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保密員之戀-173 純農(nóng)戶沈家很吸引我◆劉本新我這次來沈家是家訪,也是對小沈生長的地方的客觀觀察。小沈在我9月25日住院第三天起給我介紹家和家鄉(xiāng),慢慢地談入伍動機,是為了跳出家鄉(xiāng),跳出農(nóng)門,若不能當干部,就通過婚姻來跳出農(nóng)村。一個月后,她把我當靶子瞄準,支持我在部隊干一輩子,她也愿意跟我去任何地方的部隊生活,當一個好軍嫂。她參軍前就是公社廣播員,被別人羨慕,追求,就是為了跳出家鄉(xiāng),參軍了。她的入伍動機很實惠,作為士兵沒有可挑剔的。不能拿她和我比,我是黨員,立志獻身軍隊特殊工作,死而不渝。 青瓦白墻的沈塘村,讓午陽染上暖金色,寒冷退到一邊。沈塘村最東頭,靠近水閘橋住著的“高音喇叭”沈姓大媽媽,她長臉,體型高而寬,她的后腰臀胖壯,是上海人說的標準的屠夫斬肉的“斬墩板”,她一身土布衣褲,上衣是扎染的桃花圖案的中式大襟褂子,腳步生風地帶著我向沈塘村西北角的最后一家小沈家走去。她的頭發(fā)顛顛簸簸,臉上掛著掩不住的開心,一路上扯著嗓子大呼小叫:“侄女的部隊來人了,是部隊的大干部!侄女有喜事啦?!?那聲音穿過狹窄的弄堂,驚飛了竹林的麻竹雀,引得不少村民扒著門縫張望。她說的“有喜事”,是指侄女在部隊干得好,部隊來大干部送喜報之類的意思。但是,鄉(xiāng)鄰理解為有了“婚姻喜事”,紛紛走出家門看小沈的“大干部對象”。后來,鄉(xiāng)鄰對我說,當時大媽媽有眼力,喊得好叫的對,你的確是小沈的夫君。 從水閘橋向西,到小沈家大約 400 米。窄窄的稻田埂子路一直向西,被太陽曬得煞白,千萬次腳踩路面如水泥面光滑。路北側(cè)五六米外是錯落有致的農(nóng)家老房屋,門前場院上坐著喝茶吸煙的男人和做針線的婦女,孩子嘰嘰喳喳跑。男人懶散,享受,不干家務,是上海郊區(qū)男性農(nóng)民的“風光”,眼前的男人們喝粗紅茶,杯子里的紅茶有半杯??墒?,他們?nèi)绱丝s著脖子曬太陽,為何不組織起來開展農(nóng)田管理呢?不開展農(nóng)田基本建設呢?疏通渠道,鏟除雜草,翻晾土地。上海這里的人民公社還在啊,生產(chǎn)隊沒有解散?。啃∩虻母赣H是對小隊長,為何不組織集體勞動呢?疑問不少。 我是農(nóng)村干部參軍的,對農(nóng)村問題格外注意和研究。 今年,9月14日至22日,各省、市、自治區(qū)黨委第一書記就農(nóng)村改革座談,9月27日,印發(fā)《關(guān)于進一步加強和完善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責任制的幾個問題》紀要。我們部隊大張旗鼓學習,每位黨員要表態(tài),擁護黨的農(nóng)村政策。我從文件上知道,改革開放二年來,全國各地干部和社員群眾從實際出發(fā),大膽探索,建立了小段包工、定額計酬和包工包產(chǎn)、聯(lián)產(chǎn)計酬等多種形式的生產(chǎn)責任制,摸索出了一些新的經(jīng)驗。特別是出現(xiàn)了專業(yè)承包聯(lián)產(chǎn)計酬責任制,更為人民公社的社員所歡迎。小沈父親他們是什么態(tài)度呢? 黨的政策是:多形式的生產(chǎn)責任制,不同地區(qū)、不同社隊,要從實際情況出發(fā),允許有多種形式、多種勞動組織、多種計酬辦法同時存在。包產(chǎn)到戶、包干到戶這種責任制,區(qū)別不同地區(qū)、不同社隊采取不同的方針。在邊遠山區(qū)和貧困落后的地區(qū),集體經(jīng)濟薄弱,群眾要求包產(chǎn)到戶的,應當支持群眾的要求,可以包產(chǎn)到戶,也可以包干到戶,并在一個較長的時間內(nèi)保持穩(wěn)定;在集體經(jīng)濟比較穩(wěn)定的一般地區(qū),現(xiàn)行的生產(chǎn)責任制使群眾滿意或經(jīng)過改進可以使群眾滿意的,就不要搞包產(chǎn)到戶。 上海郊區(qū)應當是 集體經(jīng)濟良好的地區(qū),生產(chǎn)責任制應當不實行,繼續(xù)走集體富裕的道路,但是,沈塘村家家是破敗的老房子,這外貌不像是“集體經(jīng)濟良好的地區(qū)”。很費解。 路北陸三嬸家的西屋山頭上爬滿干枯的爬墻虎,每家屋西或西北都有一片大小不等的竹園,這是自留地,是自留竹園,冬筍已經(jīng)冒尖。門前路南,有各家的自留園,可是大多種蠶豆,冬季蔬菜“十月慢”青菜都很少,菠菜沒有,農(nóng)民不種菜,他們吃什么菜呢? 大媽媽和我走近沈家約100米時,岳家奶奶等四人聽見了喊聲,紛紛從屋里走出來。場院上晾曬的衣物隨風輕輕擺動,奶奶靠著門框,瞇起眼睛向我們張望。大媽媽熱情地招手示意,奶奶也笑著揮了揮手回應。大媽媽用胳膊肘輕輕捅了捅我,小聲交代:“那就是我侄女家,待會兒可得好好表現(xiàn)?!?/span> 我深吸一口氣,從小竹園穿過。竹葉沙沙作響,像是在為我加油鼓勁。腳下跨過夏季灌溉稻田的一米深、一米寬的干涸水渠,渠底是冬季雜草野麥苗。 由南向北走近岳母家場院,老遠就聽見一陣 “咯吱咯吱” 的聲響。岳母家 10 多米外的東鄰是老陸家,男主人裝著一條假下肢,此刻正拄著拐杖,一瘸一拐地往這邊走,那獨特的腳步聲在寂靜中格外刺耳。他是生產(chǎn)大隊服裝組的裁縫師傅,沈、陸兩家為鄰多年,相處得十分融洽。此時他手里夾著一根卷煙,嘴里吐著煙,也跟著我進了岳母家場院。 我還在遠處時,眼尖的陸嬸子就早就看到我了。她扯著嗓子喊:“小把戲,快來看解放軍叔叔!”(小把戲:是對七八歲的孩子的稱呼) 。話音未落,她便帶著三個孩子先跑進院落 —— 女兒陸月琴扎著兩條麻花辮,臉頰紅撲撲的;大兒子陸月根瘦頭瘦腦,手里還攥著半塊沒吃完的松糕;二兒子陸月忠跟在母親身后,只露出一雙好奇的大眼睛。還有幾家的孩子也蹦蹦跳跳地跟了過來,陸阿奎家的女兒陸菊珍,扎著鮮艷的綠頭繩;兒子陸軍衛(wèi)脖子上掛著子彈殼哨子,一臉興奮。 他們對我最初且最深的印象是:見到這個大軍官,不僅不害怕,反而覺得他很好玩。我喜歡蹲下身,和他們平視著聊天,給他們講部隊里的新奇故事,教他們玩 “抓特務” 的游戲,還會唱許多他們沒聽過的兒歌。我也非常喜歡和他們交流,平時他們在學校說普通話,回到家里又說起帶著濃郁鄉(xiāng)音的金山土話。每次我到岳母家,孩子們都會興高采烈地圍過來,爭先恐后地用沈塘村音調(diào)的普通話和我談論。而他們最喜歡的,不是我?guī)淼奶枪?,而是拍照。當我舉起相機時,孩子們總會立刻站得整整齊齊,露出最燦爛的笑容。這一幫孩子在后來的歲月里,和我的孩子也成了親密無間的伙伴,陸軍衛(wèi)更是成了我家???,一口一個 “三姐夫” 叫得親切。 這個村上當時有兩位軍人,一位是沈蓮芳,另一位是陸其云。陸其云于 2025 年 4 月去世,1980年時在南京軍區(qū)歌舞團吹圓號。在村上人樸素的觀念里,靠吹喇叭當上的軍官,和帶兵打仗的軍官比起來,總覺得差很多意思,不算真正的軍官。當他們知道我工資62元,且在師機關(guān)司令部工作時,不禁發(fā)出陣陣驚嘆:“司令部可是指揮打仗的地方,一個師一萬多人都得聽司令部指揮!” 所以,鄉(xiāng)鄰們都覺得我是村上最大的真正的軍官。自我來到后至今,村上再也沒有出過或引進過軍官,這也讓我在村里的地位愈發(fā)特殊。至今還是“大軍官” 我走進矮綠植圍出的場院,已有十幾個人聚集在此,大人小孩把院子圍得滿滿當當,他們的眼神竟然相同——驚訝、疑問,多數(shù)人半張著嘴。我很明白,他們這種神態(tài)是農(nóng)民特有的神態(tài),他們是受驚了也不飛跑的本地留鳥,他們的眼神透露出不惹事而看事聽事的農(nóng)民的狡猾,當你離開他們,他們就神話自己看到了什么,以來顯示自己的本事。嗨,我在老家農(nóng)村工作中看到的農(nóng)民的眼睛與狡猾竟然與沈塘村這十多位大小農(nóng)民一樣,中國的農(nóng)民太本分又狡猾,是他們創(chuàng)造了地雷戰(zhàn)、地道戰(zhàn)。 我父親在濟南和臨沂工作,我家是 “職工家屬”,每月有 20 元現(xiàn)金進家,和純農(nóng)戶的生活狀態(tài)截然不同。但我從初中起,就對純農(nóng)戶的生活充滿向往,渴望了解他們最真實的生活。高中時,我曾非常迷戀一位女生,當時猜測她家是純農(nóng)戶,后來一打聽才知道也是職工家屬。畢業(yè)后,我當上生產(chǎn)大隊干部,走進一家家純農(nóng)戶訪貧問苦,雖然對他們的生活有了比較全面的了解,但總覺得還不夠深入。我深知他們時常被錢所困,“一分錢難倒了英雄漢” 的狀況屢見不鮮,因此打心底里同情他們,只要力所能及,就會幫他們弄到些零錢。 成為縣委工作隊隊員后,我在兩個公社五個大隊工作,走訪了 500 多家純農(nóng)戶,他們?nèi)卞X的困境讓我深受震撼,有時流淚。他們?yōu)榱撕⒆踊榧?、老人去世,許多家庭愁得整宿睡不著覺,眼愁得睛都發(fā)綠。眼前的小沈家就是純農(nóng)戶,只不過她的父親沈永良是生產(chǎn)小隊隊長,在村里也算有頭有臉。我心里暗暗決定,要把這里作為我了解上海金山縣最基層純農(nóng)戶的據(jù)點,長期蹲點,深入探究他們的生活。 正想著,我見小沈父親走出門。他手里拿著一把長桿的竹枝小掃帚,仰頭舉起來掃屋檐。隨著他的動作,衣袖蕩下,一塊亮晶晶的手表赫然露出。我心中一動,想起小沈曾說過,她和父親、兩個姐姐、一個弟弟都有手表。沈家大屋陳舊了,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十分顯眼地印證著往日的富裕,藏在衣袖里的六塊手表,像是一個個小秘密,有些羞澀地向人們訴說著沈家今日的富足。小沈的寶石花手表憑票購買要 100 元,她家六塊手表少說 600 元,在那個物資匱乏的年代,這可是一筆巨款。他們哪里來的這么多錢呢?小沈每個月只有 8 元津貼,卻已多次為我買糖果、麥乳精。我每個月 62 元工資,也舍不得買“營養(yǎng)品”,我還不如她這位參軍兩年的士兵、不,她家里有錢,只是她從不炫耀家里的支持。 再如美貌的瘋姑娘黃俞銀,生產(chǎn)隊年底分配后,父母一次給 100 元買衣服。她家要招我女婿,一次給預備彩禮錢 500 元。想到這兒,我不禁感慨,上海農(nóng)村靠著城市的輻射,靠著遍地的市區(qū)支援的 “社辦廠”,農(nóng)有錢的。而我的沂蒙家鄉(xiāng)啊,何時能像上海這樣,讓農(nóng)民有錢呢? 然而,當我將目光掃過沈家院子里的眾人時,卻又看到了另一番景象。沈奶奶穿的是藏青色土布棉襖,圍著一個好看的湖綠色繡花邊短圍裙,藍綠色棉褲扎著褲腳,干凈整潔,又樸素;沈媽媽的罩衣是紅藍橙白色棉紗線織成方格的土布,褲子是藏藍色土布的;沈爸爸穿一件半新的藏青色中山裝,估計穿了五六年了,褲子是黑藍色土布的。我的家鄉(xiāng)有“本地布”,我家每年交冬就請織匠住家織布,都是白布,需要上花的,去供銷社染布車間扎染出桃花、梅花、萬字紋等,但底色都是藏青色。 上海郊區(qū)的農(nóng)民織布是彩色線織成彩色條紋、大小方格,我特喜歡白底深藍細線織的細方格布,一個方格是5毫米見方,我向小沈說過,請她家?guī)臀易鲆患@樣的襯衣。她說:“穿一件兩件的,我不給做,你想多穿幾件,除非你能……”院子里除了陸裁縫外,大人小孩都是一身土布衣服。陸月琴上衣是扎染的白色梅花圖案,圖案設計比我老家的好看,卻別有一番韻味。 看著這些,我不禁想起自己的過往。穿土布,我也是穿了十幾年??!參軍前兩個月,母親說我都 20 歲了,該找媳婦了,要有新衣服才行。于是,她翻出家里僅有的布料,做了一件藏青色斜紋棉布的四個兜的解放服,還特意釘上父親軍服上的銅鈕扣。后來我參軍了,那件承載母親盼望我到找媳婦的愿望衣服就給了二弟穿。 佛說宇宙間有如恒河沙的 “不可思量”。思想有著比光速還高的速度、無比的廣度和神秘的多維度,用思維去測量某件特別的事物,也無法測量,可見這件事物不光是特別,而是佛所說的那種充滿宇宙的 “空”。從岳母家的院子門到房門的二十幾步里,我的思維在不停地測量這家人家,卻無法得出結(jié)果。沈家就像一本厚重的書,像萬寶倉庫,像遠古的文物,吸引著我的思維,讓我忍不住想要用余生去慢慢探究,去讀懂他們的故事,融入他們的生活。 2025年4月27日星期日 陰天 15—22°C 于上海龍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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