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文底蘊深厚的蘇州存在以藏書樓為核心的園林。整個院落內(nèi)的設(shè)施以保護圖書為目的，具有分享擴散知識的功能。被譽為“五百年來藏書第一人”的黃丕烈，所建造的“蕘圃”，乃是其中典范。

       黃丕烈（1763-1825），字紹武，號蕘圃，江蘇蘇州人。他自幼深受家學(xué)的熏陶，學(xué)問精湛純粹，乾隆年間中舉，擔(dān)任過戶部主事，后來辭官專注于藏書和?？?/span>。

       乾隆六十年（1795年）六月，蘇州城南突發(fā)一場大火，昭明巷內(nèi)黃家的宅院在大火中幾近化為焦土。令人稱奇的是，在火光映照之下，一箱箱古籍竟奇跡般地完好無損。這場突如其來的天災(zāi)，成為了藏書家黃丕烈命運的轉(zhuǎn)折點。

        經(jīng)歷劫難的黃紹武攜帶著珍藏，在蘇州城西精心營建了蕘圃，為了避免火災(zāi)對書籍的侵害，特意選址在人煙較為稀疏的小巷。“蕘”的本義是柴草或草本植物；“圃”指種植蔬菜、花草的園地。結(jié)合黃丕烈對藏書的癡迷熱愛，“蕘圃”二字寓意著他期望在學(xué)術(shù)領(lǐng)域有所建樹。

       桂棟兮蘭橑，辛夷楣兮藥房。蕘圃雖沒有桂蘭裝點的奢華，卻彌漫著書墨的芬芳。園內(nèi)懸有“學(xué)耕堂”的匾額，這三個字蘊含“以耕讀傳家”的理念，也寄托著丕烈先生對舊宅的深深思念。

       為了求得這塊匾額，黃氏特意請史學(xué)大家錢大昕幫忙，邀請樸學(xué)大師程瑤田書寫“學(xué)耕堂”三字。為表酬謝，他將書桌案頭的四冊《吳都文粹》抄本贈予程氏，盡顯文人之間的風(fēng)雅情致。

園林里的書條紋窗欞 @97狼

       蕘圃以藏書樓為核心，巧妙融合了生活與學(xué)術(shù)。其整體布局既注重實用性，又充滿雅趣，精心劃分為藏書、?？薄团c生活四大功能區(qū)域。

       丕烈先生還在蕘圃發(fā)起了別具一格的“祭書”典禮。每年，他都會精心挑選珍本古籍陳列起來，舉行莊重肅穆的儀式。錢大昕為此專門作《題黃蕘圃除夕祭書圖》：

斗室紛羅列，今朝倍肅將。

禮行祠灶后，心為拜經(jīng)忙。

神智年年益，精靈字字香。

一瓻曾借讀，助祭或須卬。

       狹小的書齋因擺滿了珍本古籍而顯得充實豐盈，整個儀式充滿了莊嚴的氛圍。“一瓻”這個典故出自《禮記》中的“借書一瓻”，表明錢大昕曾向黃丕烈借過書，既贊揚了黃丕烈借書的慷慨之舉，也抒發(fā)了傳承文化的遠大志向。

       蕘圃可謂黃氏藏書生涯的起點，為之后的刊刻鋪墊基礎(chǔ)。其在園內(nèi)的數(shù)年間，發(fā)起了祭書活動，將珍版古籍分享給他人，展現(xiàn)出開放的胸襟與宏大的氣魄，無愧于“五百年來藏書第一人”的贊譽。

       嘉慶七年（1802年），蕘圃先生購得宋刻本《儀禮》（又名《士禮》），欣喜之余，將自己的藏書室命名為“士禮居”，可惜居址如今已不在。隨著先生的去世，典籍逐漸散出，被其他藏書家收藏。

       樓中的藏書以宋版為主，丕烈先生為這些古籍撰寫了題跋，詳細介紹其中的內(nèi)容，方便讀者理解。這些題跋具有極高的學(xué)術(shù)價值，他所題跋的書籍，在古籍定級中多半被列為一級文物。

       在黃丕烈的積極推動下，士禮居的功能遠遠超越了普通藏書樓的范疇。它不僅是古籍的收藏之所，還承擔(dān)著?？?、題跋和刻書等重要功能，串聯(lián)起了古代出版的完整生態(tài)鏈。

△黃丕烈 士禮居印章

       《士禮居黃氏叢書》是黃氏輯刻的一部極具價值的古籍叢書，在版本學(xué)、?？睂W(xué)及文獻學(xué)領(lǐng)域都有著極其重要的意義。這套叢書是后人將他所刻之書輯錄在一起形成的，名稱多為“士禮居叢書”或“士禮居黃氏叢書”。此書刊刻時間跨度較大，達數(shù)十年之久，比如《國語》于嘉慶五年（1800年）刊刻，而全本則延續(xù)至道光年間。

       黃丕烈的藏書中經(jīng)典之作頗多，其中毛晉汲古閣舊藏的北宋本《陶淵明詩集》與南宋湯漢注《陶詩》尤為引人注目。丕烈先生對這兩部書珍愛有加，特意開辟了“陶陶室”專門收藏，并邀請眾多學(xué)者前來品鑒。

       士禮居在藏書界地位頗高，清末民初的學(xué)者郭曾炘曾作《檢藏書感賦》一詩：

亦知玩物戒，聊勝博弈娛。

甬東天一閣，吳下士禮居。

小大相挈較，潢潦于江湖。

萬錢愁塞屋，措大真窮途。

       浙江寧波的天一閣是中國現(xiàn)存最古老的私家藏書樓，亦是世界范圍內(nèi)歷史最悠久的家族圖書館之一。“天一”二字源于《易經(jīng)》中“天一生水，地六成之”的理念，對于需要做好防火措施的藏書樓來說，可謂恰到好處?！笆慷Y居”能與“天一閣”并列，充分展現(xiàn)了蕘圃先生在古籍收藏領(lǐng)域的驚人成就。

       如今，天一閣依然屹立在寧波街頭，而士禮居則化作了書頁間的縷縷墨香，變作題跋與叢書，留給后人慢慢品讀。

       丕烈先生對宋版書的珍視達到了近乎癡迷的程度，認為其“字大悅目”“紙墨精良”，是最接近古書原貌的版本。當(dāng)他?？泵霞彻砰w影鈔《棠湖詩稿》時，發(fā)現(xiàn)其與宋本存在諸多差異，不禁感嘆道：

       書必宋刻乃佳，此論甚確。否則汲古如毛氏，而一經(jīng)影寫，已多歧異，何論書經(jīng)三寫者乎！

       為了便于校勘，黃丕烈刻意收集同一書籍的不同版本。例如《博雅》，他就收藏了宋本、明刻本、影宋本等。即使面對殘篇斷簡，他也視若珍寶，堅信“殘鱗片甲亦在珍藏”，并積極想方設(shè)法補全。比如，其通過影鈔本成功補全了宋刻《浣花集》。

       在校正書籍版本時，黃氏嚴格遵循“死校”原則，即“一點一畫，照錄而不改”，忠實保留了底本原貌。經(jīng)他?？钡臅?，往往都成為了珍貴的善本。比如在《士禮居藏書題跋記》中，就記載了多種經(jīng)其校勘后版本價值大幅提升的古籍。

△黃丕烈 士禮居藏書題跋記

       此外，黃丕烈在版本鑒定方面造詣頗深。他能夠通過字體、紙張、避諱字、藏印等諸多特征，準(zhǔn)確判斷版本的真?zhèn)渭霸戳?。他還編撰了《所見古書錄》《百宋一廛書錄》《求古居宋本書目》等多種書目，為古典文獻學(xué)研究奠定了堅實的基礎(chǔ)。

       黃丕烈的藏書行為，不僅僅是個人的愛好，更是以一人之力對抗時間的侵蝕，守護著華夏文明的傳承。他在《題賜書樓舊鈔本梁公九諫》中寫道：

九諫詞猶在，文章震李唐。

安危資柱石，舉廢得津梁。

氣挾雷霆厲，心爭日月光。

名臣傳表奏，應(yīng)比賜書藏。

      《梁公九諫》是記錄狄仁杰九次進諫武則天的重要文獻，丕烈先生所藏的“舊鈔本”無疑是十分珍貴的版本。詩中的“應(yīng)比賜書藏”可能指的就是他的藏書處，強烈反映了黃丕烈對古籍保存的強烈使命感。

       各美其美，美人之美，美美與共，天下大同。那些易破損的古籍，在黃丕烈先生拼命保護下，得以妥善留存，令后人能夠了解先輩的思想與精神。

△黃蕘圃先生年譜

       因書而興，必因書而衰，數(shù)年之后，丕烈先生總結(jié)防火心得，搬家到文化氣息濃郁、書肆頗為密集的城東“懸橋巷”一帶，安然度過后半生。

       天堂應(yīng)該是圖書館的模樣。蕘圃與士禮居，便是丕烈先生為華夏建立的天堂圖書館。如今斯人已逝，但他手撫宋刻古籍的身影，依然留在每個愛書人的心中。

參考文獻：

1.姚伯岳：《黃丕烈評傳》，南京大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

2.蔡思明：《黃丕烈藏書室名與藏書印章探微》，《山東圖書館學(xué)刊》，2011年第3期。

3.趙博雅：《黃丕烈年譜新編》，河北大學(xué)2010屆碩士論文。

4.張裕雪：《序跋視角下的黃丕烈藏刻書事業(yè)研究》，南京師范大學(xué)2017屆碩士論文。

原創(chuàng):倪圓菱

蘇州園林研究所公眾號  25.5.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