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譯注: 2024年出版的一系列新的??挛谋局?,Entretiens radiophoniques inédits 1961-1983,這應(yīng)該是比較有趣的一本。福柯長期會參加電臺節(jié)目,因此,翻譯這本書的內(nèi)容時我們統(tǒng)一稱作“??虏タ汀薄?/span> 說是??虏タ停珜嶋H上??虏⒉灰欢ǘ际侵鹘牵拖襁@一期他是被邀請去當(dāng)采訪者的。另外根據(jù)編者所言,還有些節(jié)目不知道為啥也請了??拢?/span>1982年的一次關(guān)于羅馬角斗士的節(jié)目。那次節(jié)目的主角是雅克·勒高夫、保羅·韋納等一眾歷史學(xué)家,??略诂F(xiàn)場半天憋不出句話來,頗有一絲荒誕。 這次是一次比較輕松的訪談,從最初的規(guī)則設(shè)定開始氛圍就比較troll,所以我也翻譯得不是太正經(jīng)。而《通向瑙克拉提斯的旅行》則是受訪者雅克·阿爾米拉1975年出版的,獲得美第奇文學(xué)獎的作品。 本文譯自: Michel Foucault,? Le Voyage à Naucratis ?in Entretiens radiophoniques inédits 1961-1983,(Paris:INA/Flammarion/Vrin,2024), pp.651-666. ? 《通向瑙克拉提斯的旅行》 雅克·阿爾米拉與米歇爾·福柯的對話 由皮埃爾·德卡爾格與伊夫·盧瓦索主持 “法國文化在午后”(Les après-midi de France Culture)節(jié)目 于1975年5月26日由“法國文化廣播電臺”(France Culture)播出 -------- 伊夫·盧瓦索(以下,YL): 我們來繼續(xù)上周開始的實驗。米歇爾·福柯,這位作家、評論家、哲學(xué)家、公學(xué)院教授,已經(jīng)同意出席我們的節(jié)目,并稍微扮演一下記者的角色,來采訪雅克·阿爾米拉的第一本書。 這本書非常厚,最少有五百多頁,名為《通向瑙克拉提斯的旅行》,由伽里瑪出版社在“道路”(Le chemin)叢書中出版[1]。 那么,根據(jù)游戲規(guī)則,米歇爾·??拢覍?/span>請你從現(xiàn)在起,直到16點45分,圍繞著雅克·阿爾米拉的第一本書對他展開采訪。 米歇爾·福柯(以下,MF): 你希望我們怎么做?是進行一場采訪(jouer le jeu de l'interview),還是說以采訪的形式來整活兒(jouer au jeu de l'interview,譯注:前者是按照規(guī)則來進行,后者則是指玩游戲,后文中會根據(jù)語境翻譯成“裝成”)? 雅克·阿爾米拉(以下,JA): 應(yīng)該是要我們整活兒。 MF: 那我們就整活兒吧。首先我想先拉皮埃爾·德卡爾格下水,我想讓他告訴我,采訪別人有趣嗎? 皮埃爾·德卡爾格(以下,PD): 不能更爽。我覺得這是最好的自我提升的方式,因為我們通過人而非書來獲取知識。 MF: 那你豈不是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 PD: 對呀,爾來二十有五年矣,我學(xué)到了不少東西,這事兒挺讓人上頭的。 MF: 但講真,采訪有啥用?除了一眼便知的營銷功能(publicité)以外——大家都知道,我們來這兒就是為了拿錢互吹的。 除此之外,采訪到底有什么用?因為在采訪這種形式中,有些東西讓我好奇——采訪有點像是介于學(xué)校考試和醫(yī)療檢查之間的某種東西。 PD: 是,但我覺得好的醫(yī)療檢查是那種醫(yī)生不存在,而病人一個勁兒地自述的檢查,這種病人在你面前眉飛色舞的場面實在是太棒了。 所以說什么是一場好的采訪呢?那就是當(dāng)某個瞬間某人突然開始講話(parler),而我們則只要時不時說個詞,或者提個問題,而那個人則一直在進行回應(yīng)。然后漸漸的,采訪者就完全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而只有那個在講話,在不斷講話,在自述的人在那兒。 我覺得雅克·阿爾米拉對“講話”這個詞很感興趣。有人在評價他的書的用到了“多語癥”(logorrhée)一詞,所以他應(yīng)該是深諳這種用語詞放飛自我,表達自我,縱情自我的方式。 你懂的,廣播最妙的一點就是,雖然我們說話可能不知所謂,但是我們終究還是不由自主地在場的。 而且剛才,福柯,當(dāng)你說出第一個詞的時候,我就敢肯定你就在那兒,你就在場,我們看得見你,想象得到你。 MF: 別看我,求求了! PD: 是啊,眼鏡下你的眼瞳,你那好奇、探究的特征——你已經(jīng)通過你的聲音而與我們同在了。我算是回答了吧? MF: 嗷,棒。 PD: 那么輪到你了。 MF: 如果雅克能回答得口條這么好的話,我要喜死了。 PD: 那就要來真的咯——這兩位是米歇爾·??潞脱趴恕ぐ柮桌?。 MF: 行,你也要開口說話。那么我們來裝采訪者吧。 有好多種類的采訪者,有的采訪者很強,很自信,很懂,因為他已經(jīng)在來錄音棚的走廊里,至少花時間讀了一遍書名了。所以他懂書名,但他可能記不太清楚作者的名字,但他知道書叫什么名字。 然后他直視受訪者的雙眼,說道:“嗯,好,丫,牙,雅……雅克·阿爾米拉先生,您新進完成了一本書,一本非常重要的書,叫做《通向瑙克拉提斯的旅行》。 您能不能告訴我們,并向法國廣播電視臺(ORTF,Office de radiodiffusion-télévision fran?aise)的聽眾解釋一下,為什么是旅行……” PD: 喂,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法國廣播電臺(Radio France)了啊[2]。 MF: 嗷歹勢,廣播電臺,廣播電臺(譯注:這里應(yīng)該是真口誤,不是??略谘b傻)!“那么,為什么是'這次(Le)旅行’,為什么是'去瑙克拉提斯’?” JA: 我一般回答的就是這些問題。 MF: 所以這幾個問題大家都問過了啊。 JA: 問過了。而且我一般都會答得大差不差。 MF: 嗷——講來聽聽。 JA: 答案其實一直都一樣——這個一直倒也不是說二十五年來都一樣(譯注:阿爾米拉此時二十五歲),但從某個時間點起就是一樣的了。 我完全不知道為什么是這次旅行——我沒有分析過。標題在成熟之前就有了,也就是說在寫書前我已經(jīng)有標題了。 MF: 你提前寫好標題是為了能夠…… JA: 說白了就是為了找個借口。 我先有了這個標題,然后我很喜歡它。我就對自己說,我應(yīng)該再在這個標題下面加點啥。 然后我又告訴自己,圍繞著瑙克拉提斯編個故事——而這多少有點令我不安,因為瑙克拉提斯畢竟是屬于大學(xué)領(lǐng)域和哲學(xué)領(lǐng)域,特別是跟柏拉圖有關(guān)的東西。 然后我用我所能談?wù)摰姆绞秸務(wù)撹Э死崴?,實際上我完全沒談及它。這完全是以一種戲仿和幻想的方式進行的。結(jié)果這個標題什么也不是,它就只是一本書的標題而已。 MF: 所以你希望人們以另一種方式裝成采訪者? JA: 對。 MF: 那這一次,采訪者甚至沒空去讀書名——但是此公畢竟是個移動文藝理論庫,并且是個“寫手子”(l'écriturelure,譯注:應(yīng)該是一個福柯生造的詞,但是écriture和什么詞組合的實在沒搞懂,看后文就是那種深耕70年代文藝理論的人士),熟讀當(dāng)代優(yōu)秀期刊,深諳何為作家(écrivain),以及作家和作者(écrivant)之前的區(qū)別。 他如是問道:“雅克·阿爾米拉,您寫下了一部小說。為了寫一部小說,我們必須動筆寫作(écrire),而為了動筆寫作,我們必須成為一名作家。 對您而言,成為一名作家意味著什么?” 你聽清問題了嗎? JA: 聽清了。 MF: 展開講講! JA: 這是那種擠牙膏問題——我們得慢慢擠它。 OK,對我來說,作家是寫東西的人,也就是說是某種介于代筆者(écrivain public)——代筆者負責(zé)處理各色通訊,而且我估計他們在這個過程中會爽到(譯注:介于代筆者和XX,JA這話確實沒說完)。 我想如果我活在中世紀,那我估計會很樂于當(dāng)一個代筆者。這樣就可以進入到人們的生活之中,改變他們的敘述。 說白了,通過那封我基于他們的敘述——他們其實只是模模糊糊知道自己想說什么——而代寫的信,我稍微變成了他們。 作家就是寫東西的人,但他并不是為了刻意說些什么,也不是為了變得有用而寫作,可能只是為了消遣一番。 MF: 是的,我很喜歡這個講法,我們有點不是在整活兒了。 你提到的“代筆人”這個側(cè)面——講真,我之前沒想過。這個側(cè)面讓我印象深刻,可能也是為什么我一下子就非常喜歡你的書。 你的話給人的感覺就是,你坐在街角,有一個小攤,擺下一張小寫字桌,拿著一根大羽毛筆。人們經(jīng)過你的面前,帶來各種要求、書籍和問題,而你就把它們?nèi)珜懥讼聛怼?/span> JA: 我感覺差不多。 因為說到底,我說的“我”,在這本書里說話的“我”,還有《旅程》中的“我”,其實并不是我自己的“我”,而是不斷地是其他人的“我”。我盡力讓書寫、話語還有人們所讀到的文本,都嚴格符合那些被交付于我的不同的“我”。 也是因為這樣,我的書最后才會呈現(xiàn)出一種模糊的統(tǒng)一感。因為書中有各種不同的話語類型,而每一種話語又都和某種人物類型有關(guān),而在我的小小的體系中,這些人找到我,要我講出把這個或者那個故事,好讓這個人或那個人知道,也就是把它傳遞給一些或多或少素未謀面的收信人。 而我自己,則只是一個謄寫員,一個嚴謹?shù)臅泦T,忠實地記錄那些不屬于我,而是屬于別人的話語。 MF: 沒錯。而讓我很驚訝的是,有一些評論家……特別是其中一位——他完全不懂你的書,居然還把它看成是對作家形象的一種通感爆發(fā)(inflation empathique)。 但是在我看來,你的整本書其實就是對“作家”形象的反諷性的去神圣化。你把作家變成了一個代筆者,變成了謄寫員和書記員。 你是那種人——在他的筆下,在他的筆與紙之間,散落著大量的書寫。這些書寫原本被文學(xué)體制給神圣化了,如今卻在你的書中起落搖擺(Vous êtes celui qui fait passer dans sa plume, entre sa plume et son papier, tout un monceau d'écriture qui avait été jusque-là sacralisé par l'institution littéraire et qui est maintenant à travers votre livre à la fois repris et dégonflé.)。 JA: 我也是這么覺得的。因為這種對作家形象的一種系統(tǒng)性的意義抽離(désinvestissement),使得這本書是否署名就顯得并不那么重要。 畢竟,是誰在說話呢?是一位把寫東西當(dāng)作天職(métier)的人——在尼采意義上用métier這個詞。我的意思是,這是一種天職,一種棲居于這個人之中的,無需對之提出問題的職業(yè)。 在過去十年里,法國人圍繞著文學(xué)提出的那些問題讓我覺得很乏味。我覺得這些問題離題萬里,無關(guān)緊要。 這些問題既不文學(xué)又不哲學(xué),它們自以為是批判,其實啥都不是,都是浪費時間。 MF: 我覺得這里確實有一種非常準確的歷史意義。有些事情,特別是這種對書寫的神圣化令我感到非常震驚,而你則狠狠打臉了這種神圣化。關(guān)于這種對書寫的神圣化,我們可以說三天三夜。 我覺得首先有這么一件事兒,這事兒可能是件浮于表面的軼事,但卻影響深遠。我認為,至少自19世紀以來,文學(xué)與大學(xué)之間存在著極強的不兼容性。一個人要成為作家,就必須背離大學(xué)這一知識與習(xí)慣的體制。 那時候,涌現(xiàn)出了一整批把“創(chuàng)造”與“格物”(érudition)相對立的主題。不過,跟人們認為的相反,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在1960年到1970年,或者說1960年到1975年,這期間大學(xué)并未衰敗,而是令人驚訝的高歌猛進。 在這個時期,大學(xué)像癌癥一樣四處凱旋。大學(xué)無處不在!你看看現(xiàn)在是誰在寫東西,再看看現(xiàn)在是誰在讀東西,你就會發(fā)現(xiàn)都是大學(xué)群體。文學(xué)體制和大學(xué)體制實際上正在相互重疊。 我覺得在這里可以看到文學(xué)的真正創(chuàng)傷——文學(xué)感到自己被吞并了,而它所能為自己做的辯護,就只是不再將自己理解為發(fā)明,也不再將自己理解為創(chuàng)造——這都是19世紀的主題——而是反其道而行,將自身視作為一種嚴肅、博學(xué)、同時又神圣的活動。 這正是文學(xué)對自己與大學(xué)共生的一種反應(yīng)。結(jié)果一方面我們可以看到理論上討論書寫是什么、作家是什么、文學(xué)是什么之類問題的“通詞膨脹”,也就是有必要為這一切建立起一套理論。而建立理論的目的則是為了強調(diào)文學(xué)、書寫與其他一切語言活動之間存在著一種根本的斷裂。 我覺得這文學(xué)與大學(xué)、文學(xué)體制與學(xué)校體制之間的這種混合正是問題所在。而且我還認為,你的書就是對這一混合及其衍生的各種組合的一次漂亮的攻擊,一次會心一擊,是對這場注水的放水。這也正是令我印象深刻之所在。 你還想繼續(xù)整這出活兒嗎? JA: 想。 MF: 那我們就繼續(xù)。下面有請第三位采訪者:他對文學(xué)理論一竅不通,而且也搞不明白你寫的是啥。 再強調(diào)一下,他甚至比不上第一位采訪者,后者至少看過書名。他只是個無話可說之人,有點怯生生地盯著你的眼睛,說:“但您看,在這本書里我們難道不能假設(shè)說,您其實把一小部分您自己——我相信我把握到這部分了——寫進去了嗎?” 這是一位深刻的,精神分析式的采訪者,一位準告解神父。 你要如何應(yīng)答?你可曾遇到過這種人物? JA: 我是見得多啦。 MF: 那你是身經(jīng)百戰(zhàn)了。 JA: 我會這么回答:是的,我確實把我自己塞進去了,因為我覺得好玩兒。 換句話說,就是我放進去了一個“我自己”,但那個可能從來就不是我,也許永遠也不會是我,而是一個我所希望是的“我自己”。 重構(gòu)出這樣一種“我自己”讓我很高興,而且我也知道,很多人會覺得那個就是我,但我自己知道那不是我,不過或許最后人們真的會讓我相信那就是我。 這個游戲讓我覺得很有趣。但與此同時,我也認為《旅行》的內(nèi)里確實還是有一個“我自己”。換句話說,首先就是這書我并沒有寫完,我的意思是,我本來能寫得更長,能繼續(xù)寫下去的。 我告訴我自己,我的那個“我自己”(moi-même-là),也許會在之后的文中出現(xiàn)。但說到底,那也許是一個比《旅行》中出來的“我自己”更加怪異的“我自己”。 MF: 我們可以感覺得到,“那個'我自己’”渾身怪異,但卻又不敢露出自己的小鼻子…… JA: 沒錯。不過同時,這類問題對我而言完全不重要。我是說,我對這類問題根本沒興趣。 例如,我到底在不在這本書里呀,這個“我”是不是我呀,這些事情是否真實發(fā)生呀,我是否親身經(jīng)歷呀這類的。 我會暗嘖一句,或者干脆說:“是啊,這些我都經(jīng)歷過了,而且這一切,一切,一切的一切,都是我!有一天晚上,我的骨架還從我身體里爬出來了,我打包票,這是真的!” 不然我就說:“完全沒發(fā)生過。” 但是,若要去試著盤算、知曉這些事是否發(fā)生過,那我就得承擔(dān)所有不妙的事,然后所有那些好玩兒的部分又都不是我了。 不,所有好玩的事兒都是我!那些糟事兒的都不是我! MF: 其實我們早就有所察覺啦!但請告訴我,你的“真我”(vrai moi)是瑪麗蓮·夢露嗎——如果我對你的書理解正確的話? JA: 我想是的。 MF: 哈!那我們繼續(xù)! YL: 好的,我們就像在廣播里那樣,來播放雅克·阿爾米拉選的瑪麗蓮·夢露的歌。 MF: 我還挺會當(dāng)廣播主持人的嘛! YL: 很會!因為這是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所以就讓我來告訴你你選的這首歌的名字吧,雅克·阿爾米拉——《我的心屬[于]父親》(My Heart Belongs [to] Daddy). —— —— YL: 現(xiàn)在回到我們的采訪者和受訪者,米歇爾·??潞脱趴恕ぐ柮桌?/span> MF: 你懂的,雅克·阿爾米拉,我其實一直沒法很好地把握將你和瑪麗蓮·夢露區(qū)分開的東西。 在你和瑪麗蓮·夢露之間有著一系列的相似性、親緣性、共性和聯(lián)系,等等…… 你能給我們在這塊展開講講嗎? JA: 對我來說,瑪麗蓮·夢露首先是一位非常偉大的女演員。她極具天賦且聰明,對一切都心知肚明。 對我而言,她屬于“超級西方人”(la personne super-occidentale)那種類型。 這種人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與自身身份認同的聯(lián)系,在也不知道自己是誰。她出生時名叫諾瑪·珍妮(Norma Jeane),后來化身為了瑪麗蓮·夢露——“瑪麗蓮”來自于一方,“夢露”來自另一方,是一位美國總統(tǒng)的姓氏(譯注:Monroe,門羅),她很快就將自己認同為那個名字。 而“瑪麗蓮·夢露”甚至連身體的同一性都不具備。 換言之,我們所知曉的這張臉,完全是建立在一個她自己并沒有太多關(guān)聯(lián)的基礎(chǔ)上的。 畢竟,她對她的鼻子不滿意,那她就整了,不喜歡她的下巴,她也整了。隨后,圍繞著雙眼,她建構(gòu)出了“瑪麗蓮·夢露”這一形象。 我是說,這只眼睛位于電影之外,而且不是我們所熟悉的那個眼睛。 根據(jù)我的理論,她完全是為了承受這只眼睛而自我建構(gòu)的。這眼睛是攝像機之眼,是攝影設(shè)備之眼,她在這只眼睛之前度過了她的一生。 除此之外,她一無所是,而她自己也心知肚明。她自我構(gòu)建出了一副僵硬的面具。 她令無數(shù)人瘋狂,成千上萬的男人將她視作性感化身、理想女性、杰作,從彼岸降臨此世的女神。 金發(fā)——但是染的。白皙——其實泛紅。如水果般光滑——實際爬滿皺紋(我是說伯特·斯特恩那張著名的照片[3])。 在我看來,瑪麗蓮·夢露正是一出悲劇,一出完全喪失身份認同的悲劇——我差不多是在戲劇的意義上用這個詞。 那么,在這個基礎(chǔ)上,一個人能做什么?當(dāng)一個人一無所是時這個人能做什么呢? 那就是可以徹頭徹尾發(fā)明自己——為自己發(fā)明一個名字,然后圍繞這個名字,這個人可以開始發(fā)明一切——朋友、父母、住所,還可以發(fā)明出過去和未來的命運,可以發(fā)明出天才,甚至可以發(fā)明出一場死亡。 瑪麗蓮·夢露有趣的地方在于此——這一切,都是她發(fā)明、建構(gòu)和安排的。她安排一切,建構(gòu)一切。 在我看來,她基本上殺死了瑪麗蓮·夢露,因為她始終處于警備之中。我是說,她不可能變老的,因為她變老的話,就會有許多問題出現(xiàn)。 為了真正創(chuàng)造出瑪麗蓮·夢露,她愿意犧牲那個名叫諾瑪·珍妮的人,并成為那個不朽的名號,也正是這個名號使得瑪麗蓮·夢露不死。 諾瑪·珍妮確實死了,她已經(jīng)下葬了,但瑪麗蓮·夢露還在那,還活著。她在那,還活著。 我覺得她是真的把這場戲演到底了——不是作為明星的那場戲,而是作為演員的那場戲,也就是那個扮演各色角色的形象。她扮演了一個角色,并一演到底。 一方面,她在電影中扮演她的角色(其實回顧那些攝影過程中的逸事是很有意思的,這些攝影過程對她而言非常痛苦); 另一方面,她又發(fā)明出了一個“瑪麗蓮·夢露”——那個會出席戛納電影節(jié)和盛大晚會的瑪麗蓮·夢露,那個濃妝艷抹,隱身于面紗后面,與電影中的角色一樣是想象產(chǎn)物的瑪麗蓮·夢露。 而在這一切的背后,則是一位我們從未見過的女人。她在自己的臥房中,睡得很晚,睡眠很差,除了她那創(chuàng)造力的天賦才能之外,她一無所有。 在我看來,瑪麗蓮·夢露就像普魯斯特那樣,是那種除了工作,一無所有之人。 MF: 但是聽了你說的這些,我感覺我有個疑惑——如果我不認識你,也不知道你叫雅克·阿爾米拉,我都要在想這個名字是不是一個筆名了。 JA: 實際上,這是一個筆名。 MF: 噴了! JA: 這是一個筆名,是我叔叔的姓。我有一位叔叔,他是馬德里歌劇院的首席男高音。我還保留著他的錄音。 他是一位杰出的歌手,也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我和他關(guān)系親密,非常愛他。 我非常迷戀他的姓氏,并且不停地重復(fù)他的姓氏。而他也允許我使用他的姓,因為他說:“我沒有孩子,如果你愿意用我的姓,那我會很高興。”于是我就開始用了這個名字。 但后來事情變得復(fù)雜了。因為有些人也叫這個姓——但他們是天生就姓這個。他們給我寫信說,他們不太喜歡我用一個并非是我原生的姓。 這讓我很為難,因為我的原生的姓也不是我自己的,而是我父母的姓。于是我就變成沒有姓了。 MF: 實際上,不再擁有一個姓氏應(yīng)該讓你很高興吧! JA: 是,我很開心。 MF: 因為有件事——當(dāng)然,我不是說這事兒讓我失望了——但是,當(dāng)我讀你的手稿時,我原來想象“阿爾米拉”是在你的書里塑造出來的姓氏,而你則是從書里面抽取出出這個綽號的。 但事實上它所體現(xiàn)的那種最低限度的親緣性還是讓我略感遺憾的。 這點遺憾很難平復(fù),不過因為那位舅舅是位歌劇演員,因此這個姓氏可能是他自己發(fā)明的,因此這點遺憾多少得到了平復(fù)。 JA: 我想是的。 MF: 他本來不應(yīng)該叫阿爾米拉。 JA: 嘛,我不知道。 MF: 是啊,誰會天生就叫阿爾米拉呢?如果不是自己的選擇,不是生造的,誰能叫阿爾米拉呢! JA: 這只是我的看法,不過我要說,其實有很多人叫阿爾米拉。這不是個特別常見的姓,但也不算少。 書出版以后我頗為吃驚,因為收到了不少電話和信件,他們都叫阿爾米拉。 還有個先生打電話來說,他妻子姓阿爾米拉,并告訴我說我和他妻子應(yīng)該是親戚。 MF: 拜托,哪有人天生叫阿爾米拉的?日月可鑒,阿爾米拉是個生造出來的姓! JA: 我覺得你講得對,阿爾米拉是人造的。當(dāng)人們是人造阿爾米拉時,那么他就可以一直保留這個姓氏了。 MF: 阿爾米拉不是一個姓氏,而是一個作品。 JA: 我想是吧。 MF: 這是一個寶物,是從地底深處開采出來的鉆石,是人們打造出來的珠寶;它不是一個生來獲得的姓氏。 JA: 是的,它不是。至少對我而言它不是。 MF: 我又在想,也許你說的這個叔叔的故事,也是你為這次訪談編的。也許這位叔叔還會出現(xiàn)在下一本書里。 我們已經(jīng)說過瑪麗蓮·夢露了,現(xiàn)在該說說讓娜·莫羅(Jeanne Moreau)了[4]。 她是你排行第二的心頭好,不過我想這個第二只是單純在榜單上第二吧。 JA: 我不知道。我一直對讓娜·莫羅保有一種迷戀。 我記得從十歲起,我就很崇拜她,她真的是我的最愛。 有一次很有趣,我在夜總會里偶遇了她。我看到了誰(因為有一種親近感讓我知道那就是她。 因為嚴格來說,我可能沒認出我面前的人是誰——我對她的印象是非常攝影式、電影式的)?讓娜·莫羅。 我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一個八歲的小孩突然面對自己夢寐以求人一樣,非常手足無措。 我靠近她,開口道:“您好,夫人。您收到我的書了嗎?” 讓娜·莫羅是我最早寄書的一批人之一。我充滿愛意地打了個包裹,我確確實實想給她寄書。 因為那時瑪麗蓮·夢露已經(jīng)去世了,而我告訴自己:還好,我還有讓娜·莫羅,另一位我所愛慕之人。 不過我當(dāng)時很受挫,因為她沒有撲上來給我一個擁抱。 MF: 太糟了吧!她居然沒沖上來抱你? JA: 沒,她沒。她跟我說:“啊,您好?!蔽蚁胛业脑挍]有提醒她什么。 她想不起來我,不認識我。我很受挫,她竟然不認識我。 MF: 特別是她居然沒能馬上認出你就是寄給她《通向瑙克拉提斯的旅行》的那位作者! JA: 而且還是她長期以來的仰慕者。 MF: 睜眼瞎! JA: 難受呀。 MF: 但是那可能只是那個晚上的一時分心罷了,她下次不會這樣了。 JA: 我也希望如此。 YL: 雅克·阿爾米拉,這是你點的讓娜·莫羅的歌,走起。 —— 讓我們也來聽聽讓娜·莫羅的一首老歌,《抱緊我》(Embrasse-moi) —— YL: 讓娜·莫羅,真是個好故事。我想,之后我們會聽到的第三張專輯,也是雅克·阿爾米拉挑選的。接下來,我再把雅克·阿爾米拉交給米歇爾·???。 MF: 嗷,你又把他交給我了……你也看到他腳底跟抹油似的。追得我筋疲力盡,渾身難受。不過我還是有個問題想問他。 我想,他的書受到了讀者們熱情追捧,遠邁評論界。我印象很深的是,官方評論界表現(xiàn)出某種緘默。 與此相反卻有大量的證據(jù),明確顯示出這本書立刻就被普通讀者們所把握和感受到。 我自己也屬于這類讀者。因為我當(dāng)時是在完全不知道作者是誰,來自何處,有何背景的情況下讀到手稿的。 而我認為,讀者們和我一樣,都立刻被這部作品深深吸引了。 但是評論界有一些評論家——我雖然想說聲名狼藉,不過還是說有名吧(在這個詞的所有意義上)——反響并不好。 所以我想問的是,對你而言,突然被人討厭是種什么感覺? 因為,在寫書的時候——我不是說寫書是為了被人喜歡,但在寫作的過程中,畢竟傾注了大量的愛。 所以,當(dāng)你投入寫作活動中時,突然被一個你不認識,而且怎么說,沒有理由憎恨或者厭惡你的人憎恨時,那是一種怎樣的感覺? JA: 這讓我頗為困擾。因為我自己覺得他們這么做是沒道理的。 他們沒理由這么討厭我,因為我又沒有做什么壞事,這是我的第一反應(yīng)。接著到了第二階段,我又會想說,我應(yīng)該是真做了什么讓人迷惑的事情了。 接著我就意識到,根本上來說,有一些人之所以憎恨我,是因為官方原因。 我的意思是說,他們恨的不是我,而是那本書。因為他們也并沒有寫信到我家里來,而是寫給了面向大眾的新聞機構(gòu)。 我那天本來甚至不應(yīng)該看那份報紙的——如果我沒買那份報紙,我壓根就不會知道有人如此詛咒我。 不過,后來我稍微調(diào)查了一下那些憎恨我的人,我就安心了。 我發(fā)現(xiàn)他們之所以憎恨我,也不是因為書本內(nèi)容,而是因為他們自己在生活中和文學(xué)界的地位,而我的書多少動搖了他們的地位。 我想這就是主要的原因。 也就是說,那些——這很有趣——在生活中已經(jīng)有所作為的人,那些心靈寧靜而且感到自己已經(jīng)做了一些好事兒,還擁有讀者的人,他們對我的作品都非常熱情,并且衷心對我表達了祝賀。 而那些即使寫了書也賣不出三本書的人,則對我所做的事情表現(xiàn)出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恨,要么就是極大的冷漠,甚至公然采取一種對“土雞瓦犬”的輕蔑態(tài)度。 當(dāng)我意識到這些后,我對自己說,這些人其實都是那些想成功而不得的家伙。本質(zhì)上可以說是——我本想說“失敗者”這個詞。 雖不真是這樣,但大抵如此。況且,正如尼采早就說過的那樣,這類人只可能向你投來復(fù)仇與藐視,除此之外他們一無所長。 欣賞,正是偉大之人的一種證明。我認為,欣賞某人是一種深刻智慧的體現(xiàn)。而并是全世界都很聰明,遠非如此。 所以我就安心了……最終,我感到安心,感到?jīng)]有被動搖,畢竟我聽到很多人跟我說:“完全別擔(dān)心,反正人們在談?wù)撃愕臅?,這是好事兒?。?/span>有人給你留出那么大的版面,這是好事兒??;有些人在說你壞話,某種意義上說,這是好事兒啊。” 但最初我確實會感到困擾。我覺得實在奇怪,這些人為什么會讓問題錯位,一方面說我是個“年輕作家”,說這是“第一本書”,但又對我表現(xiàn)得好像我是公害似的。 你看,這種關(guān)系間的失衡…… MF: 我在想你是不是太謙虛了,因為您把產(chǎn)生這些黑子和噴子的原因歸結(jié)為這些人的愚蠢、平庸或失敗。 這個確實讓我吃了一驚。因為雖然原因可能確實有這些,但我認為,這仍不足以解釋我們看到的這種極為私人化的仇恨。 對于一本人們并不喜歡但又覺得還不錯的小說,人們嫉妒它的話就會說它幾句壞話。但人們還是夠聰明的,所以也懂得說它幾句好話,然后再悄悄嘴它。但這不是我要說的情況。這不是我要說的事情。 因為有些文章,有幾篇,或者至少有一篇文章,從第一行到最后一行都充滿了憎恨。而這篇文章出自一位頗有名氣的評論家,且刊登在一家同樣頗有聲望的報紙上。 這確實是沖你來的,或者更準確地說,這可能不是沖你來的,卻是沖著你的書來的。就好像那本書就是他的敵人,而且真的構(gòu)成了一種威脅。 所以我就一直在想,這本書到底有什么危險之處,以至于讓人這么快、這么驚慌地組織起了一場防御活動? JA: 我覺得對一些人來說,這本書確實是一種危險:一方面,讀者能從中獲得很多樂趣,而另一方面——我希望我別烏鴉嘴——但可以說,現(xiàn)在我正在做某些其他事,而大家也都知道,我不會止步于《旅行》,他們能感覺到,大概就是這類事情。 我在想,可能在很多人看來,任何創(chuàng)新本身都是一種危險,任何不是平庸和凡俗的東西都是一種危險。 只要有人做了一點不同的、新的、好的事情,那這個人就是個危險:人們必須立刻打壓、抹殺這個人。尤其是一個沒有太關(guān)注他們,也不顧慮那些在高位者的人帶著一本書出現(xiàn)時,這就是一個危機。 除此之外,我也覺得對很多作家來說,這種寫作方式本身也被視作一種危險。因為這會讓他們自己……會讓他們一下子落伍。 MF: 在這本書里,有一件事讓我很觸動:這本書是如此貼近于我們之所是、我們的生活、感受與觀察。 這完全不是一本異書,而是一本讓人立刻在其中認出自己的作品,是一本讓人進入、沉浸并暢游其中的作品。在這本書中,人們確實非常舒爽。 那么最終,這是不是恰恰就是對“體制化文學(xué)”的一種威脅呢?那么“體制化的文學(xué)”到底是什么?那是將文學(xué)語言與日常語言保持距離的一種文學(xué)。 它是一種有其特定的對象、表達方式,框架、話語類型和感受形式——所有這一切都被封閉于自身職責(zé),并被明確標記為不是在日常存在中會遇到的東西。 可此時此刻,你所做的,是以今日,乃至明日的感受性,用絕對當(dāng)代的存在之游戲、不安、戲劇和風(fēng)趣來創(chuàng)作了一部文學(xué)作品,使文學(xué)一下子重新沉入到日常的運動之中,沉入到無限與人們的身體與感受響貼近的運動之中。 你把這份日常、感受性和這些身體帶進了文學(xué)內(nèi)部。于是,所有的防護罩都崩塌了,文學(xué)體制的運作受到了根本性的動搖。 因此,文學(xué)體制的看門犬——也就是那些評論家們,自然就要開始狺狺狂吠了。 JA: 我覺得事情如你一直所言。 MF: 是此時所言吧!你讓我不得不…… JA: 哦不是!我說的是“一直所言”! MF: 嗷!歹勢! (譯注:這段話是福柯聽錯阿爾米拉說的時態(tài)。阿爾米拉說的是ce que vous disiez = what you were saying,??录m正他ce que vous dites = what you say,但是阿爾米拉說自己說的就是未完成過去時) YL: 好嘞,謝謝您兩位。各位,我們剛才聽到的是米歇爾·福柯與雅克·阿爾米拉關(guān)于阿爾米拉所著《通向瑙克拉提斯的旅途》一書的對話。最后,讓我們來聽一下雅克·阿爾米拉選的第三張唱片:貝蒂·米德勒(Bette Midler)[5]。 —— In the Mood 譯注: [1]J.Almira,Le Voyage à Naucratis, Gallimard,1975.Voir,à propos de cet ouvrage,?La fête de l'écriture?, dans Dits et écrits,t.I,op.cit.,no 134, p.1599-1602. [2]ORTF在1974年底被撤銷,而且廣播活動則有法國廣播接手。 [3]1962年,攝影師伯特·斯特恩為Vogue雜志拍攝了一組瑪麗蓮·夢露的照片。 [4]讓娜·莫羅(1928-2017),法國歌手與演員。 [5]聽的是貝蒂·米德勒的《興頭上》(In the Mood)。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