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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六百)

 儲氏藏書 2025-04-30

       一
  臨近中午十點的時候,人陸陸續(xù)續(xù)到齊了。門口的幾個花圈疊在一起,有孩子在摘花圈上亮閃閃的彩色塑料花,被母親用手打了下來。沉痛悼念的白色挽聯(lián)不斷被風吹起來,很快掛在了旁邊的石獅子上。幾個男人站在花圈旁抽煙,不時從煙霧中抬頭看前來的賓客,對他們微笑或點頭。有時候也會從白色的孝服里伸出擦得油亮的黑皮鞋,踩滅煙蒂,迎上去與來人握手,領(lǐng)著他們穿過天井,向大廳走去。
  房子如同它過世的主人一樣,已經(jīng)老舊得在這一片新式的小洋房中顯得格格不入。但走進去,依然能感受到當初里面那種富庶而寧靜的生活。堂前一個偌大的天井,如今騰出來擺了兩張桌子。原來擺放在這里的幾株南天竹和繡球花都被移到了水缸旁。水缸早已廢棄不用,幾盆吊蘭和仙人掌擺在木頭蓋子上,蓋子的一部分已霉掉了,像缺了幾顆牙,露出里面黑洞洞的缸體。枇杷樹種在一個砌出來的花壇里,移不掉,占據(jù)了圓桌的一個席位。傅蕊伸手摸了摸樹干,她不確定是不是原來那棵,如今它早已不再結(jié)果。三間四進深的前廳里也挨挨擠擠地擺滿了圓桌。人們在屋子里忙碌地穿梭著,或站著聊天,也有幾個人早早地坐在位置上,無所事事地看著手機。
  蕊蕊,有人隔著桌子喊她。傅蕊轉(zhuǎn)過頭去,大廳的角落里,一個身形矮小的女人把懷里的嬰兒遞還給他的媽媽,在眾人的目光中向她走來。“你來啦?”母親站在她面前,比她矮近一個頭,雙手習慣性地往衣服兩側(cè)擦了擦。傅蕊感到心頭一陣酸楚。
  “傅蕊來了?”一個并不熟悉的男人經(jīng)過她們?!叭锶?,這是你堂明叔叔,還記得嗎?”母親拉住傅蕊的手,她的手既柔軟又粗糙,讓傅蕊有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八隙ú挥浀昧恕!蹦腥撕闷獾匦χ??!霸趺床挥浀?,蕊蕊小時候,你經(jīng)常帶著她去七塘江里釣龍蝦的,每次你來……”“堂明!”有人喊他。男人夾著煙的手在臉旁做了一個抱歉的動作,隨即走開了。母親的話音像一縷煙留在了那里。傅蕊側(cè)過臉,看到她出汗的鼻尖在燈光下閃閃發(fā)亮。
  傅蕊在天井里找了個位置坐下,腳下踩到一塊凸起的石板,她想起這里原來有一口井。小時候,每到夏天,二爺爺就會把西瓜泡在井水里,泡過井水的西瓜又大又甜,傅蕊一口氣可以吃掉半個。傅蕊家與這里只隔著一塊不足五十平米的道地,小時候傅蕊沒事就往二爺爺家里跑,二爺爺家里有西瓜,有會追著她跑的小鴨子。二爺爺?shù)拇差^上,有很多花花綠綠的鐵皮盒子,里面裝的零食,跟奶奶給她的用白色油紙包著的苔菜餅,或者媽媽從路邊買來的凍米糖、年糕片都不一樣。“小鬼頭,嘴巴倒是刁得很,這些可都是從上海帶過來的吃食?!泵看味敔敯哑恋蔫F盒子打開來讓傅蕊挑的時候,就會故作嚴肅地點點她的腦袋。
  二爺爺一個人生活,所以他很樂意有孩子來家里玩,不光傅蕊,鄰居家的其他孩子也常常來。其中一個叫淼淼的女孩子,只比傅蕊大一歲,是她最好的朋友。她們在追鴨子游戲中總是結(jié)成同盟,在捉迷藏時,又常常假裝沒找到對方,或者給彼此悄悄透露另外幾個伙伴的藏身之處。傅蕊因為是二爺爺?shù)挠H戚,顯得比其他孩子更有底氣些?!叭绻阍龠@樣的話,我就讓你出去?!彼3_@樣威脅不遵守游戲規(guī)則的孩子,好像她是這里的主人。但她從不這樣對淼淼說。
  母親很快找到了傅蕊,“你怎么在這?。空伊四惆胩?。”她在傅蕊身邊坐下,背靠著那棵枇杷樹。每到傍晚,如果傅蕊還沒回家,母親就會找到二爺爺家里來?!鞍パ?,玩得飯都不曉得吃了。二爹,你吃了沒???”“還沒有,就讓蕊蕊留下來吃好了,我反正也是一個人?!倍敔敯巡巳~子撕爛了扔給小鴨子,回過頭來笑著說道?!澳窃趺春靡馑嫉模匠R呀?jīng)給你添亂了?!薄鞍パ?,你怎么站在椅子上啊,都踩臟了,趕緊下來?!蹦赣H把傅蕊從椅子上趕了下來,用自己的衣袖在上面擦了擦。傅蕊不喜歡她出現(xiàn)在這里。
  “這不是蕊蕊嗎?都長這么大了?!币粡埻康梅郯椎哪槒男⒎新冻鰜?,朝傅蕊母女倆笑著。傅蕊認識她,她是二爺爺?shù)男∨畠?,逢年過節(jié)的時候,總能看到她和一個開黑色別克車的男人回來,從后備箱里拿出大包小包的禮品。每當這個時候,傅蕊就會在門外遠遠地看著,不再走進去?!敖衲甓肆恕!蹦赣H從座位上站起來,“眼睛一晃,女兒都這么大了,你看我都老成什么樣了,不像阿雅你,還是這么年輕漂亮?!薄鞍⒔隳阌终f笑,我一個快五十的人,能年輕漂亮到哪去,倒是你一直這么能干?!迸艘馕渡铋L地看了一眼傅蕊,“現(xiàn)在女兒這么大了,你苦出頭了?!?br>  母親聽了這話,眼眶泛出一點紅。她就是這樣一個人,如果有人夸她,她做的菜真好吃,她為這個家付出了太多,她的雙眼就會忍不住濕潤,然后馬上用一種喋喋不休的自嘲把這種情緒掩蓋過去?!皩α税⒔?,剛剛廚師說缺幾個盛湯的大碗,你看你方不方便拿幾個過來?”“有的,有的,我這就去拿。”母親匆匆往外走,差點被那塊凸起的石板絆倒。
  桌上開始擺冷盤了,傅蕊起身坐在了一個角落里。快到十一點的時候,屋子里已經(jīng)不再出現(xiàn)新面孔了。門口有人進出,傅蕊總?cè)滩蛔√ь^看一眼。當她快把手里的一瓶水喝完時,突然意識到自己有些緊張。
  門口一陣小小的騷動。傅蕊抬頭望去,很多黑色的后腦勺擋住了她的視線。但幾乎就在一瞬間,她的心劇烈地跳動起來。
  他變得讓她認不出來。他似乎胖過,然后又因為某種病態(tài)迅速瘦了下來,松弛的皮膚好像一件過于寬大的衣服披在身上,起了很多褶皺。頭發(fā)稀少,幾乎全白了,他把它們剃得很短,像一層糖霜覆蓋在頭頂。年輕時他的黑發(fā)里也總會夾雜著幾根銀絲,顯露出一種睿智而翩然的風度。她突然驚訝地發(fā)現(xiàn),自己在年幼時,并不能區(qū)分真正年輕和即將衰老的身體。
  他爽朗地笑著,用一種謙和而不失氣度的嗓音回應(yīng)眾人的寒暄,伸出那雙寬厚的手,與人相握或自然地搭在別人肩頭。這么多年過去了,他早已不再年輕,也算不上成功,甚至不再是最有文化的。但當他出現(xiàn)時,人群還是不自覺地把他圍在中心。他依然有這樣的魔力。
  二
  那年二伯父四十五歲,是二爺爺唯一的兒子,也是家族中第一個大學生。他長年生活在上海,很少回老家,但他就像一個無形的支柱,始終在老家的生活中占據(jù)著重要的位置。姑姑家的兒子要填報高考志愿,姑姑問,要不要打電話問問建明阿哥?傅蕊的父親失業(yè)了,母親在家里急得團團轉(zhuǎn),逼著父親打電話問二伯父能不能給他介紹個工作。阿雅要和黑色別克車離婚,一群人坐在那里吵得不可開交,二爺爺最后起身喝斥道,別說了,等建明回來再做決定。傅蕊很少見到二伯父,有一年春節(jié),他提著禮品到傅蕊家里來?!鞍パ?,建明哥你太客氣了,怎么還給我們帶禮物?!蹦赣H站在低矮的房子里,搓著手,顯得有些受寵若驚,簡直不知道怎么辦才好了。“一點小心意,阿爹一個人過,多虧了你們幫忙。”“哪里的話,是你一直幫我們?!倍赴讯Y品靠在墻邊,白色的墻壁灰蹭臟了他的深色大衣。他注意到角落里的傅蕊,笑著說:“這是蕊蕊吧?長高了不少。”母親兩手搭在傅蕊的肩上,把她推到二伯父面前,好像她是一塊立不穩(wěn)的牌子。

那年傅蕊八歲,剛剛讀完小學一年級,對即將到來的漫長而悠閑的暑假充滿期待。她想給娃娃再做幾套新的衣服,用她那條穿不下的裙子,上面那圈花邊多漂亮啊,做成芭蕾舞裙再合適不過了,也能裝飾在頭上,就像新娘子那樣。還有小鴨子,她跟二爺爺說好了,放假了,喂鴨子的事就交給她。她想興許二爺爺會給她一點錢,這樣新學期的時候,她就可以擁有那個粉色的印著美少女的鉛筆盒了。
  但是暑假剛開始,二爺爺就受傷了,躺在床上動不了。“二爹,你有什么要幫忙的,喊我們一聲好了呀?!备等锏哪赣H坐在床邊,用一種略帶責怪的語氣說道。“是的二爹,我們可以幫忙的。”父親在一旁應(yīng)和道?!拔夷蔷谌绷藗€角,好久了一直也沒發(fā)聲去搞,本想趁著天氣好修一修,沒想到一不留意腳打滑了,終歸是老了,不中用了?!备等锬卣驹谝贿?,沒有說話。她看著二爺爺躺在床上的樣子,覺得有些陌生,她從沒有想過他也會生病,會像那些真正的老人一樣,需要有人照顧。第二天,二伯父不得不從上海趕回來,在老家照看父親。
  起初,傅蕊有點怕他。不光因為他鶴立雞群般的身高,不茍言笑的表情,還因為他對這個家做的一些改變。他把天井里的秘密基地——幾塊舊磚頭搭的小房子拆了,平鋪在地上,把幾個廢棄的花盆擺在上面。他還做了一個木頭籬笆,把原本在院子里亂跑的小鴨子圈了起來,籬笆中間開了一扇小門,用幾圈電線把可憐的鴨子隔絕在里面。八仙桌上的雜物也被收起來了,當他坐在那里的時候,傅蕊再也不敢站上椅子。這種陌生的氛圍讓鄰居家的幾個孩子也不敢貿(mào)然闖進來了,只是在門口張望。
  每天午飯過后,二爺爺就在房間里睡午覺,要睡到下午三點才起來,這是一天中二伯父最清閑的一段時光。是什么時候開始在八仙桌上寫字的?傅蕊不記得了。剛開始是她看著二伯父在米白色的宣紙上寫,他寫的字傅蕊一個都不認識。他寫字的樣子,和他在院子里摘菜、喂鴨子,把一扇合不攏的柜門修好,用胳膊架起二爺爺在屋子里走動并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做什么事好像都不用花太大的力氣。
  后來他讓傅蕊一起寫,他教傅蕊怎么握筆,怎么寫橫、豎、撇、捺,怎么提鉤。“橫要平直,要藏頭護尾,起筆和收筆都不要太尖銳?!彼氖终茖捄裼辛Γ斔罩等锏氖謺r,那些字的邊緣都變得圓潤飽滿起來?!皩?,這就對了,真聰明。”
  傅蕊每天都在期待著這一段時光。二伯父耐心地握住她的手,他笑著點頭,她獲得的獎勵——幾顆糖或者一包餅干,還有那些從他口里說出來的詞語,美感、韻律、張弛有度,悟性。他夸傅蕊有悟性,悟性是什么意思呢?傅蕊覺得它就像脫光了衣服,慢慢躺進一個裝滿溫水的浴缸里。傅蕊家沒有浴缸。
  有時候,西邊的臥室里突然會有動靜,走路聲或者木門吱啦啦推開的聲音。二爺爺在二伯父的攙扶下,看起來變得很輕。二伯父從沒有開口讓傅蕊做過什么,但傅蕊都會乖巧地跑過去幫他們把臥室的蚊帳簾掀開,把衛(wèi)生間的門打開,把空的熱水瓶從臥室的斗柜上拿出來,再拿進去一個裝滿的。他也從來不夸贊傅蕊所做的這些,有時候傅蕊見他在忙,就偷偷把鴨子喂了。她以為他會表達一下驚奇,然而他并沒有。但他又似乎知道鴨子已經(jīng)喂過了,在那一天里便不會再去喂。
  梅雨季的最后幾天,地面上總是濕漉漉的,玻璃窗上結(jié)著一層薄薄的水汽,用手指輕輕一劃,就凝結(jié)成一條彎彎曲曲的水漬。傅蕊專注地盯著它下滑的軌跡,直到它失去重量。房子里有一股木頭受潮的味道,有時候她在二伯父身上也聞到了這種味道,她有點分不清。
  淼淼不該來的。她不是一個安分的女孩,雖然她們經(jīng)常在一起瘋玩。她安靜地坐在那里只是想博得二伯父的夸贊,傅蕊知道。淼淼咬著嘴唇一筆一畫寫著,傅蕊心想,她馬上就要崩潰了,要不了多久,她就會大聲嚷嚷,把筆不受控制地畫出米字格,拖一條觸目驚心的長長的尾巴。但她沒有,她的背挺得直直的,肩膀微微前傾,只有從輕輕掃動的馬尾辮才能看出她的動作。很快,她就把一頁紙寫完了。二伯父把紙拿起來,傅蕊歪著頭從背面看到那些透出的墨跡,一筆深一筆淺的。越過紙,二伯父的眉頭緊鎖著,看不出情緒。過了一會,他放下紙,摸了摸淼淼的頭,說道:“真不可思議,你是我見過的最有天分的孩子?!表淀禌]有跳起來哇啦哇啦在屋子里轉(zhuǎn)圈,她低著頭,有些羞澀地接受了贊揚,好像她完全懂得這句話的含義。顯然,天分比悟性聽起來厲害得多,這兩個字躥著火焰,燙紅了傅蕊的臉。
  傅蕊沒收了淼淼喂小鴨子的權(quán)利,理由是她撕的菜葉子太大片,鴨子吃不了。但淼淼并沒有像傅蕊想象中那樣氣得跳腳,她只是略有遺憾地說了句好吧,好像喂鴨子再也不是最能吸引她的事了。二伯父那雙寬厚的手如今也握住淼淼的手,她的手那么小,那么黑,就好像一只被攥在手心里的麻雀。有幾回,傅蕊家里有事,來晚了,淼淼竟已先她一步,坐在八仙桌上寫起了字。那天二伯父不在,只有淼淼一個人,但她甚至都沒有抬頭看傅蕊一眼。老式吊扇在頭頂嗡嗡地轉(zhuǎn)動著,她的臉很紅,頭發(fā)散落著,黏在脖子上,桌子上鋪滿了一張張寫好的練習紙。傅蕊在另一邊坐下,把紙往旁邊挪了挪,為自己騰出一個位置。
  三
  傅蕊突然改變了主意,她沒有向前走去,而是站在原地,遠遠地觀察著他。直到她看到母親站在他身邊,正向她招著手,示意她過去。在他們的目光中,傅蕊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只在曠野中突然暴露的獵物。
  “過來啊,蕊蕊,這是小時候教你寫字的二伯父,你還記得吧?”母親站在二伯父身邊,笑盈盈地問她。
  “這是蕊蕊啊?!彼难劾镩W過一絲驚訝,“當年還是個小娃娃,”他轉(zhuǎn)向母親,用手在自己的腰間比了一下,“就這么高吧?!蹦赣H笑著附和道,“小時候皮得很,一點女孩子的樣子都沒有,一放假天天往二爹這跑?!边@句話引發(fā)了一點傷感的情緒,淡淡的,像巧克力里的一絲苦反倒讓人舒服。“我阿爹是最喜歡小孩子的?!倍缚粗M可能用一種和藹的表情。傅蕊試圖尋找一些破綻,眼神中一閃而過的掩飾或閃爍,語氣里夾帶的某種克制。但什么也沒有,他坦然地望著她,甚至不像其他許久未見的長輩那樣對她抱著一絲好奇。他沒有像小時候那樣,在親戚面前公然表示對她的偏愛和欣賞,“蕊蕊寫的字最漂亮了?!薄叭锶镎媸锹斆?,什么東西一學就會?!比缃袼谒劾铮渌H戚家的孩子沒有什么區(qū)別。他們都還年輕,處于剛踏上社會或成家立業(yè)的階段。“還在上學嗎?”“工作忙嗎?”他得體而不失邊界地關(guān)心著,并在轉(zhuǎn)身后馬上把對方的回答忘記。他什么都不記得了。

一個并不相熟的男人走過來,拍了拍二伯父的肩膀,他轉(zhuǎn)過頭去。“哎呀,建明,真的是你?。孔詮哪闳チ嗣绹?,我們這是有多少年沒見了?”在對方恍然大悟的相認中,二伯父笑著握住他的手,很快把傅蕊母女倆撇在一邊。
  落席了,傅蕊一家和二伯父坐在了一桌?!皝?,吃飯了,吃飯了?!币粋€女人喊道。大家相互謙讓著坐定,陸續(xù)開始動筷,涼菜轉(zhuǎn)了一圈只剩下盤底的葉子或裝飾的花朵。菜還在一盤接一盤地上,最初的饑餓感被填滿后,桌上的氣氛活絡(luò)起來。姑姑接過一盤螃蟹,放在桌上,笑著說:“三門青蟹,今天剛抓來的,都嘗嘗?!弊郎系霓D(zhuǎn)盤轉(zhuǎn)動著,最終停在了二伯父的面前,“建明哥,你在美國這么多年,那里的東西還吃得慣嗎?”“吃不慣?!倍笓u了搖頭。大家都笑起來。
  “聽說美國人周末都不工作?”坐在對面的男人把青蟹剝開,往蟹殼里撒上醬油,傅蕊認出是剛剛和她們說話的堂明。
  “其實美國的生活節(jié)奏也很快,按我們小雪的話說叫'躺不平’,不過他們的事我們也不懂,像我這樣的人,在那里生活,只不過換個地方罷了?!倍刚f著,輕輕抿了一口酒。有時候傅蕊會想,他究竟有沒有在什么時候控制不住情緒地大聲說過話?
  “你們住在美國哪里?”
  “加利福尼亞。”
  “對對,瞧我這記性,問了好幾次了,老也記不住?!惫霉谜f著,起身又添了一盤菜進去,蘆筍和百合油潤得像上了一層蠟。
  “其實現(xiàn)在國內(nèi)發(fā)展也挺好的,親戚朋友都在這邊,也不寂寞?!碧妹髡f著,把一只蟹腳嘬得嘶嘶響。
  “看小雪吧,我們尊重她的意見?!?br>  “阿雅,把紙巾遞給我一下。”姑姑轉(zhuǎn)頭說道:“阿雅?”
  “什么?”女人雙手托著腮,紅色的指甲襯得她的臉更白了。
  轉(zhuǎn)盤過來的時候,母親眼疾手快地夾了半只螃蟹到傅蕊的碗里。傅蕊看了一眼,又把螃蟹夾到她的碗里。“你吃。”母親小聲說。“我不想吃,你吃吧?!薄澳愠阅愠浴!蹦赣H又把螃蟹夾過來。
  “母女倆怎么還客氣上了?這螃蟹不是還有嗎,曉敏,幫你姑媽夾一個?!薄鞍パ?,謝謝曉敏,謝謝,”母親伸手去接,“這螃蟹真壯啊?!备等锔械剿腥硕荚诳此齻?,不由得臉上一陣熱。
  酒過半巡,母親突然對傅蕊說道:“蕊蕊,你難得回來一次,給大家倒個酒吧?!备等镉行┏泽@地轉(zhuǎn)過頭去。母親說這話聲音不小,鄰座幾個肯定都聽到了,這等于是在要挾她。傅蕊突然感到怒不可遏,不光因為母親想讓她倒酒,還因為她過多的話,過快地執(zhí)行別人交給她的任務(wù),她矮小的身材,以及她受不住一點點善意的樣子。但母親的臉上盛著笑意,所有皺紋都在幫助她把笑容牢牢掛在臉上。
  傅蕊挨個給大家倒酒水,好幾個人謙讓著站起身來。在她很小的時候,母親就會要求她這么做,現(xiàn)在她長大了,可以在距離母親兩千公里外的地方獨自生活,但依然無法拒絕這樣的事。
  二伯父站起身來,他的一只手臂不小心碰到了碟子,碟子從桌上滑落,摔在了地上。傅蕊看著碎成幾片的碟子,驚得說不出話來,這比今天發(fā)生的所有事情都讓她感到震驚。
  “是我太不小心了,對不住。”二伯父滿臉歉意地站在那里。傅蕊低頭看著他在自己面前蹲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拔襾?,我來?!惫霉脫屜纫徊綋炱鹆怂榇善皼]事,碎碎平安,碎碎平安?!彼槠瑳]有被完全撿干凈,還有一些極不明顯的、白色的、細碎的,將會永遠留在粗糙的水泥地里。
  傅蕊捧著酒瓶怔在那里,二伯父善解人意地把杯子遞過來,“摔碎了碟子,我得自罰一杯?!彼χ娙苏f,目光朝向傅蕊,卻聚焦在更遠的地方,喝了一半,輕輕放下杯子,用白色的濕毛巾擦了擦手,“老了,請允許我作弊?!贝蠹矣质且魂囆ΑD且豢?,她有點嫉妒他滿頭的白發(fā),它們足以讓漫長歲月里的一切都得到寬恕。
  就算她現(xiàn)在突然開口,問他,你還記得那個叫淼淼的女孩子嗎?他大概也不會表現(xiàn)出太大的驚訝。傅蕊看著他在飯桌上談笑,突然意識到他的溫柔里帶著一種不在乎,一種無論發(fā)生什么都可以保持的鎮(zhèn)定,鎮(zhèn)定的背后便是冷漠。
  他也許真的不記得這個名字,但他一定記得那年夏天和她一起在八仙桌上寫字的那個女孩,記得她瘦小的身影,她最后全身濕透躺在地上的樣子,她的頭發(fā)上沾滿了浮萍。
  “浮萍,我們?nèi)聘∑及桑▲喿幼類鄢赃@個了?!表淀道等锏氖郑肭笏?。傅蕊很快分辨出了這個想與自己和好的信號。她們沒有吵架,但她一定覺察出什么來了。
  “就差一點點了?!蹦莻€時候傅蕊正捏著她那件薄薄的T恤的一角,而她整個身子向前傾著,極力將手中的竹竿向前伸去,連試了幾次都依然沒有夠到,她懊惱地放下竹竿,似乎一下子對這件事失去了興致。“蕊蕊,我想跟你說件事?!彼蝗华q豫起來,“我不想來寫字了。”傅蕊驚訝地抬起頭來,淼淼看著她,眼神幾乎有些哀求。
  “換這根,這根一定夠長了。”傅蕊遞給她另一根竹竿。淼淼欲言又止的臉怔了一秒,隨即露出歡快的神情?!澳憷挝摇!彼舆^竹竿,顯得信心滿滿,身體傾斜得像一塊即將倒下的多米諾骨牌。傅蕊拉著她的衣服,看到她發(fā)黃的馬尾辮扎成小小的柔軟的一束。傅蕊決心原諒她。
  她太貪心了,本來那一小片已經(jīng)被劃到了岸邊,但她想要旁邊更大的那一片,她想只要勾住邊上那些,那一大片都會順勢撥過來,這夠她們兩個人喂所有的鴨子,喂完以后她們就會像從前那樣和好如初。
  她忽然之間就像一只輕盈的小鴨子一下子滑入了水中,甚至連水聲都不太有。一個生命中如此重要的事件,竟然可以這樣悄無聲息,傅蕊感到很詫異。在一遍遍的回憶中,原先她以為最重要的那部分,卻變得越來越模糊。她記得自己一直牢牢地抓著她的衣角,記得自己曾經(jīng)試圖在水里拉她,在最初的驚慌和不知所措后,她馬上大聲呼救。直到最后,她跑去叫來二伯父,看著他跳進水里,看著一個人鉆出水面,然后又鉆了進去。夏日的午后,河流寂靜得像凝固了一般。陽光刺眼,知了在榆樹上沒完沒了地叫,她和二伯父兩個人呆呆地坐在地上,就像一對同謀。透過那些無辜的隨波飄蕩的浮萍,命運還未顯示它的全貌。


  散席后,人們陸續(xù)離開。老人都安排了車子送回去,他們一邊說著推辭的話,一邊坐進車里,搖下車窗,作最后一次道別。母親和二爺爺?shù)哪切┲劣H留下來一起收拾殘局,好像她也是那家里的一份子。最后一次了,傅蕊心想,她決定不再催促母親。
  二伯父坐在客廳里和堂明抽煙,另外還有兩個并不認識的男人。他們挨個抬起雙腳,給掃地的人騰出位置,又把雙腿放下。其間有個男人起身接了個電話,回來后就沖他們抱歉地點點頭,先離開了。后來,二伯父也起身走開,許久沒有回來,剩下的人聊了幾句,便也自動解散了。二伯父見沒人了,也不再抽煙,從口袋里掏出什么,一顆一顆地往嘴里喂,然后就著一杯白開水仰頭喝下。不說話的時候,他看起來更老了。
  母親手里拿著一個大袋子,急急地叫住阿雅,兩個人輪番把頭伸進去。阿雅大概是累了,臉在燈光下顯出一種鉛灰色,任憑母親在她耳邊說著什么,臉上一片淡漠。母親又將袋子提回去,藍色的塑料袋底部勾勒出幾個長方體的形狀,顯得沉甸甸的。沒有人真正快樂,傅蕊突然想到,但也很少人真正痛苦。
  “蕊蕊?!庇腥嗽谕扑募绨颍鸪跛詾槭亲约涸谧鰤?,但那只執(zhí)著的手慢慢把她推出了夢境。她睜開眼來,身上的薄毯滑落在座位上。屋子里只剩下她和母親兩個人,她竟然睡著了。她有點責怪母親怎么沒有早點叫醒她,如今就剩她們兩個留在這里多么不合適。這么想著,她突然覺得一分鐘也待不下去了,起身就往外走。母親卻一把拉住了她,“蕊蕊,你過來?!?br>  “有什么事回家說不行嗎?現(xiàn)在都多晚了?!?br>  “你跟我過來。”母親執(zhí)拗地拉著傅蕊往里走。
  木門吱呀呀打開,房間里有一種古舊的、許久未經(jīng)通風的淡淡氣味。這是二爺爺生前的臥室,如今已經(jīng)成了一個倉庫,八仙桌、那把老藤椅,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都被搬了進來,毫無秩序地放置著。母親從那個曾經(jīng)放零食的斗柜里,抽出一格抽屜,將一張紙遞給傅蕊。
  協(xié)議書,傅蕊看了一遍,仍然不明白?!斑@是什么意思?”她問母親。
  “你二爺爺把這個房子給我們了。”母親一邊說著,一邊在那把藤椅上坐下來,薄毯攤在腿上,一疊,兩疊,疊成一個正方形。
  這太奇怪了,為什么要給我們?是二爺爺生前就決定的嗎?他的子女同意嗎?這合乎法律嗎?傅蕊覺得這里面有太多不合理的地方,但她一開口,卻說道:“我們能用它做什么?”
  “我和你爸商量過了,等過了七七,我們就把兩個老房子推倒,連上中間那塊道地,有挺大一塊地皮。我們打算蓋一個三間三層的樓房,南面那塊地,用圍墻圈起來,弄個小院子也蠻好的,你說是不是?”母親的手不停地撫平那一塊正方形。
  “為什么要給我們?”
  “你二爺爺就這么一個兒子,他常年住在美國,這房子他用不上。阿雅離了兩次婚,都有兩套房了,也不缺住的地方,再說了,這老房子她也不會來住。要說拿去賣,又不是商品房,也賣不了多少錢。他說我們把兩個老房子推倒重建,倒是能派上用場,索性就給我們了?!蹦赣H回答得那么從容,好像篤定了傅蕊會問這些問題。
  “我們本來也不要的,這怎么好意思呢,他又不是沒子女,但你二爺爺一定堅持。我和你爸商量了一下,覺得還是不要辜負他老人家的一片心意。你說是不是?”
  “蕊蕊,你這次回來就別走了。到時候你住三樓,整一層都是你的。三樓西邊朝南的那間,就做成一個玻璃露臺,現(xiàn)在不都流行搞這種嗎?冬天你就可以坐在里面曬太陽,多舒服。你覺得怎么樣?你怎么不說話?”
  “我有點累了?!?br>  母親看了一眼墻上的掛鐘,“哎呀。都十點鐘了,我們該回去了。”。她將協(xié)議書放回了抽屜,急切地把它帶回家,似乎會顯得對死者太不尊重了。她饒有興致地抽開其他幾個抽屜,又搖了搖了下面的柜門,并不在意里面是否還有東西,“你別說,老物件質(zhì)量就是好。”她回過頭來對傅蕊說道。
  “還有這把藤椅,”母親的目光落下去,“坐著挺結(jié)實的,一點沒垮,這椅子年紀都快趕上你了?!?br>  藤椅上彎曲的藤蔓牢牢交織著,在歲月中展示著它的堅韌和彈性。傅蕊時常坐在這把藤椅上吃棒冰。你想吃棒冰嗎?二伯父問她,他的聲音很輕柔,卻透著一股威嚴。棒冰甜蜜而冰涼的滋味在她舌尖彌漫開來,她睜大眼睛點點頭,接受了這句話里的某種暗示——她得到了特殊的待遇,這是一個不可以說出去的秘密。
  “算了,這些到時候再說吧。”母親用手拍了拍身上的灰塵,它們飛起來,在燈光下打著轉(zhuǎn)。
  你想玩游戲嗎?二伯父問她。棒冰的涼意還停留在嘴里,傅蕊點點頭。那你不能發(fā)出聲音知道嗎?你二爺爺睡著了。二伯父用手指了指對面的那間屋子,褐色的木頭房門緊緊閉著。
  “對了,”母親合上抽屜,突然想起來什么:“趁你二伯父他們都在,過兩天你跟我一起去登門道個謝,總歸是人家?guī)椭嗽蹅?。?br>  有時候房間里突然傳來劇烈的咳嗽聲,傅蕊總會被嚇一跳。二伯父停下來聽了一會,那聲音不久便消失了。沒事的,他笑著安慰傅蕊。
  “一會記得提醒我拿上那袋酒,也不知道你二爺爺藏了多久了,但我想酒總不會壞的。”兩個人退出了房間,母親轉(zhuǎn)身把門鎖好,她已經(jīng)擁有了鑰匙。在這樣一個舊房子里,鎖門顯得有些多余,但她鎖住的是自己嶄新的生活。傅蕊曾經(jīng)理解母親的一切,但如今正是這種理解讓她感到困惑。
  “媽,”傅蕊突然開口問母親:“你覺得人死了會有靈魂嗎?”
  “你這孩子瞎想什么呢?!币苍S這句話讓母親有點發(fā)怵,尤其在這樣一個屋子里,她警覺地看了看四周。
  也許有靈魂不見得是好事,活著的和死了的都不能安息。
  離開了二爺爺家,傅蕊和母親一前一后地在路上走著。母親提著袋子走在前面,身體微微向一側(cè)傾斜著。傅蕊想到剛剛應(yīng)該幫她提著,但最終沒有開口,重量會讓她覺得踏實。
  有時候傅蕊會突然覺得荒蕪,看完一部電影,做完一桌子的菜卻沒了胃口,說不上來為什么,突然不喜歡男朋友了,一個人坐在屋子里看著天慢慢變暗的時候,地球在腳下孤獨而龐大地自轉(zhuǎn)。
  母親站在門口催促著傅蕊,好像她還是一個會跟丟的孩子,她走進屋里,燈光一下子吞噬了她的身影。傅蕊回過頭看了一眼,老房子在黑暗中沉默著,等著被拆毀,被遺忘。
  有露臺的房子,眾人詫異的目光,理解,懺悔,釋然。傅蕊還不清楚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但可以肯定的是,這些都不再是她想要的?!?/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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