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劉亞榮 一 那個春天,泡桐樹枝隨風東搖西擺,風打在玻璃上唰唰作響,有機玻璃茶幾上鋪了一層塵沙。珠兒被關(guān)在屋里,玩跳跳蛙,玩布娃娃,她幾次要跑出去,都被我拉回來。她不高興,頗不耐煩地背誦了幾遍“好雨知時節(jié),當春乃發(fā)生”,便無聊地翹起小手指在茶幾上畫耩芝麻,嘴里變成“耩!耩!耩芝麻,耩到頭開白花”。 鄉(xiāng)醫(yī)院沒種過芝麻,除了泡桐,就是洋槐,僅有的兩棵楊樹,仿佛廁所的大頂棚。它們也是鳥的樂園,住著兩只報喜的喜鵲和一大群從早吵到晚的麻雀。這些鳥,讓黎明時沉寂寂的鄉(xiāng)醫(yī)院充滿生機,具有了時間明晰的框架。瞭望它們,讓我孤寂的心有了歡樂的律動。 冷暖交替時節(jié),草還沒醒來,珠兒卻嘟囔著要看花,期盼的眼神讓我難過。分居兩地的生活,沒有爸爸陪伴,總覺得虧欠她。從春節(jié)過后,我就盼著團聚。孩子不懂大人的心思,對于珠兒,一場好雨后的鶯飛草長就有無限樂趣。 我對珠兒說,雨來了,花就開了。 雨說來就來了。一場淅淅瀝瀝的冷雨,下了小半天,茵陳竟孳出了新芽,荒草根也泛綠了,一個嶄新的春天,在雨后到來。 油菜花伸出了成串的花苞。 油菜是我?guī)е閮悍N的,在泡桐樹遮不到的地方,只有炕大一片。至于油菜籽,來歷已模糊不清,大概是附近鄉(xiāng)親給的。在我家鄉(xiāng),油料作物主要是長果和棉花,油菜并不多見,偶爾,果園中有少量間作。 清明時節(jié),油菜花、泡桐花都開了,泡桐花淡淡粉紫,油菜花嬌嫩鵝黃,點亮了古山水畫色調(diào)的鄉(xiāng)醫(yī)院。這些花,沒有一絲羞怯,潑辣辣的,尚無蜜蜂蝴蝶圍繞,一刻不停歇地在風中招搖,當然這不排除借風授粉的本能。珠兒在油菜花里穿來穿去,欣喜地撿拾落下的泡桐花,插到油菜里,并在這幾壟油菜花旁留下一張童年的影像。多年后,珠兒拿起了畫筆,在她的畫冊里,竟有一簇簇黃艷艷的油菜花。 院子是珠兒的百草園。朝陽下草葉上的露珠,沾滿露珠的蜘蛛網(wǎng),寸長的小螞蚱,翩躚的白蝴蝶,斑斕的大鳳蝶,都是她隨手可玩的玩具。這個在大院里出生的孩子,拿著盛藥的空紙盒都能玩上半天。一個霞光滿天的清晨,珠兒采來一枝蒲公英,成熟的絨球圓圓的,她小心地捧著要給我看,種子花序卻一個個飛走,眨眼工夫,就只剩光禿禿的花莛。珠兒急得冒淚珠,我逮到一只棕色小螞蚱,她帶著淚花的臉綻放出燦爛笑容。 歲月就這么折折疊疊溜走。 “賣荸薺啦!賣荸薺啦!”賣荸薺的吆喝聲,毫無遮掩地傳到院子里。在時常斷流的潴龍河畔,荸薺是難得見的好東西,形狀、口感、味道都讓人稀罕。賣荸薺的老人將長梁自行車靠在墻角,掀開濕淋淋的蓋頭,半筐紫黑色荸薺露出來。扁圓的荸薺,有三四圈生長紋,流蘇般圍著棕色絨毛,中間略凹下去,頂著三四個芽。老人伸手挑了個大的遞給珠兒,珠兒喜歡地跳起來,我毫不猶豫地買了二斤。沒舍得一鍋煮完,我和珠兒決定把上好的荸薺做種。等爸爸回來吃。 在水龍頭下方一丈遠,有一片濕地,可以種荸薺。水龍頭東面,有棵不大的構(gòu)樹,樹蔭足以給打水的人遮陽。左近并無構(gòu)樹,甚至都沒聽說過構(gòu)樹,我主觀地認定它是鳥從遠方帶來的種子。我挖坑,珠兒放荸薺,春風中,泥濘里,沒法體現(xiàn)出儀式感,只是心里有那么一點點虔誠的期盼,想看看荸薺苗在風中搖曳的樣子,也想收獲荸薺。來年春節(jié),吃著荸薺合家團聚該多美好。王祥夫先生說“過年必吃荸薺,是因為'荸薺’這兩個字暗喻'必齊’,一家人團圓——齊齊全全”。 并不熟悉荸薺的習性,只知道它生在水中,故而選擇了近水的地方。帶著胚芽的荸薺,并沒有發(fā)芽。正午的陽光照耀著,珠兒的影子在水中水外徘徊。種荸薺的水洼,被她挖得像灘涂上的螃蟹洞。一雙鞋,沾滿了泥巴。臉上掛滿疑惑,甚至失望。她不知道在媽媽心里,種荸薺像占卜,占卜爸爸回來的日子。我此時的心情,也像這泥濘的土地。 燕子來水邊啄泥,珠兒立刻忘掉了種荸薺失敗的事兒。 反而是荸薺旁邊那片苜蓿成了氣候,開始并不看好它。提水洇了地,趁著潮濕掘地。沒肥料。翻完地,揮鐵锨砸了砸土坷垃,稍做平整,用樹枝劃了十幾道溝將籽撒下去,居然生出一壟壟的苜蓿。 沒種過苜蓿,唯恐苗不全,沒想到密得像發(fā)絲。我也不懂得間苗,任它自顧自生長。這可能是我懶惰的理由,也許是天機,契合自然法則。在春風里蜷縮著的苜蓿,那么嬌嫩那么弱小。幾場雨,眼見它蓬勃起來,卻因太密實半倒伏了,找來楊樹枝做了支架,一蓬蓬綠苜蓿靠在灰白的樹枝上,呈現(xiàn)出一種柔弱安適之美。到夏天,濃綠枝頭竟然開出一串一串深紫色的碎花,惹得珠兒總圍著轉(zhuǎn)。有小朋友要掐花,她立刻跳出來嚷嚷著拒絕,儼然是雄赳赳的護花使者。 現(xiàn)在想來,那時種油菜、種苜蓿、種荸薺,不過是娘兒倆茶余飯后的無奈之舉。朱遠在京鄭線施工,我的母親因病去世,娘家婆家兩處家卻都不是家,都無法安置我空落落的心?;仡櫸业姆N植史,其實是一種對抗,對抗孤獨,對抗情感的無依無助。金黃的油菜花,紫瑩瑩的苜蓿花,點亮了孩子的眼睛。我的心因此而豐盈,種花種草讓孤寂的日子有了寄托。 二 鄉(xiāng)醫(yī)院打了一眼機井,結(jié)束了向糧站借水吃的歷史。半個長滿狗尾巴草、灰灰菜、茵陳的院子,變成了整齊的菜地。 那口干涸的土井和井口傾斜的川楝子樹,被毫不留情地處理掉。分地采取了抓鬮的形式,我一號,桐二號。我的地在院子最西頭,隔著一排洋槐,是通向診室和宿舍的路。分地種菜,我喜悅又擔心,雖然在村里長大,平時莊稼地里的事兒都是父母安排,我不操心,跟著干而已,對于種菜實在外行。 二十出頭的桐卻是行家里手。翻地的時候,才明白為什么要多給一米,槐樹的根鉆得滿地都是,有的搟面杖粗,得用鎬錛才能斬斷,毛毛根多如牛毛。這時候,真盼著朱能幫一把,心里陡然生起一股委屈的情緒。桐看我吃力,過來幫忙,把我挖出的土清理出去,又往下深挖足足兩鐵锨深,挖出了一捆槐樹根。這塊地才初具田的模樣。 桐又買來蔥秧。他說,得買單獨的蔥秧,割過的蔥栽出來空芯。他用鎬刨出一條深溝,撒上二胺,再撒上一層土,用一根樹枝在溝里扎孔,我負責將蔥秧放進去并捏實。種完蔥,看著清澈的水變得渾濁并漾起水花,小蔥水稻一樣泡在水里,在我眼里分明已是一行行茂盛壯碩的大蔥,成就感鼓舞,渾身的酸疼也消失了。心不再空落落的孤寂,種地竟然有良藥的治療作用。 茄子不負栽培,很歡實。眼看著頭一撥椰子般大,我思量著,這樣的速度,是吃不清的,多余的可以曬干,冬天吃。茄子干燉魚燉肉比鮮茄子口感更好,入味還有嚼勁兒。沒料到大雨連綿,鄉(xiāng)醫(yī)院本就比糧站低洼,水順著大門涌進來,流進菜地,可憐的茄子秧立在渾濁的水中,西紅柿秧已看不到蹤影。水滲了,桐趕緊安排澆茄子。他說,茄子小性子愛干凈,臟水淹了會賭氣爛掉。 在我眼里,西紅柿才是至寶,對待它像那些偏心眼的婆娘一樣,水勤肥也多。沒料到,它不爭氣,居然長棉鈴蟲,葉子灰乎乎的,蜷縮著,棵也長不開,連架都不用搭了。特意買了農(nóng)藥和小噴霧器,螞蟻們甚至顧不上掙扎,就在滴滴答答的藥液里縮成一個個小黑球,棉鈴蟲卻依舊猖狂。這十幾棵西紅柿秧,開始也果實累累,最后只落下兩個小小的果子,上面還有蟲子咬過的洞,看著都惡心,勿說吃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這西紅柿也是一輩子,委屈了。 草、花、菜、樹,也與天下蒼生一樣,各有自己的命運。 種地那年,母親去世整兩年。母親去世時正是伏天,本來悶熱至極,天霎時黑了,嘩啦啦下起了雨。隨后的兩次祭日都逢雨,這次竟然是大暴雨。在母親墳前,朱給我撐著一把大雨傘,銅錢似的雨點一摞一摞打下來,濕了我的衣服,雨水淚水難以分辨?;貋砺飞希幌虑Ю锏?,立刻感覺氣管像堵了一塊碳,火辣辣的。幾乎從不發(fā)燒的我,居然低燒了。 大悲傷肺,院長說。 三天點滴,滴答滴答,我似睡非睡,燒退了,卻留下陣發(fā)性咳嗽的毛病,咳起來邁不開腿。那段時間,桐幫我照料菜地。由于連陰雨,茄子們終于抗不過連連水患,紛紛往地上墜。最初形狀完整,幾天后爛成泥。菜豆角也拉秧了。只有那幾溝大蔥,長得喜人。五歲的珠兒和小朋友在蔥地捉迷藏,幾乎看不到影子,只能聽到他們咯咯的歡笑。 做飯時挖一棵蔥,那種鮮辣辣甜津津的味道,無法表達清楚。種菜給了我很多樂趣和收獲,遠遠超越了種菜本身的意義。 頭伏蘿卜二伏菜。二伏時。我的地還像退潮后的灘涂,種蘿卜白菜成了夢。只能盼著來年好好伺候它。沒想到,生活有了新變化,我的種菜生涯結(jié)束了,桐和鄉(xiāng)醫(yī)院也淡出我的視線。這塊地,我沒喜歡夠。 三 往年七八月,草幾乎擠滿了鄉(xiāng)醫(yī)院的院子。這個時候,是桃子成熟的季節(jié),確切說,桐家的桃子熟了。我桃毛過敏,不敢招惹。桐把第一籃桃子帶到了鄉(xiāng)醫(yī)院,這桃子各個長得端正,黃白底子上暈染了紅粉色,暈染部分限于尖嘴和光照的地方,也有散點的紅粉,很悅目。桐說,快嘗嘗吧,這可是貢品桃種,從肅寧那邊淘換的,產(chǎn)量少,栽這種桃子賠錢的,栽兩棵就為了自家人嘗鮮。他先到水龍頭沖洗一番,又用小刀去皮切塊,桃子的香氣讓我打了兩個噴嚏,再也經(jīng)不住誘惑。桐的桃子讓我破戒,也讓我記住了他的情誼。 桐還曾帶來幾個小鴨梨,個頭是平常鴨梨的一半,皮更薄,果肉像翡翠露著充足的水頭似的。更讓人吃驚的是,它的細膩賽過鴨梨,吃完舌頭都是甜的,上下嘴唇粘在一起,是我這輩子吃過的最好吃的梨。我問,這是鴨梨嗎?桐笑了,說別看個小,正宗鴨梨,授粉樹結(jié)的果子。這真讓我佩服,二十出頭的桐,給我普及了很多聞所未聞的莊稼和果樹知識。 桐在鄉(xiāng)醫(yī)院司藥,他騎自行車的時間,似乎比在藥房更長,鮑墟——蠡縣——鮑墟,鮑墟——肅寧——鮑墟,從起點到終點,行者一樣。公路、千里堤、鄉(xiāng)間土路、潴龍河沙灘,風里雨里,地點人物事件,諸多細節(jié)已埋在塵埃里。時間的海里,點線之間,仿佛無窮無盡綿綿無期,可是桐人生的路卻那么短,他的生命竟然終止在路上。我有時候感到恍惚,感覺桐也像一株植物,從這個地方走到那個地方,走著走著,就在行走的過程中消失了。 桐來鄉(xiāng)醫(yī)院時,已是一個孩子的父親。 桐的人生具有一定的故事性,卻不具備傳奇性,其悲情氣質(zhì)讓我遲遲不敢落筆。毫不夸張地說,桐好模樣好人品好家庭,說媳婦的人踩破門檻。一家人千挑萬選,相中了河邊村一個水蜜桃一樣甜美的蓮姑娘,此時蓮在學校教書,眾人都嘖嘖稱贊的好姻緣。 我寫下這些時,蓮已寡居二十多年。 桐遇車禍,沒來得及搶救,蓮正懷著第二個孩子。這個柔弱的女子,在公公婆婆的幫扶下,把兩個孩子供到大學、讀研。孩子們都學醫(yī),不清楚這樣的選擇來自孩子們的意愿還是蓮的心愿。蓮留給我的影像,還是那么年輕那么美——她隔著鄉(xiāng)醫(yī)院的矮墻遞給桐一包芫荽籽,微翹的嘴角讓整張臉笑盈盈的,她看桐時羞澀的眼神還像新婚的小媳婦。 桐去世后,我去看望蓮。她正在石榴樹旁折紙元寶,那些閃著金光銀光的元寶真刺眼,我深呼吸了兩次才把淚憋回去。蓮沒有當著我的面哭泣,陽光打在石榴樹上,光影下的她很沉靜。 她把自己鎖在了桐的空間,用青春對抗讓人悲喜無常的人生。 我曾數(shù)次推想,假如桐一輩子以種地為生,假如他沒來鄉(xiāng)醫(yī)院,假如他沒有離開鄉(xiāng)醫(yī)院去跑出租,也許悲劇就不會發(fā)生。如果這些假設(shè)成立,那他們的人生,該有另一種方向。虛擬的假設(shè),抵不過現(xiàn)實的殘酷。基于這些,我所謂的人生信念、人生憧憬,似乎都沒有確切的著陸點,而生活還要繼續(xù)。 當我從白衣護士,轉(zhuǎn)身成為寫作者,生活中的一些隱痛,大都跑到了爪哇國,只剩一些無法拼接的碎片,呈現(xiàn)出陽光明媚五彩繽紛的姿態(tài)。馬爾克斯說,生活不是我們活過的樣子,而是我們記住的樣子。 這篇文章寫到半截,突然見到了蓮。 我侄子婚禮,蓮來喝喜酒。 蓮站在大門外開得肆意的蜀葵邊,用手遮著陽光,說,姐,還記得我嗎?如果她不打招呼,我真不好貿(mào)然相認,我從燦爛的笑容里判斷出是蓮。二十多年的光陰,蓮和我都步入了中年,她穿著一件白色碎花上衣,黑褲子,掩蓋不住的胖。我倆拉著手互相打量,不由都笑了,不約而同的發(fā)福。我說,怎么會不記得。 蓮在村衛(wèi)生所工作,再過幾年退休。桐當年夢寐以求的公職人員身份,在全民醫(yī)保時代,蓮輕而易舉就實現(xiàn)了。蓮談兒子、兒媳、孫子,不再俏麗的臉閃耀著幸福的光芒。這是我希望的。 …… 這些文字似乎離種植很遠。 一個生在鄉(xiāng)村,卻沒有多少種植體驗的人,談種地,談種植,甚至人生命運,未免有大而無當?shù)母杏X。 而這些經(jīng)歷,又值得拷貝,有多難忘就有多珍貴。 將種花歸類于種地,自覺并無不妥,從田野,到鄉(xiāng)醫(yī)院,到城市的陽臺,我不停地種,像是一種還原,對青春的復制和鄉(xiāng)土的眷戀。但又不全是。 春天時,網(wǎng)購了六棵草莓苗,備好了羊糞土和花盆,帶著小外孫種草莓。不知是沒有風,還是澆水過度,六棵草莓僅活了一棵,所結(jié)的三四枚果子,遠沒有市場上的果形好,還很小。陽臺畢竟取代不了廣袤的土地。 草莓圓田園夢失敗。而我,離開土地,就像草莓,沒有沃土怎能有枝繁葉茂。故而,夜有所夢,卻總是夢到那種破敗的土坯小房子。事實是,從我記事,村子里就沒有人住土坯房。這樣的夢境,與現(xiàn)實中我的所求也不一致。 小區(qū)里有兩棵無花果樹,偶爾能看到一兩個熟的,外孫尤其喜歡。公共所有,我不好意思摘。也許是孩子伸手指向無花果那一刻,想買個小院子的念頭,就落進了我的心里。不要多大,能栽無花果樹、櫻桃、石榴、葡萄,足矣。最好還能栽一棵香椿,這是朱的最愛。邊角之地,肯定有油菜花、苜蓿。再養(yǎng)一群雞兩三只鵝。如果奢侈點,那就栽一架紫藤……在葡萄架下與外孫一起聽蛐蛐叫,給孩子一個與蟬鳴相和的童年,多美好??上ЩI措幾次,卻沒買成。更為難的是,朱從開始就反對,女兒也覺得離市里遠,不現(xiàn)實。于是小院子成了我的心病。但我沒有妥協(xié),打算以一己之力置辦。綠意盎然的小院子被我悄然養(yǎng)在心里。 我一直在規(guī)劃,甚至為了——能夠安妥我的心與靈魂的小院子,而筆耕不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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