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多年前，我們村里住著一位七十多歲的李老太。她身子骨硬朗得如同老松，每日天不亮就著月光起身，掃帚掃過青石院的沙沙聲，總比公雞打鳴還早。喂完雞鴨、澆透菜園，她還要揣著幾個熱乎乎的紅薯，去村口給拾荒的老乞丐送早飯。村里人都說，李老太那股精氣神，怕是能熬得過寒冬臘月的霜雪。

   李老太早年喪夫，獨自將一兒一女拉扯大。兒子李強在縣城開了家小雜貨鋪，女兒李芳嫁到了鄰村，每逢周末，兒女們總會帶著大包小包回來看望。李老太雖獨居，卻從不覺得孤單，她常說："人活著，多做善事，心里就踏實。"這話她念叨了幾十年，連村里的孩童都能跟著背。

   那年初冬的深夜，北風卷著冰碴子撞在窗欞上，窗戶紙被刮得"嘩啦嘩啦"作響。李老太坐在堂屋的煤油燈下納鞋底，渾濁的眼睛盯著銀針上下翻飛。突然，一陣天旋地轉襲來，她只覺太陽穴突突直跳，眼前炸開無數(shù)金星，緊接著"咚"地栽倒在地，瓷杯摔碎的脆響驚飛了屋檐下的夜梟。

   次日清晨，前來送早飯的李芳推開木門，看見母親直挺挺躺在青磚地上，面色青紫如腐葉，嘴角還掛著干涸的血漬。"媽！媽你醒醒！"李芳撲過去抱住母親冰冷的身體，哭聲穿透了薄霧籠罩的村莊。鄰居王嬸顫抖著探了探鼻息，突然倒退兩步："芳啊，你媽...怕是沒氣了！"

    救護車的鳴笛聲撕裂了清晨的寧靜，又載著李老太的遺體呼嘯而去?？h醫(yī)院里，醫(yī)生摘下聽診器，沉重地搖頭："突發(fā)性腦溢血，已經走了，節(jié)哀吧。"李強接到消息時，貨架上的醬油瓶還攥在手里，指節(jié)因用力過度泛著青白。

   依照習俗，李老太的遺體被抬回堂屋。靈堂里白布低垂，長明燈在穿堂風里明明滅滅。李強買來金絲楠木壽材，李芳又讓讓鄰居幫忙挨家挨戶通知親友。很快，院子里擠滿了吊唁的人，燒紙錢的青煙裹著悲哭聲，讓整個村子都浸在寒意里。

    "多好的人啊，說走就走了..."

     “上個月還幫我照看生病的孩子呢..."

     "老天爺不長眼??！"

   村民們抹著眼淚議論，李老太生前見不得人受苦。誰家孩子餓肚子，她會揣著熱乎的窩頭上門；哪家老人臥病在床，她必定天天去擦洗喂飯。如今她走了，大家心里都空落落的，像是丟了主心骨。

   第三天清   晨，霜花在瓦當上結出冰棱。靈車碾著凍硬的土路停在門口，八個壯漢搓著手哈著白氣，將麻繩套上棺木。就在眾人齊聲吆喝著抬起棺材時，棺木里突然傳來"咚咚"悶響，像是有人在里頭捶打。

   "哐當！"棺材重重砸在地上，木屑飛濺。還沒等眾人反應過來，棺材蓋"吱呀"裂開條縫，李老太直挺挺坐了起來！她的臉泛著不正常的潮紅，雙眼直勾勾盯著前方，嘴角卻掛著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啊——！"抬棺的漢子們連滾帶爬往后退，有人撞倒供桌，香灰撒了一地；幾個婦女嚇得癱坐在泥地里，嘴里念叨著"菩薩保佑"；膽小的孩童直接鉆進大人懷里，哭聲此起彼伏。

   "詐尸啦！李老太詐尸啦！"年輕后生的喊聲刺破空氣。

    李芳和李強僵在原地，雙腿像灌了鉛。只見母親緩緩轉頭，枯瘦的手指撫上女兒的臉："芳啊，我這是睡了多久？家里咋這么多人？"她的聲音沙啞得像砂紙，呼出的氣卻帶著徹骨寒意。

    張老漢壯著膽子湊近，哆嗦著摸了摸李老太的手："還有體溫！活了！李老太真活過來了！"眾人如夢初醒，手忙腳亂扯下孝衣。李芳撲進母親懷里痛哭，李強則哆嗦著給親友打電話。轉眼間，白事竟成了喜事，院子里飄起零星的笑聲，卻掩不住人們眼底的恐懼與疑惑。

   等大伙平靜下來，李強紅著眼眶問："媽，這三天您到底去哪了？醫(yī)生都說您..."

   李老太的眼神突然變得深邃，像是望進了另一個世界："兒啊，媽去了個你們想都不敢想的地方..."

   原來，那晚李老太感覺自己輕飄飄飄出身體，看著女兒哭喊卻無法觸碰。正焦急時，兩道黑影從濃霧中浮現(xiàn)——白衣白帽、黑衣黑帽，臉色慘白如紙，眼窩深陷得能塞進雞蛋。

  "李張氏，陽壽已盡，隨我們走。"白衣人聲音像冰棱刮過耳膜。

    李老太這才明白，眼前是傳說中的黑白無常。她雖害怕，卻想著自己一生行善，便跟著踏上黃泉路。四周霧氣濃稠如血，腳下的路黏膩得像踩在腐肉上，隱約傳來鎖鏈拖拽聲、凄厲哭嚎聲。

   不知走了多久，一座漆黑大殿矗立眼前，"閻羅殿"三個大字泛著血光。殿內寒氣刺骨，牛頭馬面分立兩側，手中鋼叉滴著黑血。閻王爺高坐案前，胡須上結著冰晶，翻開生死簿的瞬間，突然猛地拍案："糊涂！這李張氏陽壽還有二十年，為何錯抓？"

   黑白無常嚇得渾身發(fā)抖，烏紗帽都歪到了一邊，不?？念^："小人疏忽！請王爺恕罪！"閻王冷哼一聲："念你二人勞苦，暫且饒過。"他轉頭看向李老太，語氣緩和："你在陽間積德行善，本王特許你游歷地府，回去也好告誡世人。"

   鬼差領著李老太來到望鄉(xiāng)臺，她看見陽間兒女披麻戴孝，哭得肝腸寸斷，淚水頓時奪眶而出。接著是孽鏡臺，鏡中浮現(xiàn)她一生善行：省吃儉用供兒女讀書，冒雨給獨居老人送飯，甚至臨終前還在給乞丐補衣裳...每一幕都閃著溫暖的光。

    "因你行善，才可安然通過。"鬼差冷笑一聲，"帶你見識下惡人下場。"

    血池里，無數(shù)亡魂在猩紅液體中翻滾，皮肉被蛆蟲啃噬，慘叫聲震得李老太耳膜生疼。"這些都是不孝子，受刑百年方可輪回。"鬼差指著刀山火海，李老太驚恐地發(fā)現(xiàn)，村里那個經常打罵婆婆的惡婦，正被利刃從腳心釘入，生生釘在刀山上，鮮血順著刀刃匯成溪流；縣城里那個欺行霸市的奸商，在火海中扭曲著身體，火苗舔舐著他的皮肉，焦糊味混著哀嚎撲面而來。

    更遠處的冰窟里，李老太看到了鄰村那個專門欺壓佃戶的地主，他渾身凍得發(fā)紫，指甲縫里還嵌著窮人的血；還有鎮(zhèn)上那個坑蒙拐騙的算命先生，正被鐵鏈拴住，無數(shù)毒蛇鉆進他的七竅；那個總在集市上缺斤短兩的菜販子，雙手被釘在巨大的秤盤上，秤砣一下又一下砸在他的手指上，骨頭碎裂聲混著慘叫回蕩在幽冥。

    最可怖的是拔舌地獄，劉嬸被鐵鏈吊在半空，小鬼用燒紅的鐵鉗狠狠夾住她的舌頭，鮮血四濺。"此女生前搬弄是非、毀人名譽，當受此刑。"鬼差的話讓李老太脊背發(fā)涼，她清楚記得，劉嬸曾在村里四處散播謠言，害得一對恩愛夫妻離了婚。

     游歷完十八層地獄，李老太雙腿發(fā)軟，幾乎站不住。閻王最后叮囑："回去告訴世人，善惡有報，絲毫不爽。"

    故事講完，屋里死寂一片。李老太目光掃過眾人，字字如錘："人在做，天在看。多行善事，莫要自誤！"

    自那以后，李老太越發(fā)虔誠。她偶爾會拉住村民說："明日莫走山路。"結果那人真的遇到山體滑坡；又或是提醒："莫與鄰村起爭執(zhí)。"兩家果然差點大打出手。有人說她得了陰陽眼，能看見常人看不見的東西。

   二十年后，李老太無疾而終。而當年那個在拔舌地獄受刑的劉嬸，再不敢嚼舌根，反倒成了勸和的熱心人。只是偶爾深夜，村里老人還會聽見李老太講故事的聲音，混著隱隱約約的哭嚎，從老槐樹那邊傳來。每當這時，母親們就會抱緊孩子，輕聲說："莫做壞事，要學李老太..."

(后記:今年正月初三，93歲的李老太安詳離世，走完了傳奇的一生。她的兒女遵照老人遺愿，用上等的金絲楠木打造棺木，棺中放滿她生前常念的勸善書籍與親手縫制的百衲衣。下葬那日，全村老少自發(fā)前來為她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