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家嬸子兒子的這個干爹,還是農(nóng)村里的大能人呢。他不但有一手好泥水匠的手藝,木工活兒也是一把好手。也就是那些年,因?yàn)榧壹叶冀?jīng)濟(jì)緊張,很少有人能起房子,所以他這手藝都不大能派得上用場。像這盤個炕啦,壘個灶臺雞窩豬圈了的,那就是小菜一碟了,都糟踐了他的手藝。 在張嬸兒家蓋房子的過程中,因?yàn)橛辛怂牟傩?,很多泥水匠活兒和木工活兒,就整頓了好多,不費(fèi)工不廢料,活兒還快。而且呢,他還讓自己的干兒子給自己打下手,他幾乎是在手把手地教導(dǎo)示范,有些活兒就直接讓他上手。 所以,張嬸兒家蓋房子,還有了個最大的收獲。那就是,他的兒子自己也學(xué)會了一門手藝。他自己也提著泥刀上了架子砌墻,還跟匠人一樣掛著吊錘,閉上一個眼睛在那里瞅識看正不正,有沒有偏差。木工活兒的時候,拿著墨斗繃線,提著錛子刨平,拿著鑿子做槽,都像模像樣的。 “家有萬貫,不如薄技在身。”干爹說。 張家嬸子家搬新家的那天,是一片浩大的熱熱鬧鬧。門上貼了一幅大紅對子:“高高興興入新居,平平安安過日子?!弊质墙写謇飩€老民辦教師寫的,墨重,字黑,筆畫重,看著都是滿滿的喜氣祥光。財神爺土地爺貼得端端正正的,點(diǎn)著香蠟。 張家嬸子特別做了一頓臊子面,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好好兒地謝承了一下。臊子蛋蛋兒拿鐵勺挖,脂油旺旺兒的,就像她心里的開心。那一天,她臉上的笑容一直都那么燦爛那么甜,就像村子坡溝里新開的洋槐花。她看著自家的新房子,眼淚出來了?!影?,那么多的心酸,那么多的不易,在這一刻都一塊兒擠上了心頭。從散住的茅棚,都簡單的兩間廈房,再到如今的正兒八經(jīng)的兩間瓦房,他們娘兒倆這些年走過來的路,別人看到的都是表面,只有他們自己知道一路的艱辛。 為了蓋房子,她們娘兒倆用盡了全力,還是拉下了一河灘饑荒。她們?nèi)缤橘朐诘厣系镊M,那些饑荒,就像個石碑,重重的壓在她們的身上。 張家嬸子的頭發(fā)全白了,也像草一樣荒了。她的眼睛 她在院子后頭栽了兩棵核桃樹,前頭院子栽了幾棵柿子樹,桐樹,溝坎上栽了一排白楊樹。秋天的時候,紅了的蛋柿像燈籠兒一樣,弄得前頭院子里一片紅火。核桃也結(jié)得疙疙瘩瘩的,一竹桿敲過去,噼里啪啦地滿地落下來。 張家嬸子就提著擔(dān)籠,去祖庵集上賣亮蛋柿,賣水暖的柿子;再賣曬干的核桃。祖庵街離我們這里十里路呢,她就那么一趟一趟地跑。 她在集上賣東西的時候,遇到過街道的油皮來搜事兒。一時說她的秤不準(zhǔn),一時又說她的柿子不甜,核桃不油。柿子甜不甜的,核桃油不油的,都是他們嘗了才要的。秤的問題,隨便可以去旁的人那里再稱一下。 可是,搜事兒的人,那就是為難你來的。怎么可能輕易善罷甘休呢?他們仗著自己是街道人,各種各樣的為難。在他們居然要收她的核桃的時候,張家嬸子就像一頭母獅子一樣撲了過去。墻一樣的大漢,她撲過去就像一只雞碰到了墻上。墻沒動一點(diǎn)兒,雞直接栽地上了。那大漢踩著她的脊背,惡狠狠地朝她吐唾沫。張家嬸子徹底被激怒了,掙扎過程中,一伸手戳到了那家伙的交襠,薅住了那街皮的蛋蛋。張家嬸子一使勁兒,使出渾身的勁兒捏著。那家伙立馬給疼得嚎叫起來,臉色得成了白的。他想使勁兒掰開張家嬸子的手,可是那手跟鉗子一樣,哪里掰得動呀?眼看著那家伙都給疼得要休克過去了,周圍人才趕忙勸著她松了手。 她爬起來,拍打拍打身上的塵土,看著死豬一樣癱在地上的街皮,啐了幾口唾沫。打那次以后,她再來集上賣東西,再沒遇到過搜事兒的。 她那天回來后,跟兒子講:“咱在村子里面要當(dāng)羊,出去在外頭了就要當(dāng)狼,要不然你就沒辦法立住腳,活下去。” 房子蓋好后,張嬸兒家兒子就順道跟著干爹出去攬活兒去了。 她們后來的事情,我就上學(xué)了,忙了,見她的時候極少,知道的就更少了。我倒是見過幾次她兒子早上騎著自行車飛一樣地下去,傍晚天擦黑了,撅著屁股蹬著自行車回來。有時候是推著自行車回來的時候,嘴里很響地唱著秦腔戲,“見嫂嫂直哭得悲哀傷痛,冷凄凄荒郊外哭妻幾聲。怒沖沖罵嚴(yán)年賊太暴橫,偏偏的奉承東賣主求榮,咕噥噥在嚴(yán)府賊把計定,眼睜睜我入了賊的牢籠。悶悠悠回家說明了情景,氣昂昂賢德妻巧計頓生。急忙忙改行妝要把賊哄,嘩啦啦鼓樂響賊把親迎。恨綿綿暗藏著短刀一柄,弱怯怯無氣力大功難成。痛煞煞莫奈何自已刎頸,血淋淋倒在地嚴(yán)賊膽驚。哭賢妻哭的我悲哀傷痛。盼哥哥大功成衣錦回京……” 這秦腔戲我也知道,是《周仁回府》里的精彩唱段。他雖然唱得有點(diǎn)兒走調(diào)兒,但是很入戲,搖頭晃腦的,還隨著戲詞做著一些唱舞臺上唱戲的動作。 秦腔戲,有人聽了說那是渾身的勁兒沒處用了,就吼幾嗓子發(fā)泄一下。那是真的不懂秦腔戲的好,就像不懂釣魚的人,說人家釣魚的人一天都是閑得沒毬事干了,成天守那里,曬得咋焦火棍。其實(shí),他們哪里知道釣魚能煉人的心境呢?秦腔戲,你從田里干活兒回來,雖然渾身困乏,但是吼幾聲秦腔,立馬就解了渾身的乏氣。 在吃不飽的年代,地是最值錢的,它能養(yǎng)活人。勤勞很實(shí)惠,你給地多少,它就給你回報多少。后來呢,地養(yǎng)不住人了,莊稼不值錢,但是錢越來越顯得那么要緊了。啥地方都得用,買化肥,買農(nóng)藥,娃上學(xué),給娃娶媳婦,生活里處處都得要錢。在地里刨亂,張家嬸子沒問題。要想辦法弄錢,對她來說就很難了。她還是像一只流浪貓一樣,成天為了自家的日子忙亂著。她的生活,好像還是跟以前差不多,成天忙忙亂亂的。 她們家里后來的情形,我就知道的很少了。我在西安上學(xué),后來又工作,自己也被生活的激流沖刷得搖搖擺擺,就像無可奈何的水草一樣。其實(shí),我們很多人就像這甘峪河道里的石頭,叫水給吹得胡亂跑胡亂碰,本來四棱四角的模樣,給磕碰成了圓溜溜的鵝卵石,最后成了細(xì)沙礫。 我聽說她給兒子娶了媳婦,后來又有了孫子,孫女。孫子孫女也大了,在她跟前很好,成天“奶奶長奶奶短”的,叫得她開心得渾身哆嗦。 我回老家來的時候,都沒見到過她。關(guān)于她的事情,都是零星聽到的。他們說她就像老榆樹,一直就那么倔強(qiáng)地生活活著。 村里人都說張家嬸子神奇的很,在張叔剛走了的那幾年,她一下子滄桑下來,老了許多。四十不到五十歲的人,比六七十歲的人看著都老。過了二十多年,孩子們長大了,有了孫子孫女,她忽然不長了,老是那么老的樣子。頭發(fā)是全白了,但是沒有掉多少。腰身佝僂了,折成了一張輪椅,但是還是慢慢悠悠地能在村里轉(zhuǎn)著。 前幾天回老家種了點(diǎn)菜,準(zhǔn)備走的時候,一閃而過之間,我在車上看到北邊街道里面一個石頭上坐著一個頭發(fā)蒼白的老人。許是心理感應(yīng)吧,我看著像是張家嬸子。她背著我這邊坐著,看著西邊的那片綠油油的麥地。麥地的邊兒上,是村里那棵最老的榆樹。榆樹長才掛上麻錢大小的綠葉子口,它蒼老的身上又煥發(fā)出綠色的生機(jī)。 人來到這個世上走一圈兒,就是一輩子。這一輩子,就是個故事。張家嬸子把自己活成了村子北頭的這棵老榆樹。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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