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并非《桃花源記》 屈建修 禮泉乾縣廣袤的田野間有很多桃樹,行之必見,聞之淡香。非陶淵明《桃花源記》的武陵人尋得,而是隨處可見,不神秘但韻味猶存。 驅車鄉(xiāng)道,偶見了第一片緋云。那抹淺紅原是芽孢的底色,卻被三月的風推著,少了黛色山的襯托也洇染了整片土地。風在影間輕盈著,載著零落的花瓣奔向不可知的遠方,仿佛去赴一場千年前的約會。 田野的小道在桃林前忽然收束,像被花枝挑斷的琴弦。灌溉麥田的渠水如溪流但缺少溪流的嫵媚而多了些責任。樹干的皴裂預示著過往,而新綻的枝條卻柔軟得能滴下月光。見到的花瓣并非同時舒展,有的正從紫褐色的萼片中掙出半透明的褶皺,有的已褪去羞澀在風中舒展裙裾。最妙的當是花影——虬枝在苔痕斑駁的巖壁上寫狂草,細蕊在水面織就流云的紋樣,連灰雀掠過的軌跡,都被染成了淡淡的胭脂色。 不知名的村子有幾位婦人正在樹蔭下閑談。頭頂垂下的桃枝、襦裙與落英幾乎融為一色。石磨上露珠浸泡著桃花,如點點淺緋的淚而纏綿。小孫子在青石上描紅,筆鋒過處,竟有花瓣順著墨香飄落,落紙變化作朱砂泥的印記留存著。 村東空地上一樹生得奇崛,鏤空的主干半面已化作沉香木般的質地,另半面卻迸發(fā)出嫩綠的枝條。根處散落著零零散散的酒瓶碎屑,殘酒和露珠結成琥珀色的冰,封存著某個相聚春夜而輕吟的詩句。我俯下身看,視乎"醉"字的酉旁被風雨侵蝕得模糊,倒像是花影在宣紙上的留存。 暮色初合時,村莊里的燈亮啦。房舍的輪廓被月光勾勒得毛茸茸的,院子的花墻上攀援的忍冬與桃枝繾綣交纏。農家樂的老板開門相迎,餐桌上有農家菜,自釀的桃花蜜酒,品一口其韻味悠長。廚房灶膛里燃著曬干的樹枝,噼里啪啦的聲驚醒了梁間燕巢燕子,抖動翅膀驚落一串混著細羽的香灰。 夜宿的廂房推開便是坡地的花海。窗格篩下細碎的月華,將滿室映成淺緋的琉璃盞。枕衾間游動著若有若無的冷香,視乎有魏晉名士衣袂間遺落的佩蘭氣息。子夜起身推窗靜觀,見銀河垂落處,整片桃林正在星輝里緩緩旋轉。那些白日里端莊的花樹,此刻竟顯出敦煌飛天的姿態(tài),廣袖招搖,仿佛要攜著滿天花雨歸返天界。 晨起的曉光穿透林梢時,夜里的落花把坡地織成錦褥。孩子們踏花而行,手腳弄碎的露珠里,晃動著各種深淺不一的紅。老嫗們將撿到的花瓣鋪滿竹匾,讓余香留在醬與酒中,布滿溝壑的手掌拂過茸茸的桃瓣,讓我想起昭陵博物館里那尊唐代陶俑拈花的姿態(tài)。 我在袁家村遇見鶴發(fā)童顏的桃木師。他正在挑選制良材,指尖叩擊桃木的聲響清越如磬,樹瘤的微笑是辟邪的坦然。精雕細琢成六十四卦的韻律。完工的套件上,天然的木紋竟勾勒出《溪山行旅圖》的輪廓??痰丁@頭的刨花紛飛如雪,落地卻成了粉蝶,馱著木香消失在游人深處。 最難忘懷的是桃花飄落如雨。午后暖風驟起時,萬千花瓣掙脫枝頭,在空中織就流動的綃紗。這緋色的雨落得極慢,慢得能看清每片花瓣的掌紋,慢得可以數清花影掠過青苔的瞬間。我欲高歌卻忘了曲調,云朵停在碧空,整片山坡都被落英填滿,化作通向云端的香徑。 離去時,悄悄折了一根含苞的桃枝。是這片坡地上最老的樹精所孕,得到已是緣分。我將其供養(yǎng)在青瓷瓶里,某個午夜忽聞細碎的綻裂聲。起身掌燈,見花苞正在窗前月華中徐徐舒展,每一片花瓣都映著那日坡地的晨昏雨露。待到破曉時分,最后一瓣溫柔垂落時,我分明看見露珠里凝結著微縮的桃源——碧空中棲著昨日的云,石磨上蓄著未老的春,而那株古桃依然在原地,等待下一個誤入的乾州人。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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