)生了他的變化觀念:
  “天地雖大,其他均也。”(天地)
  “物之生也,若驟若馳,無動而不變,無時而不移。何為乎?何不為乎?夫固將自化。”(秋水)
  “物量無窮,時無止,分無常,終始無故。”(同上)
  “化其萬物而不知其禪之者,焉知其所終?焉知其所始?正而持之而已耳。”(山木)
  他的無故相禪的變化論,是形形相代的、始卒若環(huán)的循環(huán)變易說。因此,他說:“凡有貌象聲色者,皆物也。物與物何以相遠?夫奚足以至乎先?是色而已。”(達生)這和物質(zhì)運動的概念是完全不相同的。至樂篇末一段曾被人所附會為“進化論”者,不是別的,正是莊子的想像。所謂從萬物的最低級一直到“馬生人”的階段,只是一串形形色色的“無故”的相禪。至于他所謂“種”,如“種有幾”。如“萬物皆種”,并非指“種類”之“種”,而且指“種殖”之“種”,因為“種”之下文言始卒、言生滅。“種有幾”的“幾”,即齊物論所說的“適得而幾”的“幾”,“適得而幾”說的是萬物成毀生滅之中涵有微妙的東西。故“種有幾”乃指生殖有幾。至樂篇上文說:“唯無為、幾存。……天無為以之清,她無為以之寧,故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芒乎芴乎,而無從出乎?芴乎芒乎,而無有象乎?萬物職職,皆從無為殖。”這樣看來,“幾”字應釋作“樞機”之“機”,或“幾竅”之“幾”,莊子自己則用“無為”來形容,所謂“無為幾存”或“從無為殖”。
  變化不是我們說的運動概念里的矛盾的斗爭,在莊子學說里,只是指形景相移、無時不動而已。在變化中,也沒有“類概念”(進化論的基礎),他說“類與不類,相與為類”。這樣,我們就知道莊子的變化論,其要點是這樣:
 ?。ㄒ唬┳兓锏?#8220;形”為無常性,是假象,所以變化是一個空虛而無實在的“變”,或“變”的移動,或幻變。他說:
  “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規(guī)乎其始者也。”(德充符)
  因為物只以“形”或“色”而存,形色為無常,故變?yōu)榛米?。他主張?#8220;使之和豫通,而不失于兌,使日夜無卻,而與物(形)為春。”(同上)執(zhí)其形就要“以人滅天”,因為“德不形者,物不能離也”(同上),即是說只有在不執(zhí)形的彼岸,才能體驗出物之所以然。
 ?。ǘ┳兓瘡暮味??他說:
  “察其始而本無生,非徒無生也,而本無形,非徒無形也,而本無氣。雜乎芒芴之間,變而有氣,氣變而有形,形變而有生。今又變而之死,是相與為春秋冬夏四時行也。”(至樂)
  “兩無為相合,萬物皆化。”所以芒芴(恍惚)之間才把無形變而為有形,好一個大遁詞!到了有形的氣,在他看來,反而都是不真實的。
 ?。ㄈ┳兓仁菬o常,則一切皆生滅無住。人類對之,第一要聽其生滅,不求文以待形(離開理解),便是知“天倪”;第二要得“幾”以超死生,便是知“道”。
  “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齊物論)
  “形莫若緣,情莫若率。緣則不離,率則不勞。不離不勞,則不求文以待形,不求文以待形,固不待物。”(山木)
  人只能緣物而不能待物,這叫做“不以人滅天”。至于聞道呢?
  他說:
  “人又反人于機。萬物皆出于機,皆入于機。”(至樂)
  “為是不用而寓諸庸,此之謂以明。”(齊物論)
  “注焉而不滿,酌焉而不竭,而不知其所由來,此之謂葆光。”(同上)
  因此,他由空虛的變,歸入于絕對的不變。神人的極則是所謂“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莊子的存在論已如上述,他的知識論又如何呢?
  莊子的知識論,叫做“兩行”。他說:
  “分也者有不分也,辯也者有不辯也。”
  “辯也者有不見也。”
  “今且有言于此,不知其與是類乎,其與是不類乎?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則與彼無以異矣。”(齊物論)
  因為萬物皆不同形相禪,那么人類的認識對象都是形影,形既然是假象,于是見也就無是非了。例如堯、桀之是非,是由于時俗之異才產(chǎn)生的,在客觀上并沒有真是非。主觀上說是小的反而是大的,主觀上說是長久的反而是短暫的,一切都相對不可言說,無類不可辯解,他說:“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太山為小,莫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天。”(同上)
  他由絕對的無差別觀、無故而變移的假象觀,導出了無判斷、無概念的思維。所以他說:
  “物無非‘彼’,物無非‘是’,自彼則不見,自知則知之。故曰:彼出于是,是亦因彼,彼是,方生之說也。雖然,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因是因非,因非因是。……是亦彼也,彼亦是也;彼亦一是非,此亦一是非;果且有彼是乎哉?果且無彼是乎哉?彼是莫得其‘偶’,謂之道樞。樞始得其環(huán)中,以應無窮。是亦一無窮,非亦一無窮也,故曰:莫若以明。”(齊物論)
  彼和是,好像是正反兩面,但正與反是不定形而相禪的,因而正反都在幻變中,而無對立者(偶)。凡客觀的存在都是“莫須有”之類,故正反的判斷在“無物不然,無物不可”的假對立之下,便沒有然與不然之對立性。厲和西施,堯、舜和桀、紂的美丑善惡,都是由人隨便定的,都是就一時一俗之形影而說的,不能得出絕對的是非。他便據(jù)此批判了儒、墨:
  “道惡乎隱而有真?zhèn)??言惡乎隱而有是非?道惡乎往而不存,言惡乎存而不可?道隱于小成,言隱于榮華,故有儒、墨之是非;以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同上)
  反動派胡適以為莊子有正反合的知識論,并拿來和黑格爾的辯證法相比,這種說法實在是唯心主義者的胡言亂語。黑格爾有豐富的發(fā)展概念、對立物統(tǒng)一的概念,莊子則僅作了一個形式游戲罷了。很簡單的,上引這幾段話,意思是說有兩個辯者,甲持正面,乙持反面,是非莫定;找一個第三者丙正之,若丙同于乙而異于甲或同于甲而異于乙,不得而正;若丙對于甲乙皆不同或皆同,亦不得而正。這是詭辯,哪里是辯證法!因此,莊子最后的結論只有否定知識的一途:
  “何謂和之以天倪?曰:是不是,然不然。是若果是也,則是之異乎不是也,亦無辯;然若果然也,則然之異乎不然也,亦無辯。”(齊物論)
  他的知識論是絕對的相對主義,和他的唯心主義宇宙觀是相應的。他反對人類有情感,反對人類有感覺。他說,“知也者爭之器也,”感覺和物質(zhì)相接,便隨波逐流而不返。他說:
  “精神生于道,形本生于精。”(知北游)
  “精神四達并流,無所不極,上際于天,下蟠于地,化育萬物,不可為象,其名為同帝。純素之道,唯神是守,守而勿失,與神為一,一之精通,合于天倫。”(刻意)
  “壹其性,養(yǎng)其氣,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無欲,物奚自入焉?”(達生)
  這是不折不扣的主觀唯心主義,因為精神是一個絕對的實在,而對象界(所謂“形”)則屬于虛假。主觀的心或精神是不能和物形相接相藏的,應該是和神帝共生存的。怎樣能夠這樣呢?他以為心必須如明鏡虛照,不染一塵,即所謂“心齊”。他說:
  “‘敢問心齊?’仲尼曰:‘若一志,無聽之以耳,而聽之以心;無聽之以心,而聽之以氣。聽止于耳,心止于符。氣也者,虛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虛,虛者心齊也。’”(人間世)
  “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應帝王)
  “汝游心于淡,合氣于漠,順物自然,而無容私焉。”(同上)
  “萬物無足以鐃心者,故靜也。水靜則明燭須眉,平中準,大匠取法焉。水靜猶明,而況精神?圣人之心靜乎,天地之鑑也,萬物之鏡也。”(天道)
  明鏡止水之喻,正為后來宋、明唯心主義者所抄襲,以證所謂“理”學。這種比喻(即以靜物喻動物),雖然根本上不類,但在唯心主義者看來卻是極妙的手法。如果承認了他的前提,就容易同情他的結論,這點已由清儒顏習齊批判得異常得體(參看本書第五卷第九章)。
  莊子的唯心主義有一個特別名詞,叫做“游心”,如“游心于淡”、“乘物以游心”。“游心”的境界是什么樣子,我們不得而知,他好像以為“游心”有如魚在水中之游。惠施問他“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他則答說“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魚之樂”,其實魚與人相比喻實在“不類”,莊子是錯的;而莊、惠二人相比喻則是同“類”,惠施是對的。但莊子的一切方法論就在比喻的“不類”上入手。所謂“類與不類,相與為類”,就指出了這一點。他的“止辯”的邏輯學是詭辯的。他由這種邏輯出發(fā),把對象(形)和主觀(心)的各自滲透以及互相聯(lián)結都否定了,例如: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雖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為顛為滅,為崩為蹶;‘心’和而出,且為聲為名,為妖為孽。”(人間世)
  所以,他不但以為主觀和客觀的對立是不相容的,而且以為客觀是不能由主觀來反映的,主張“無勞汝形,無搖汝精”,與天地游心,始能“獨與天地往來”。這樣,精神便和天地的合散相流通。精神要絕對地與天地統(tǒng)一,精神要絕對地放棄對于自然的認識,精神要如明鏡止水,人類要如木石鳥蟲,所謂“免于形”,所謂“相天”,就是這樣“不與物交”的“天人合一”。他說:
  “棄事則形不勞,遺生則精不虧。夫形全精復,與天為一。天地者,萬物之父母也,合則成體,散則成始,形精不虧,是謂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達生)
  “不與物交,惔之至也。”(刻意)
  “非彼(天道)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肹,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藏,賅而存焉。……如求得其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與物相刃相靡,其行盡如馳,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終身役役,而不見其成功,薾然疲役,而不知其所歸,可不哀耶!人謂之不死奚益?其形化,其心與之然,可不謂大哀乎!”(齊物論)
  莊子又以人生為假借,他說:“生者,假借也。”所以精神要脫離形骸的假借,首先就要使精神不和物質(zhì)相交往,其次更要使精神成為絕對的虛靜體,脫化成一個精靈不滅的神圣東西。因此,莊子從主觀唯心主義就導向于宗教信仰主義。他不但“與造物者游”,而且和上帝合為一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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