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簡《成后》《昭后》兩篇,原編聯(lián)為一卷,簡長約41、寬約0.6厘米。簡背有序號,分別編號,三道編繩?!冻珊蟆酚?支簡,《昭后》有7支簡,前者部分簡殘損,后者各簡基本完整。原無篇題,今各以首兩字名篇。據(jù)簡文內(nèi)容,成后為周成王,昭后為周昭王。兩篇簡文字體風格相同,文辭簡古,內(nèi)容深奧,多四字韻語。簡文涉及西周早期有關(guān)史事以及成王、昭王的治國理念,是在楚地傳抄的亡佚已久的重要歷史文獻。根據(jù)我們的初步研讀,對兩篇簡文略作介紹和討論。
一《成后》
《成后》是一篇記述成王以史為鑒、“畢力念古”、“由則作紹”、以圖光厚王業(yè)的文獻。簡文以第三人稱敘述,內(nèi)容由三部分組成,每一部分都是先追思歷史,再闡明因循先圣哲王,敬慎治理朝政的理念(圖一:1、2)。
簡文開篇“成后念往,恭皇丕戒”,意謂成王追思往古先圣哲王功業(yè),敬慎光大其大法[1]。這兩句不僅引出下文第一部分,也有總括全文的作用。簡文首先追思了堯、舜、禹之功業(yè),謂“文奠禹浚,甸度從則,厥成其重。因干其休,?!酢酢?,□□□忒。上帝有綽,咸戡不服”文奠,可能指堯“光被四表,格于上下”“克明俊德”“協(xié)和萬邦”的功績[2]?!墩撜Z·泰伯》:“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3]孔子對堯的稱頌可作為“文奠”的注腳。禹浚,顯然指為多種文獻所記載、廣為流傳的“禹別九州,隨山浚川,任土作貢”的治水之功[4]。上帝有綽,大概指舜“象以典刑,流有五刑”“惟刑之恤”[5]。咸戡不服,蓋指舜“流共工于幽州,放兜于崇山,竄三苗于三危,殛鯀于羽山,四罪而天下威服”[6]。簡文在稱述成王追思往古先圣哲王德業(yè)之后,接著強調(diào)“今在后嗣”“復周初則”,謂后世帝王,要遵循往古先圣哲王之道[7]。據(jù)《史記·周本紀》記載,克殷之后,“武王追思先圣王,乃褒封神農(nóng)之后于焦,黃帝之后于祝,帝堯之后于薊,帝舜之后于陳,大禹之后于杞”[8]。武王追思先圣王從神農(nóng)、黃帝到堯、舜、禹,并分別褒封其后裔,與本篇簡文稱述成王追念堯、舜、禹事跡可相印證。
第二部分簡文先述文王、武王奉天命克殷、奠定周王朝基業(yè),并“陟配上帝”,福佑后嗣子孫;然后謂成王繼承王業(yè),遵循舊則,協(xié)民祭祀,因而享有上天賜予的福祿,為庶姓所顧念。
嗚呼若哉,元監(jiān)初序,規(guī)度四荒,遠猷光圖,惟德稱用。乂辟不秉,悛民非彝,替文興素。因常由干,休辭時降,文武受度。丕唯皇后,陟配上帝,嗣孫云固。由則作紹,畢力念古,介民承祀,嗣天氐祿,庶姓咸顧。
簡文第三部分前段先說:“皇王作起:高寵今后。長輔深載,初元乂后?;瘦d吉兇,嬰辟賓帝。奉彝咸樹,非彝文圣,章顯衛(wèi)內(nèi),少攝遠后?!焙單姆Q述成王得到文、武王高寵而年少繼位,周公攝政當國,肱股周室,輔翼成王,建立禮儀制度,使民之非彝者能明通禮法,禮樂之治彰顯于周邦。攝政七年之后,周公則反政成王,北面就群臣之位[9]。關(guān)于周公攝政的事跡和功業(yè),《尚書》保存的多篇周公命誥以及先秦文獻的有關(guān)記載,可與簡文所述內(nèi)容相互參證。簡文后段則述成王延續(xù)武王的睿智,謀慮道之不立,不取私馭,唯建設(shè)重臣輔卿,慎置職任,敬勉王事,善納諫言,祭祀不絕,永葆社稷,光厚公侯。
這篇簡文雖然文辭簡約古奧,但結(jié)合《尚書》有關(guān)篇章以及相關(guān)文獻對西周早期歷史的記載,其文辭所表達的內(nèi)容基本上可以得到合理解讀。

二《昭后》
《昭后》以記事開篇(圖一:3、4):
昭后元年,乂辟員舊,一日壬辰賞罰。十有一祀,以猷丕休,延及寵子。天勸甚申,厥德有止。
根據(jù)簡文記載,昭王繼位元年,于一日壬辰行賞論罰,以安撫治理前朝眾舊臣。十一年,為謀求丕休,又將賞罰之舉延及眾位王子。因此,上天申勉昭王有德。
簡文開篇是以第三人稱敘事介紹歷史背景。在交待歷史背景之后,簡文變換為第一人稱敘述,以“鳴呼若哉”“嗚呼敬哉”,分別引出兩段昭王的申誡之辭。
嗚呼若哉,永念□□,孔嘉員舊,天牧在下,水監(jiān)文武,為民父母。失惟戁輔,庶俊曰未。蚩尤若在,今我何作于民,而?昏皆改,異乃天威。元配百姓,民之初始?;侍煺淹赵率?,兆我庶人,湛秉哲明。
第一段簡文的核心意思是,受命代天牧民的昭王,自戒要效法文王、武王,為民父母,任用良佐,畏天之威,深秉明哲。簡文強調(diào),天呈異象乃是皇天昭示其威,“天牧在下”,要畏天之威。董仲舒謂:“天地之物有不常之變者,謂之異,小者謂之災。災常先至而異乃隨之。災者,天之譴也;異者,天之威也。譴之而不知,乃畏之以威?!对姟吩疲?畏天之威。’殆此謂也?!盵10]董仲舒的論述可作為理解簡文“異乃天威”“皇天昭威”的參考。
嗚呼敬哉,毋聞虐情,嘉條幽情,光天薦薦,保乂慎德,丕顯若茲懋長。先人有言,君言不諱,可弇可章。毋自隳有命,簡簡汪汪,以事侯王。大揆胥序,桀受暴瘧,文武由昌。今朕念之,上下禱祠,肆執(zhí)方圓,貫彝秉中,綏服神光。俾難遠遁,神民無怨,前惡乃亡。
第二段簡文主要是昭王關(guān)于治國理政的訓戒和自勉之辭,強調(diào)要體察民情,保乂慎德,光大王業(yè);告誡臣屬毋隳廢王命,勉力從事;強調(diào)天道有序,夏桀、殷紂暴虐無道,招致天罰,文王、武王則受天命而昌盛。最后,自戒要汲取歷史教訓,恭敬祭祀,執(zhí)持法度,“貫彝秉中,綏服神光”,以安神民,遠離災殃。
三 史料價值
《成后》《昭后》兩篇簡文是關(guān)于西周早期史料的新發(fā)現(xiàn),初步研讀簡文內(nèi)容,可以看出簡文反映了西周早期歷史和王朝政治的若干信息。《成后》從追思堯、舜、禹等往古先圣哲王到稱揚文、武王及周公之功德,進而展現(xiàn)成王遵循文武之道、光大周室的治政理念。《昭后》記述昭王繼位后,效法文武,為民父母,整飭朝政,畏天之威,自警自戒,以夏、殷覆亡為鏡鑒,敬勉政事,以行王政。兩篇簡文雖然敘述角度不同,但內(nèi)容頗有關(guān)聯(lián),反映了成王、昭王的治政理念,與《尚書》等傳世文獻以及金文、簡帛有關(guān)資料可相互印證,豐富了我們對成王、昭王時期王朝政治的認識。
關(guān)于西周早期諸王的功績,恭王時期的史墻盤銘文有以下概括描述:
曰古文王,初盭龢于政,上帝降懿德、大屏,撫有上下,會受萬邦。訊圉武王,遹征四方,撻殷畯民,永不鞏,逖虘髟,伐夷童。憲圣成王,左右綬糂剛鯀,用肇徹周邦。淵哲康王,賓尹億疆。宏魯昭王,廣笞楚荊,唯貫南行。[11]
史墻盤稱頌文王、武王、成王、康王、昭王各王的主要功業(yè),涉及成王、昭王的頌辭都較為簡單?!皯検コ赏酢?,其“左右”弼輔(周公、召公、畢公等)團結(jié)親附且威武,因而能開拓奠定周邦疆域;“宏魯昭王”廣伐荊楚,貫通南方道路,以獲取銅料資源[12]。成王、周公事跡,典籍記載較多,而昭王事跡記載甚少。《史記·周本紀》:“昭王之時,王道微缺。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其卒不赴告,諱之也?!盵13]昭王一世,《史記》所記短短不足30字。關(guān)于昭王在位年數(shù),《太平御覽》卷八五引《帝王世紀》為51年,《竹書紀年》所記為19年,唐蘭根據(jù)西周銅器銘文確認后者是正確的[14]?!断纳讨軘啻こ虉蟾妗吠贫ㄕ淹趵^位元年即公元前995年,十九年末(前977年)卒于漢水[15]。關(guān)于“昭王南巡狩不返”一事,見于《左傳》僖公四年及《竹書紀年》《楚辭·天問》《呂氏春秋》等文獻記載。唐蘭梳理出昭王時期金文52件,據(jù)此認為,“昭王前期曾經(jīng)東征”,昭王十六年、十九年“兩次南征,也可得到確證”。除了東征東夷、南伐荊楚兩大戰(zhàn)事,金文還記載了昭王舉行有關(guān)禮儀祭祀大典以及巡狩、賞賜諸侯重臣等重要活動,大為豐富我們對昭王時期歷史的認知[16]。
《昭后》篇記載了昭王繼位元年對前朝舊臣進行賞罰,應當是為鞏固統(tǒng)治、綱紀朝政而采取的重要措施。在總結(jié)殷商覆滅教訓時,西周初年諸王特別強調(diào)重視對老成人等舊臣的使用?!对姟ご笱拧な帯罚骸拔耐踉蛔?,咨女殷商。匪上帝不時,殷不用舊。雖無老成人,尚有典刑,曾是莫聽,大命以傾?!盵17《書·康誥》:“汝丕遠惟商耈成人,宅心知訓,別求聞由古先哲王,用康保民?!盵18]“西周早期“殷鑒不遠”,因此,諸王都能以殷商覆滅為鏡鑒,重視任用舊臣,遵循故法。簡文關(guān)于昭王“乂辟員舊”“孔嘉員舊”,與這一背景是相符的。昭王十一年,“以猷丕休”,將“賞罰”舉措“延及寵子”,很可能是昭王面對荊楚蠢蠢欲動的形勢,對王室內(nèi)部進行的一次整肅,以便穩(wěn)定朝野,畢力南征。這大概類似于武王在興師伐殷之前的訓誡臣僚、“畢立賞罰,以定其功”[19]。根據(jù)以上初步研讀,我們認為這篇簡文是昭王史料的重要新發(fā)現(xiàn),作為訓誡之辭,簡文直接表現(xiàn)出昭王的自警自戒以及效法文武、為民父母、畏天牧民、敬慎治政的理念。根據(jù)有關(guān)金文資料與這篇簡文內(nèi)容綜合來看,《史記·周本紀》所記昭王時“王道缺微”不一定符合歷史實際?!秶Z·齊語》記載管仲曾對齊桓公說:“昔我先王昭王、穆王,世法文、武遠績以成名,合群叟,比校民之有道者,設(shè)象以為民紀,式權(quán)以相應,比綴以度,竱本肇末,勸之以賞賜,糾之以刑罰,班序顛毛,以為民紀統(tǒng)?!盵20]在管仲看來,昭王、穆王都是治天下的圣王,能夠“世法文、武遠績以成名”,并采取了多種治世舉措,金文與本篇簡文等出土文獻提供的直接史料,可證明管仲之言不虛[21]。
經(jīng)過初步解讀,我們認為《成后》《昭后》兩篇簡文涉及西周早期諸王史事,保存了成王、昭王的治政理念,簡文主要內(nèi)容可與傳世以及出土文獻相互印證,具有重要史料價值。至于兩篇簡文形成的時代、流傳情況以及文本性質(zhì)等問題,還有待于后續(xù)開展進一步的深入探究。
注釋
[1]簡文原作“共皇不戒”,讀為“恭皇丕戒”。共,讀為“恭”,指敬慎不懈?!稌虻洹贰霸使Э俗尅?,孔疏引鄭玄曰:“不懈于位曰恭?!薄妒?jīng)注疏·尚書正義》,第249、250頁,中華書局,2009年?;?,《逸周書·祭公》“汝其皇敬哉”,孔晁注:“皇,大也?!秉S懷信等《逸周書匯校集注》,第940頁,上海古籍出版社,2007年。不,讀為“丕”,大。丕戒,猶“丕訓”“大戒”。古文《書·君陳》:“王曰:'君陳,爾惟弘周公丕訓?!笨讉鳎骸叭隇檎旉U大周公之大訓?!薄肚f子·人間世》:“仲尼曰:'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義也?!背尚⑹瑁骸敖?,法也?!保ㄇ澹┕鶓c藩撰、王孝魚點?!肚f子集解》,第161頁,中華書局,2015年。
[2]《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堯典》,第249、250頁,中華書局,2009年。
[3]《十三經(jīng)注疏·論語注疏》,第5402頁,中華書局,2009年。
[4]《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禹貢》,第307頁,中華書局,2009年。
[5]《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舜典》,第270頁,中華書局,2009年。
[6]同[5]。
[7]因簡2~4殘損,這部分關(guān)于如何效法先圣哲王的具體內(nèi)容有所缺失,無法全面了解。
[8]《史記》卷四《周本紀》,第163頁,中華書局,2014年。
[9]同[8],第169頁。按:簡文“皇載吉兇”之“兇”當指管蔡之亂,“嬰辟賓帝”,蓋指周公輔翼成王、賓服天帝之命?!吧贁z遠后”,指周公在成王年少時攝政,致政后則北面就群臣之位。
[10]《春秋繁露義證》卷八《必仁且智》,第253頁,中華書局,2015年。
[11]史墻盤銘文采用寬式釋文,主要參考裘錫圭《史墻盤銘解釋》(《文物》1978年第3期),并參考其他學者意見略作調(diào)整。
[12]以上釋文和解讀主要參考裘錫圭《史墻盤銘解釋》,《文物》1978年第3期;李學勤《論史墻盤及其意義》,《考古學報》1978年第2期。
[13]同[8],第172頁。
[14]唐蘭《西周青銅器銘文分代史征》卷四,第197頁,中華書局,1986年。
[15]夏商周斷代工程專家組《夏商周斷代工程報告》,第69、70頁,科學出版社,2022年。
[16]同[14],第197~302頁。按:據(jù)金文材料,昭王在位期間,曾命周公子明?!耙羲姆?,授卿事寮”(作冊令方尊、方彝),命“明公遣三族伐東國”(魯侯尊),又有“王伐東夷”“東夷大反”等記載,見于鼎、小臣
簋、旅鼎、疐鼎、師衛(wèi)鼎等;記載昭王南伐荊楚的,如:“王南征”(小子生方尊、啟尊)、“王南征,伐荊楚”(埶馭簋、過伯簋、作冊夨令簋、中方鼎、史墻盤等);記載昭王巡狩、舉行重大禮儀等活動的,如“王狩于視廩”(員鼎)、“王出狩南山”(啟卣)、“王大耤農(nóng)于諆田”(令鼎)、在宗周“王祼芳京,肜祀”“在辟雍,王乘于舟,為大禮”(作冊麥方尊 、“王大禴于宗周”(臣辰父尊、卣、盉)、“王大省公族,于庚振旅”(中觶)等。上列關(guān)于昭王時期的金文材料,有些器物的斷代還存在分歧,唐蘭的意見為大多數(shù)學者所認可。
[17]《十三經(jīng)注疏·毛詩正義》,第1193頁,中華書局,2009年。
[18]《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正義·康誥》,第431頁,中華書局,2009年。
[19]同[8],第156頁。
[20]徐元誥撰,王樹民、沈長云點?!秶Z集解》,第218頁,中華書局,2002年。
[21]唐蘭在梳理昭王時期金文材料時,就注意到這條材料,并認為管仲所言,表明昭、穆兩王“不是圖安逸而是想經(jīng)營四方的”,“周王朝的政治制度,大概一直到昭、穆兩代,才比較完備”。參看[14],第198頁。
原載《文物》2024年第10期,引用請據(jù)原文。轉(zhuǎn)載自出土文獻公眾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