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七歲時就離開了自己的故鄉(xiāng),所以,在我的記憶中,故鄉(xiāng)曾經(jīng)是很模糊的。 少年階段回憶起故鄉(xiāng),首先閃現(xiàn)在腦海的,是故鄉(xiāng)的冬天非常冷。我的故鄉(xiāng)是湖南邵東縣的一個小鎮(zhèn),母親在那所小鎮(zhèn)的初中教書,每到冬天,我記得學校里的學生們,人手一個烤火爐。那時還沒有如今的“暖寶寶”,烤火爐像一個簡易的小箱子一樣,里面放一小碗炭火,孩子們就靠著這個古代就傳下來的小東西,度過湖南下雪的冬季。 那已經(jīng)是40年前的事了,不知道現(xiàn)在湖南的小鎮(zhèn),人們還使用那種烤火爐嗎? 母親是個很要強的人,由于父親常年不在她身邊,幾乎可以算是母親獨自把我和姐姐拉扯大。 母親一邊要撫養(yǎng)孩子,一邊還要當班主任,她對學生非常好,責任性很強,教過的學生莫不交口稱贊。每天晚上她幾乎都要批改學生的作業(yè)到深夜,然后才有時間在昏黃的燈光下給我和姐姐縫補衣服。每當那時,我心里就有些恨父親,恨他不在我們身邊支撐我們這個家。 那時我父親一直在遠方的鐵路建設(shè)單位工作,一年只回故鄉(xiāng)探親一兩次,所以我對父親的感覺是生疏的,不太擅長處理和父親之間的關(guān)系。如今我自己成了父親,卻又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不太擅長處理和兒子之間的關(guān)系。 我這才驀然感到,原來當一個男人童年缺乏父親的陪伴,會導致他一生對于父子關(guān)系的處理都頗感棘手。 童年記憶中,我的父親像是一個暴君,他喜怒無常,時而對我親昵有加,時而卻又聲色俱厲,對其他家人也是如此。 年輕時的父親性情暴躁,而且控制不住情緒,一旦他發(fā)怒,往往不分場合。 印象最深的是我六歲左右,父親帶著我們一家去一座大城市旅游,在繁華的大街上,他和母親拌嘴,突然脾氣發(fā)作,在街上就是又是跺腳又是咆哮,渾然不顧四周的來來往往的行人投來異樣的眼光,把母親、我和姐姐窘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鉆下去。 而且這樣的情況遠遠不止一次。 長大后,我漸漸能夠理解父親,明白年輕時的他之所以那樣,除了控制不住情緒之外,還因為他不在乎周圍人的目光。 而我,遠比父親更加擅長控制情緒,遇事非常冷靜。但我骨子里和父親一樣,我行我素,從來不在乎外人的看法和竊竊私語。 自我7歲離開湖南老家后,我們?nèi)艺?1年沒有回過故鄉(xiāng),只在我18歲考取大學的那年暑假,父母帶著我和姐姐回去過一趟。 那時父親已經(jīng)人到中年,但他身體依然健壯,性格依然極為強勢。 18歲的我,盡管長得比父親還高,但依然缺乏經(jīng)濟獨立的能力,根本沒有辦法和父親分庭抗禮,回故鄉(xiāng)的那一路,一切都是父親說了算:到哪里去看看、去哪個親戚家……全都是父親做決定。 我渾渾噩噩地跟著,對于那一趟探親之旅,沒有能在腦海里留下太深刻的記憶,以至于事后多年,我回憶起爺爺?shù)淖嫖莺屯夤淖嫖荩际且黄煦纭?/p> 而且那次,我最想去看看的童年居住過的小鎮(zhèn)初中,竟因父親的霸道安排以及行程的匆忙,而被省略掉了。 此后就是整整31年,我們?nèi)覜]有再回過故鄉(xiāng)。 直到去年,我開著車,帶著老婆和兩個兒子,陪同父親從成都自駕到湖南老家。 此時我已經(jīng)49歲,中年偏后的年紀,上有老下有小,真正成了家庭的頂梁柱。 而父親,則已是85歲高齡。他盡管性格依然強悍,渾然不承認自己已經(jīng)老了,但畢竟,精力和體力明擺的那里,他也不得不向歲月屈服,甚至在不知何時,他早已悄悄地主動放棄了指揮權(quán),愿意一切全聽我安排,仿佛一個順服的嬰兒。 母親比父親小兩歲,她身體雖然還健康,但十多年前就無法長途乘坐交通工具了,坐車久了她就會頭暈頭痛,全身不得勁。因此,我近十多年的自駕游,幾乎走遍了的全國各地,最大遺憾就是無法攜母親同行。而去年回故鄉(xiāng),也同樣如此。 去年這次回鄉(xiāng)省親,手握方向盤的人是我,掏錢買單的也是我,因此,我有了絕對的話語權(quán)。 然而我卻已經(jīng)真正懂事了,什么都不想再跟父親爭了。這一生,直到此時,仿佛我才和父親真正的徹底和解。 憎恨父親、理解父親、成為父親……這或許就是我們每個男人的人生三部曲吧。 我一路上主動什么都聽父親的,我渴望像童年那樣,一切都由父親發(fā)號施令。然而父親卻時常用依賴的眼神看著我,希望我牽引他。 以前那次是坐火車和大巴返鄉(xiāng),而這次是自己駕車,長途行駛,穿城跨省,返回回老家。所謂“近鄉(xiāng)情更怯”,越是靠近故鄉(xiāng),我和父親的心就越是緊張。 到了邵東縣城,經(jīng)過三四十年的巨變,父親已經(jīng)找不到任何曾經(jīng)的痕跡。而我童年時就很少到縣城去,邵東城區(qū)對于我完全就是一片陌生。 我們倉惶地離開縣城,導航父親的祖居“雷家沖”,沒想到,靠近導航目的地時,父親發(fā)現(xiàn)越來越不像,說這絕不是老家。我們在地圖上好一頓尋找,終于發(fā)現(xiàn)十多公里外,另外還有一個“雷家沖”,可能才是父親的祖居。 我埋怨父親,怎么回你從小長大的地方,竟然你都能走錯路,早就該發(fā)現(xiàn)不一樣了呀。 父親搖頭嘆氣說:變了,一切都變了,完全看不出來了…… 終于,我們開到了父親的祖屋,父親的親弟弟在門口等著我們。用我們老家的話,我稱呼他“滿滿”,就是叔叔的意思。 我對叔叔的感覺是陌生的,因為七歲之前就很少和他相處,七歲之后則更是幾十年無往來。 我的叔叔比父親小七八歲,他們倆的臉型頗為相像,但又不完全像。 叔叔有一個親兒子,也就是我的堂弟,比我小十多歲,我離開湖南老家時,堂弟還沒有出生。 這是我和堂弟第一次見面,兩個血緣關(guān)系那么近的人,卻是彼此人生中第一次相見,并且在相見時都已經(jīng)人到中年,既有些親近,又有些陌生。 叔叔和堂弟,帶著父親、我以及我老婆和兩個兒子,去祖屋后山祭拜爺爺奶奶的墳?zāi)埂K^后山,其實就是一個小丘陵,長滿了茅草,有些路段幾乎已經(jīng)無法通行,我們費了很大的勁,才終于找到爺爺奶奶的墓地。 看到我的兩個幼小的兒子,一本正經(jīng)地祭拜“祖祖”,我忽然發(fā)現(xiàn),我們每個人就像是基因鏈條里的一環(huán),代代相傳,把基因傳承下去,如此而已。 因為日程安排很緊,在叔叔家只是吃了一頓午餐,我們就離開了。隨后去了姑姑家,也就是父親的親妹妹。 姑姑也80歲左右了,她的背已經(jīng)完全駝了,她和姑父雖然都還健在,但他們家的堂屋里,擺著兩口打好的棺材,說是為他們自己準備的。 在姑姑家吃了晚餐,雖然他們一再挽留我們就住他們家中,但父親還是決定,去邵東縣城的賓館住。父親說,雖然他和妹妹感情很好,但他已經(jīng)住不慣別人的家。 我們開著車離去時,姑姑在小路邊久久地向我們揮手,父親看著后視鏡,沒有說話。我想,父親或許在心里說,這必然是他人生最后一次回來了,哪怕最最親的同胞兄弟和兄妹之間,也終有一別,并且終究各有各的人生。 在邵東住了一晚,第二天,我們?nèi)ツ赣H的祖屋,祭拜外公外婆的墳?zāi)埂?/p> 母親的弟弟,也就是我的舅舅,依然在健在,但他的眼睛已經(jīng)盲了。 我讓兩個兒子站在我舅舅身體兩邊,舅舅雙手一左一右攬著兩個小孩,合了一張影。 本想回成都后把這張合影拿給母親看,這也是我拍攝這張合影的初衷。 但真正回到成都后,我最終沒有拿給母親看,因為我怕母親看到自己瞎眼的弟弟,心里會難受,影響她的身體,母親已經(jīng)80多了,情緒不能受任何刺激了。 在拍那張照的時候,我第一次仔細看我這陌生的舅舅,發(fā)現(xiàn)他長得和我的母親真的很像。 在祭拜我外公外婆墳?zāi)箷r,發(fā)生了一個小插曲,就是因為時間太久遠,帶我們拜墳的那個親戚,起初認錯了墳?zāi)梗任业膬蓚€兒子很認真的拜完之后,親戚這才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是幾米外另外的兩座墳。 不過我們也都沒有太在意,重新另行祭拜,盡到了心意,也就夠了。 當時我想,幸虧這次父親還在,很多老一輩親戚也在,所以還能正確地找到祖屋和祖墳,而假如這次我沒有回來,再過20年,等我的兩個兒子20多歲之后,即使我?guī)е麄兓氐焦枢l(xiāng),估計也根本不可能找到祖屋和祖墳了。 如此一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無限感慨,卻又說不清到底感慨些什么。 由于不想給眼盲的舅舅增添麻煩,我們留了一些錢給舅舅,祭拜完后沒吃飯就離開了。 在我童年的記憶中,外公外婆的祖居地,名叫“隘門前”,我自動腦補,想象出一座大山,在山腳有一個仿佛關(guān)隘的埡口…… 18歲那年雖回去過,卻沒留下任何記憶,直到這次回去,我才發(fā)現(xiàn),湖南邵東一帶根本就沒有大山,整個縣境內(nèi),全部是低矮的丘陵,包括外公外婆的“隘門前”,其實就是一片普通的丘陵罷了,和我想象中的大山關(guān)隘相去甚遠。 最后,這一次我手握方向盤,有了決定權(quán),于是我專程導航到自己童年生活過的那所小鎮(zhèn)中學,但是,當我驅(qū)車到了那里,我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沒有任何一點童年記憶里的圖景了。 童年記憶中,有一條比較長的路,從國道通往那所中學,路兩旁是大片大片的稻田。 而這次我發(fā)現(xiàn),從國道到那中學校門,只有區(qū)區(qū)200米長,而且路兩邊已經(jīng)全部都是參差不齊的房屋。 當我的車開到中學大門口時,由于是暑假,大門緊閉,我下了車,走進鐵門,努力往學校里張望,試圖能看到哪怕一絲往日的痕跡,然而,學校里的每一寸,對于我都無比陌生。 這時,一個保安走過來,問我:“你是干什么的?” 我本想告訴他,四十多年前,我在那里面度過了我的整個童年,如今想進去看看。 可是,我忽然很害怕被他拒絕,仿佛是為了避免被拒絕的命運發(fā)生,我倔強地咬咬牙,說:“我就隨便看看,馬上就走”。 而后,我果斷轉(zhuǎn)身,回到車里,打燃火,開車離開。 當天我們就離開了故鄉(xiāng)。 從某種意義上講,去年陪同父親回到故鄉(xiāng),不僅僅是完成了父親的一個心愿,更是我自己的一次尋根之旅。 我悄悄地在自己的手機里標注了地圖,并且截圖保存。這樣,等我七,八十歲的時候,讓兩個兒子開車帶我再次回故鄉(xiāng),就不擔心找不到地方了。 去年回故鄉(xiāng),開了那么遠的車,卻也只在故鄉(xiāng)呆了兩天就走了。 我問父親,要不要多呆幾天? 父親說,我們就是很平凡的普通人,無法給周圍人帶來太多的好處,要擺正自己的位置,回來只是看看,并不應(yīng)該打擾別人太久。 離開故鄉(xiāng)的那天,父親在車上,久久沒有說話。 我想,父親的今天或許就是我的明天,幾十年后,我必然像父親一樣,忍不住想回故鄉(xiāng)看看,卻又在回到故鄉(xiāng)之后,無聲無息、無言無語。 (全文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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