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宇把車窗搖下來,一層玻璃外還有一層。方剛原以為是車里的熱氣凝在窗上的霧,他只能聽見安宇的聲音。 安宇問:“那孩子睡著了嗎?” 方剛把頭往前探,他想確認車里的究竟是不是安宇,但他更想確認車里除了安宇還有誰。一夜之間下了場凍雨,就把大大小小的車子鎖了起來,車子成了容器,遍布在山間公路上,像工廠傳送帶上的異形玻璃瓶。所有可見之物都被鎖住,只有人還走著,活著,被困在容器中,在容器里安身。 “睡了?!狈絼傉f。 隔著一層冰玻璃,方剛的話似乎也冰冰的。安宇身子裹進睡袋,頭上戴著毛氈帽,空調不知什么時候關掉的,沒覺得冷。 “喂過奶了嗎?” “喂了。” 奶粉是白色的,安眠藥是藍色的。張姨說,把藥用顏色區(qū)分更容易記住,把藥想成彩色的糖豆,就不會那么難以下咽了。 張姨來家那年,安宇八歲。父親跟張姨說,孩子就托付給你了。安宇不知道父親所說的“托付”是什么意思,但張姨做飯好吃,會把蘋果削成小兔子,也會在睡前給他講故事。這些父親從沒有做過。安宇喜歡張姨的溫柔,整個房子也變得柔軟,樓梯是軟的,地板是軟的,連房子里的空氣都要在鼻腔里綿綿地打個轉,可這些都不及一樣東西軟。香氣四溢的乳汁將柔軟順著窄細的嗓子眼往下送,比吃藥容易得多。那是一種來自口腔的觸覺,安宇只在更小的時候感受過,小到他幾乎要記不得。 最開始一份晚飯被張姨分成兩份,不是按人分,而是按夜晚分。上半夜和下半夜。上半夜給安宇,下半夜留給應酬回來的安宇父親。張姨也吃,她隱秘地穿梭在上下半夜,把剩下的飯用她的另一個胃袋吃掉了。 有一次父親回來得早,安宇洗漱完躺到床上,正等著張姨來給他講故事,便聽見屋外的爭執(zhí)。走出去,看見父親攥著張姨的雙手,滿臉通紅,口中噴著酒氣,傻傻地笑。父親不松手,不讓張姨走,他把張姨當成了陪酒小姐。父親嘴里喊著“再來一杯”,要張姨給他倒酒,腦袋就胡亂地往張姨的胸脯上靠。張姨被逼到墻根,退無可退,無意中朝站在臥室門口的安宇看了一眼。就是這一眼,安宇一直記得。是欲拒還迎,還是讓安宇看仔細被酒精催化下父親的真實面目。安宇想,要是母親還在,父親恐怕也不會出去找陪酒小姐了吧。父親是太寂寞了,像安宇一樣寂寞。陪酒小姐的事還是張姨跟安宇說的,在張姨口中,能叫得起陪酒小姐的人都是有錢人,是能掙大錢的人。安宇父親把她當成了陪酒小姐,是看得起她。安宇那時真也這樣覺得,好像陪酒小姐、保姆和母親是張姨的三個分身,她們時而交換面目出現(xiàn),時而融為一體。 沒幾天,張姨在給安宇講故事的時候,問起安宇,想不想有個媽媽。安宇說他想,但安宇的心里話是想說他已經有一個媽媽了。張姨就問,想有一個什么樣的媽媽。安宇說,媽媽是可以自己選的嗎?張姨開玩笑說,是啊,像選玩具一樣。安宇聽后反而鼓著嘴,似乎就像張姨說的,是他的媽媽沒選擇他當自己的孩子。于是,他就像玩具一樣被媽媽丟掉了。 2 張姨那年三十四歲,比安宇父親還要大三歲。離過一回婚,也有一個八歲的孩子。男孩,沒安宇長得高,生日比安宇大。安宇有一次撞見張姨把晚飯分了三份,他以為那第三份是張姨留給自己吃的。張姨把飯用塑料飯盒包好裝進挎包,這些安宇都知道,但安宇從沒過問,就像他沒過問,張姨為什么不和他一起吃晚飯一樣。安宇也從沒跟母親一起吃過晚飯。這個問題問不問并沒有什么區(qū)別。 張姨的包里常備一個小藥包。咽下一片,睡上一覺,燒就退了。張姨說安宇可真聽話,她喜歡聽話的孩子。安宇喜歡這樣的夸獎,高燒的余熱尚未完全散盡,這夸獎也變得軟軟熱熱的,像化在嘴里的棉花糖。藥包里的藥張姨自己也吃,藍色的藥片,小小的兩粒,吞下肚就可以睡個好覺了。張姨說,這藥不僅僅是給睡不著覺的人吃,有時候也給能睡著覺但是不想睡的人吃。藥是公平的,會一視同仁。這藥張姨回家后才吃,所以安宇不知道張姨到底睡沒睡上一個好覺。張姨滿足安宇的好奇,小藥包里的藥摸了底,藍色是安眠藥,白色是退燒藥,黃色是維生素,還有藍白相間的膠囊是治胃痛的。 安宇問:“蝦呢?” 張姨說:“安宇困了吧,阿姨給你講故事?!?br> 安宇覺得,張姨對他坦然,那他也該對張姨坦然,他想知道那第三份晚飯到底去了哪里。安宇不依不饒,張姨卻收回了她的坦然,她說:“安宇不是要做個聽話的孩子嗎?”安宇覺得委屈,他不過是問了一個問題,怎么張姨突然就變了? “我們安宇今天想聽什么故事?” “你是不是把蝦偷了?” 安宇渴望從張姨口中聽到答案,一個值得被信任的答案?,F(xiàn)在,除了陪酒小姐、保姆和母親,張姨身上又多了一個面——小偷。 “安宇想吃維生素片嗎?對身體好的?!睆堃虇?。 安宇看見張姨從小藥包里取出一片黃色的藥,張姨說過,黃色是維生素。安宇伸出手,接過了藥片。此刻,張姨轉換角度,成了母親,他該對母親言聽計從。 “對,安宇乖,吃了藥,阿姨給你講故事?!?br> 迷迷糊糊入了夢。等到再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他的頭昏昏沉沉,仍想再睡下去。睡吧,今天是周日,父親難得休息,打算帶安宇去海洋館?!澳悴皇且恢毕肴??”安宇想去,但他更想睡覺,不是想睡覺,而是不得不,是身體和精神在打架。沒有分出勝負的時間里,父親抽了根煙,煙在客廳生成一朵蘑菇云,安宇的身體就敗進這朵云里了。 小孩子的精神實在旺,跟身體打累了,就跟自己打,打著打著就打出夢了。一間玩具店,貨架上擺的都是娃娃,閉著眼像極了人類的娃娃,東倒西歪地躺在上面。他走近再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那些娃娃其實就是人類,朝貨架深處望去,竟還有睡在襁褓里的嬰兒?!跋脒x個什么樣的禮物呀?”他循著聲音看去,發(fā)現(xiàn)那個從貨架下冒出來聲音輕柔似水的女人竟是張姨。安宇驚醒過來。 父親已不在家中。 3 “他睡得倒熟,怎么不像昨晚那樣鬧騰了?!卑灿钭谫e館的床上。他們特意選了一個沒有窗的房間,沒有窗,不見光,仿佛把一切隔絕在外。 “他可能想媽媽了?!狈絼傉f。 “他這么小,根本不認得他媽媽,只認得乳房,誰給他喂奶誰就是他媽媽?!?br> 方剛一時沒說話。安宇這話似乎是在提醒他,借母親的手,偷吃了十年安宇家的營養(yǎng)品,安宇不就是乳母一樣的人嗎?十年,雞鴨魚蝦吃了不少,但也沒個準數(shù),沒個準數(shù)記在心里,反倒更重,觸摸不到的重??蛇@是什么罪嗎?不過是偷了一口吃的,方剛時常這樣安慰自己,況且他不知情,不知者不罪,要怪也該怪母親,怪母親的手不檢點。 安宇打開了電視機,賓館里的無線電視信號差得很,滿屏幕的雪花忽大忽小。撥到本地新聞頻道,把聲音調小,要是把這孩子吵醒可不是什么好事。房間隔音不好,昨晚已有隔壁住客來找,安宇逃出去,把難題留給了方剛。母親的小藥包也用了十年,十年,舊瓶裝新酒,新藥副作用小,似乎更心安理得??傊⒆铀耍豢蘖?,世界進入安靜的夢鄉(xiāng),用什么方法,如何抵達的過程最終都指向結果。 十年,張姨逐漸從陪酒小姐、保姆、母親、小偷這四個身份中解了體。如今,張姨只是一個普通的女人。十年的保姆生活,張姨一直試圖為方剛找一位繼父。安宇的父親曾是人選之一。安宇問過方剛他父親的事。方剛說不記得了。方剛說的不記得,是從來沒有記得過的意思,沒見過面,家里沒有一張父親的照片,沒有從母親或其他人處聽來的關于父親的只言片語。安宇覺得方剛和他同病相憐,但好在,他還記得母親乳房含在嘴里的感覺。 玩具店噩夢后的第二天,安宇傍晚放學回家時父親正在廚房。不是張姨做飯,而是父親。安宇在房間寫作業(yè),心思卻被廚房里哐鐺作響的聲音抓著、撓著。那是一個陌生的父親,可陌生里也透著熟悉,熟悉是從張姨身上轉移過來的。父親說:“客人到了,安宇快幫著上菜?!笨腿耍坎卦谂P室里的安宇走出來,看見一個男人、一個女人和一個男孩。安宇只認得那女人,是張姨,只不過今天她穿得格外破舊,蓬頭垢面,像個風塵仆仆的農村婦女。父親身穿圍裙,手握鍋鏟從廚房探出了身說:“先坐啊,馬上就好?!闭f著,一道閃光便映在了父親臉上,父親笑了,閃光繼而又重來了一遍。閃光是從男人手中的相機發(fā)出的。父親說:“王經理,我還沒準備好啊,穿成這樣。”這個父親口中的王經理也笑了,“安總,這才真實嘛!”有了這個相機,所有人都變了,張姨操著一口山東方言。王經理連忙揮手,“哎呦,這個好,你再說一遍,我用手機錄下來?!睆堃掏蝗槐淮驍啵Y果忘了剛才說了什么,反而是那個男孩提醒說,“媽,你說你從沒吃過這樣好的飯?!贝碎g,安宇和那男孩對視了一眼,在那一瞬間,安宇似乎知道了那第三份晚飯究竟去了哪里。這個不是夢,是真實存在的,但真實存在并不代表真實。安宇發(fā)現(xiàn)了垃圾桶里沒扔掉的外賣餐盒。無論如何安宇只能看著這場戲演完。 在這場飯局上,張姨又多了一個新的身份——點對點幫扶人。父親為張姨除了提供工作機會,還每月為那男孩提供助學金。 從此以后,張姨的小偷行徑變得更心安理得。甚至變本加厲,不僅僅偷吃食,有一回安宇看見張姨把茶幾上父親戴了多年的手表裝進了自己的口袋。是啊,她是被幫扶人,這可是有照片和視頻為證,在本地新聞上大發(fā)特發(fā)的。這些被廣而告之和諱莫如深的都是父親的愛心。因有積極社會影響助力,父親在年底順利被提為華東地區(qū)產品代表。工作調動,安宇要跟著父親去另一個城市生活,辦理完轉學手續(xù),房子掛起轉賣。 一天,一個男孩貓在安宇家門口的灌木叢后。他握著口袋里的那只手表,出了汗。手表比手心更燙。 4 新房子和新學校,并沒能給安宇徹底帶來新生活??帐幨幍男录?,晚間新聞,充個響。安宇咬了一口面包后,躺倒在沙發(fā)上。房子里的空氣帶著刀片,隱隱地往身上挨,呼吸疼,一動不動也疼。 “近日,尾草的李先生雇用了一名月嫂,月嫂來家兩天后,原本在夜間哭鬧不止的孩子突然不再哭鬧,甚至可以一覺到天亮。幾日后,李先生偶然從月嫂的包里發(fā)現(xiàn)了一盒沒有包裝的白色藥片。月嫂自稱是復合維生素,經檢驗發(fā)現(xiàn)藥片其實是安眠藥……” 男主播擲地有聲,甚至有點冷酷無情。安宇想起那些通過顏色區(qū)分的藥片,張姨有沒有騙他?有沒有故意混淆顏色,把安眠藥說成是維生素?藥片更新迭代,安宇也記不清那天他吃下的到底是什么模樣的藥片了,味道也記不清,而只有那個玩具店的夢成了曠日持久的副作用。軟的和硬的,冷的和熱的,碰在一起,就在心里賴著,誰也不服輸。 房子掛了半年,其間有人問價,父親不讓步,沒談攏,半年過去,房子不賣了。父親不缺錢,這房子是父親和母親結婚時外公資助買的。這些事父親毫不隱晦,死去的人就像落葉入河,如何能攪起波瀾?搬到新家后,父親還是給安宇找了位繼母。張玲,三十歲,婚前把發(fā)廊關了,安心做起家庭主婦。她讓安宇叫她張姨。叫不叫媽,不強迫。第一回見面,安宇不吭聲,父親怪安宇沒禮貌。安宇想父親哪里知道,“張姨”這個稱呼和“媽”一樣,不是對誰都能叫的。日子一長,總要有個稱呼,于是取了名字中的“玲”字,叫玲姨。 升入高中后,安宇開始失眠,藥多吃些調理身體的中藥,玲姨覺得是學業(yè)壓力大,不足為奇。安宇卻不這么想。張姨當初能騙他給他吃安眠藥,自然也能騙他吃別的藥。對保姆來說,一個家在她的照料下風平浪靜安穩(wěn)過是最重要的,騙一個孩子吃藥是維持這種平靜的手段。父親看重結果,回到家有飯吃,能睡個安穩(wěn)覺比什么都強。母親去世得早,家里的荷爾蒙氣息日久失調,這件事是張姨在洗床單的時候先發(fā)現(xiàn)的——“四十歲了還夢遺呢”。直到安宇開始夢遺,他終于覺察出張姨曾經這句話中的意味。夢遺,是一件美好又可恥的事,把一個人從夢里吞下去,翻云覆雨,沒等放晴再從夢外吐出來。醒來后內褲和床單上的斑駁幾乎成了夢的全部。 睡還是要睡的,安宇偷偷吃安眠藥,見了效。玲姨覺得是那副中藥的緣故,給安宇又抓了兩個月的量,備著。沒多久,藥效過剩,安宇發(fā)覺自己睡不飽了。因為嗜睡,煩惱從安宇身上轉移到了父親身上。上了高中,時間都是擠出來的,每天睡上十幾個小時,可不就在夢里被人越落越遠嗎?安宇在睡眠問題上失了衡,任誰都沒往別的地方想,安宇的問題,別人都沒有,只有安宇或者與安宇癥狀相似的極少數(shù)人有,可不就是安宇自己的原因嗎?玲姨聽老師說,安宇對學習抗拒,說不好嗜睡是這個原因。這不是身體的病,于是玲姨給安宇找了心理醫(yī)生。 安宇從小愛聞醫(yī)院里的消毒水味,覺得踏實。醫(yī)院是病人最多的地方,可也是對病人最安全的地方。最重要的是母親不是死在醫(yī)院,而是死在家里。倘若在醫(yī)院,母親是不可能死的。面對這個所謂的心理醫(yī)生,安宇卻慌了。心理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著,說你有你就有,說你沒有就沒有,仿佛一把刀就懸在心理醫(yī)生的一張嘴上。 幾個問題過后,王醫(yī)生溫柔地說:“安宇,你好像并不信任我啊?!?br> 安宇說:“沒有,我很信任你,真的。”信任兩個字說出口就暗含了不信任的意味。 王醫(yī)生笑了笑說:“我們才第一次見面,你其實不應該信任我的。” 安宇不說話了。王醫(yī)生手起刀落,插進了他的痛處。是信任,他生的病是信任。他太信任張姨了,對張姨所說的一切深信不疑。 “我們說點別的吧?!?br> “好啊,你想說什么就說什么?!?br> 幾秒后,安宇輕聲問:“一個保姆給雇主家的孩子吃安眠藥那她是什么心理?” 王醫(yī)生若有所思,他當然不會直問安宇是不是那個孩子,他只是搖了搖頭:“心理不是個容器,沒辦法裝下所有問題,并且,我覺得與其說這是個心理問題,不如說是個社會問題?!?br> 安宇不明白兩者的區(qū)別。王醫(yī)生見安宇眉頭緊蹙,就打了個比方:“心理問題就像你開心傷心,是只有你自己最能感受到的,別人是沒法真的感同身受的,而社會問題像有人從四面八方推你,但你卻看不見推你的人到底是誰。所以,心理問題看起來更容易解決,但也有人一直困在社會問題里,是一個問題衍生出另一個問題。有些問題是無解的,或者說,是我們個人無力解決的,所以都歸結于心理問題其實更容易讓人接受?!?br> “你想再談談自己嗎?” 安宇搖了搖頭。 治療結束后,玲姨問安宇王醫(yī)生都跟他說了什么。安宇說,沒什么,只是隨便聊聊。安宇原本還有一個問題想問王醫(yī)生,關于繼母在繼子的飲食里下慢性藥的事。這是安宇的猜想,玩具店的夢漸漸覆蓋他的生活,彌漫出陰影。心理問題不就是大腦內一場不受控制的猜想嗎? 5 安宇的嗜睡好多了,玲姨覺得是王醫(yī)生的治療奏了效,準備再請王醫(yī)生來一趟,固本培元嘛,心理問題也是一樣的??筛赣H聽了這事卻有些惱了,給玲姨面子,讓安宇見了一回心理醫(yī)生,可現(xiàn)在要再見,第一回是診斷,第二回不就是確診了嗎?心理問題和身體疾病不一樣。人吃五谷雜糧,身體哪有不生病的,可心理這東西,誰能說得清?自己的兒子得了心理疾病,好像連他的臉上也長了塊難看的痦子。孩子有了心理問題可不就是他這為人父親的錯嘛!如果能把一個人的身體和心理割裂開就好了,兩者互不冒犯。最不濟,丟掉一顆有了問題的心,人也能繼續(xù)活下去。 距離第一次治療已經過去一周多,玲姨將見面地點約在空林茶室的包房。第二回見面,王醫(yī)生先跟玲姨表明了安宇積極配合治療的態(tài)度,但王醫(yī)生覺察出安宇的問題不在于嗜睡和學習態(tài)度上,嗜睡不過是表征。這次,安宇沒再問王醫(yī)生關于保姆喂孩子安眠藥的事,他覺得王醫(yī)生相比第一次見面,略有些心神不寧,像是王醫(yī)生也有了心理問題??尚睦磲t(yī)生也會有心理問題嗎? “可以說說你的事了?什么事都行。” 打開心扉也是治療心理問題的一種方式。可心鎖了,緊緊鎖著,醫(yī)生的刀瞄來瞄去就是找不到切口。 “我不是不該信任你嗎?” 王醫(yī)生抿了抿嘴,“沒關系,這是我們第二次見面了?!?br> 離開茶室的時候,安宇悄悄跟王醫(yī)生說:“我們不要再見面了吧。” 有一刻,安宇害怕王醫(yī)生真的會治好他的病。 王醫(yī)生沒說話,等到玲姨開車從地下車庫駛上地面,王醫(yī)生揮揮手,不知道是朝誰揮的。安宇坐上車,心里滿得發(fā)脹,秘密說出來原來并不會多么好受,反而會因為附加在別人的心里而成了新的負擔。不過,王醫(yī)生也跟安宇說了他的秘密。他們打平了,互相信任,但誰也沒有讓誰好受?;蛘撸麄兓ハ鄡A訴,互為彼此的心理醫(yī)生??烧l又知道這是不是王醫(yī)生另一種打開心鎖的治療方法呢。 安宇果真再沒見過王醫(yī)生,為了不見面,只能裝出治療效果顯著的樣子,認真聽課,用功讀書,期末考試安宇的總分提高了六十多分。安宇的生活態(tài)度開始向上,所有人都從他的身上看到了積極的改變,但只有安宇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 兩個月后,玲姨懷孕了。玲姨時常撫摸著還未鼓起的肚子學孩子一樣“媽媽媽媽”地叫。玲姨在為成為一個媽媽做準備,這個準備從安宇身上嘗試過,可苦心孤詣卻沒能等到分娩新生,她還是安宇口中的“玲姨”,但現(xiàn)在不一樣了。安宇也覺察出這種不一樣,或者說,他有點介意這種不一樣。這個孩子是父親和玲姨的結晶,而自己不過是父親從一段婚姻帶入另一段婚姻的附屬品。安宇一個人的時候也學玲姨那樣叫著“媽媽”,“媽媽”的音節(jié)毫不費力,是孩子天性里的詞匯。可安宇從沒跟任何人叫過這一聲,叫了就要負責,是百分之百的信任,可無論是生他的母親還是張姨和玲姨,都沒有對他負責。懷胎十月,不用多久,他就又要回到玩具店的貨架上了。 高二前的暑假,玲姨給父親生了一個女兒。安宇隨父親和玲姨帶著這個新生的妹妹回了老家。老家沿海,氣候好,適宜調理身子。妹妹卻時常哭鬧不止,父親的愛意里難免摻雜心煩,準備招一名月嫂。這件事一提起,安宇自然而然想到了張姨。 父親問:“哪個張姨?” 安宇想,父親怕是完全忘記了他的這個幫扶人。 “就是之前的那個保姆,她很會哄孩子,一哄就不哭了?!?br> 父親摸了摸胡茬叢生的下巴,似乎要努力從那片黑白穿插的草地里揪出敗壞的、枯萎的。 “照顧過安宇的人我放心,先讓她來試試吧?!绷嵋虖呐P室走出來,懷里的孩子睡熟了。 6 晚上和這個嬰兒待在賓館房間的時候,方剛被哭鬧聲吵得睡不著,瞪著干澀的眼望著墻皮脫落的天花板,設想了這件事的多種可能性結果。事是安宇提出來的,安宇保證他可以全身而退。這種保證之下的信任其實是不可靠的,方剛知道,可他還是答應了安宇。 幾天前電話打給張姨,是方剛接的電話,安宇說,你就是那個男孩吧,我們見過,我爸是你的恩人。盛氣凌人的語氣,方剛幾乎一瞬間便意識到對方是誰,只是恩人這個詞他還是第一次聽人提起。母親從沒承認過。他出錢,我出力,最多是利益關系,哪有什么恩情!那些晚飯不過是吃不完的剩飯,家大業(yè)大,還在乎這點飯嗎?母親生病的這幾年,嘴里時不時念起她當保姆的事,她說起每家每戶夫妻間那些諱莫如深的裂隙,說起哪個孩子愛哭哪個孩子挑食,說起她在一個單親父親家里的表演。她像一只蟄伏在沙發(fā)底的鼠婦,收拾垃圾,暗中窺視家里的一切。她知道這些家庭中或多或少的秘密——她才是女主人。 護工扶著母親從廁所走出來,護工阿姨搖搖頭,方剛知道母親又沒解出來。一周多了,開塞露也不管用。腫瘤在腸道里塞著,風險大動不了手術,即便能動,手術費也是問題?!拔野质悄愕亩魅恕保@句話在方剛心里糅合著羞恥、抵抗和憤怒,卻也生出一絲希望。他這個吃人剩飯受人恩惠長大的人,難道不是到了報恩的時候嗎?電話打回去,方剛說好,我答應你,我要二十萬。 沒事的,攝像頭只照到了穿著肥大衣服蒙面的他自己,拿到錢孩子再還回去,孩子回來了才最重要。可冷暖氣團相當,形成滯留鋒,凍雨一夜之間下下來,他們就被困在了半山腰。計劃被打亂了。孩子不能放在荒郊野外,否則凍死了,就不是一場綁架表演這樣簡單了。只是場表演,母親扮演月嫂,他扮演歹徒,連這場凍雨都是為打造一個冰天雪地的舞臺而下。走啊走,走啊走,城市的監(jiān)控無處不在,往山上走。安宇的車停在一處爛尾樓的背道,方剛氣喘吁吁地上了車,打開懷里的襁褓一看,孩子倒睡得香甜。可好景不長,一醒就開始哭,哭著找媽媽,可惜不會說話,但安宇是這樣覺得。太吵了,車沒開多遠安宇便煩躁不堪。 張姨的病沒辦法讓她再回安宇家,安宇提早把安眠藥備好了,只等著借張姨的手。方剛下車上廁所的間隙,安宇把安眠藥從扶手箱里找出來,磨成粉末的安眠藥混在奶粉里,神不知鬼不覺。 路上,孩子睡熟了。安宇稍稍開了點窗。 “叔叔還好嗎?” “嗯?!?br> “那……叔叔再婚了嗎?”方剛覺得他們是像兄弟一樣對話,或者說,一種平等的對話。他設想過。現(xiàn)在是雙方有求于彼此。 等著紅燈,安宇沒說話,幾秒后進了綠燈,才吐出一句:“這孩子是我妹妹,你說呢?” “對啊,肯定結了?!狈絼倢擂蔚匦α诵?。可世界上哪有什么絕對肯定的事。若自己的父母也結了婚,沒有因為他這個婚前意外而敗壞一個原本可能完滿的家,自己肯定也會像安宇一樣幸福吧。有一個廚藝高超無微不至的父親,一個衣食富足不必為明天擔憂的家。 母親問過方剛,喜不喜歡那天做飯的叔叔。方剛順著母親話里的意思,點點頭。或者說,他知道母親在等他點頭,就算不是這個叔叔,也會是另一個叔叔。第二天母親便把一只手表給了方剛,說是那叔叔給他的。夜晚,方剛躺在床上,揣著這只手表,聽著針腳滴滴答答地響,又細又密,不敢呼吸,好像遺漏了一步他就被落下了。被落下,他就再也趕不上了,只能看著墓碑一年一年長出青苔,然后朝著一段看不見的時間和空間喊“爸爸”。方剛第一次意識到時間,時間只能向前,人也不得不向前看。有道影子從他的眼前一聲一個腳印,一晚上把整間臥室的每個邊角走了個遍??商炝亮?,臥室還是從前一樣,他也是,好像什么都沒改變。說到底,他是看不見時間的,他只能看見自己躥高的個子被母親在墻上用筆留下的痕跡,看見一個饅頭表面的霉斑,只有這樣,好和壞才在時間里顯了形。母親是想用這種方式給予他一個類似父親般的愛意??赡赣H沒發(fā)現(xiàn),那只手表表帶的夾層里有一張女人的照片——這偷來的愛意漏出了馬腳。 玲姨的電話打給安宇,安宇看了看床上的孩子,還睡著,便沒有走出房間,接起了電話。聲音還是要壓低一些,聽到玲姨說孩子不見的時候要裝作驚訝地叫一聲。玲姨報了警。這件事安宇掛掉電話沒跟方剛說。安宇說,她們急壞了,贖金還可以往上抬一抬。方剛沒說話,他只是想,這個小不點可真值錢啊,誰說生命是無價的,她有價,有質,就活生生、沉甸甸的在他面前。什么都不用做,只需要哭,就有人為她不斷地奉獻。人和人有多么的不同。 孩子醒了,醒了就哭,像跟這世界有冤孽一般。 “奶粉呢?”安宇問。 “喝完了?!?br> “她餓壞了?!?br> 方剛沉默了幾秒。 “我覺得她想媽媽了?!?br> 安宇的視線從嬰兒移到方剛,“你是不是反悔了?” 方剛沒說話,沉默也是一種回答,于是他只好搖搖頭。反悔還是沒反悔,僅憑搖頭是沒法判斷的。 安宇想,方剛或許聽見了電話里玲姨的聲音,他害怕了。安宇在心底笑了一聲,他恥笑方剛和張姨這對母子之間冠冕堂皇的愛意。誰知道張姨有沒有給年幼時的方剛吃過安眠藥?現(xiàn)在,方剛動搖了,他要放棄可能拯救他母親的機會。可自己呢,又能從這個孩子身上得到什么?嬰兒的哭聲尖銳明亮,有媽媽在,嗓子永遠哭不壞。 “或者,我現(xiàn)在就把孩子送回去,然后告訴玲姨這是個惡作劇?!?br> “可以嗎?”方剛的眼睛亮了一下。 孩子不哭了。房間里安靜得能聽見冰層碎裂的聲音,窸窸窣窣,還有人在隔壁吵架,一對情侶,從床頭到床尾,整整一個晚上的時間。這個房間的隔音一點都不好。昨晚,安宇在車里遲遲未睡,聽著雨點落下,砸在車頂,噼噼啪啪。凍雨包裹車身,他回到一個冰涼的胚胎。待在睡袋里,往嘴里扔了一塊白色方片,化著,奶的香甜氣味,讓他產生了睡意。 方剛走了。那只手表留在了孩子的襁褓內。洗手池里的白色粉末隨著水流化成一攤柔軟的乳膏,瞄著下水道的嗓子眼兒一點一點往下滲。 鋒面繼續(xù)南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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