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慶三年(1798),承德避暑山莊,首席軍機大臣阿桂向紀曉嵐講述了一段軍中舊事。 那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乾隆三十年(1765),阿桂與伊犁將軍明瑞合兵討伐回亂,他們將營帳扎于距敵營一里處,互為犄角。那時,尋常的鳥銃射程不過二三十步,可詭異的是,清軍發(fā)起沖鋒時總會遭遇遠超此射程的鉛丸襲擊。這令阿桂百思不得其解。 直到戰(zhàn)后,阿桂審訊俘虜才得知,原來回民早在清軍發(fā)兵前,就從國外購得兩門射程更遠的火銃,專事壓制清軍沖擊。 聽完,紀曉嵐也講了一個關于火器的故事。 ▲紀曉嵐畫像。圖源:網(wǎng)絡 其父紀容舒的同年好友戴亨,曾任齊河縣令,罷官后在紀家任教。戴亨曾言,幼時見過父親造鳥銃,此物形似琵琶,將火藥鉛丸置于銃脊管內,通過暗藏機輪控制開閉。其有兩個機括,扳動一個,火藥自動入筒,第二個機括隨即引發(fā)燧石撞擊發(fā)火,鳥銃便發(fā)射出去,且彈夾容量達28發(fā),比當時普通的燧發(fā)槍先進得多。 但這先進的熱武器卻未傳世,只因戴亨的父親后來夢遇神仙警示,不可殺戮過重,否則恐斷子絕孫。因此,這一發(fā)明便被棄置,再未現(xiàn)世。 談及此事,紀曉嵐與阿桂感慨萬分,如此精妙的發(fā)明,竟未被納入清朝的武備名錄之中,實在令人惋惜。 戴亨的父親,是清代著名火器制造家戴梓。 戴梓早年發(fā)明的二十八連珠銃,如今被一些人描述為“中國最早的機關槍”,并聲稱康熙不用此人,實乃誤我中華三百年的罪魁禍首。實際上,現(xiàn)代意義的機關槍最早誕生于19世紀中葉,由比利時人加特林發(fā)明。它僅需一次裝填彈藥,扣動扳機,即可持續(xù)輸出火力,造成殺傷。而戴梓發(fā)明的二十八連珠銃,每發(fā)射一回還得再機械式拉動一次槍栓,使彈藥重新裝填,這充其量只能算作是半自動步槍的鼻祖。 不過,即便如此,戴梓的出現(xiàn)在中國古代火器領域仍具有劃時代意義。 而戴梓之所以這條獨異于旁人的道路,追根溯源,似乎自其出生起冥冥之中也有一股神秘的力量在暗中指引。 據(jù)《耕煙先生傳》載,戴梓出生于浙江的一個書香門第。其父戴蒼文武雙全,原為明朝監(jiān)軍道,師從明末“波臣派”畫家謝彬,曾為明末清初的諸多文士畫過肖像畫。因此,戴蒼與當時文壇上頗具盛名的朱彝尊、錢謙益、冒辟疆等人均保持著十分要好的關系。 史載,妻子臨盆之際,戴蒼“有難”,只能讓母親帶著兒媳躲入當?shù)氐蔫麂鼜R。夜里,婆媳同時夢見有神仙以兒子相托,二人同時驚醒。不久后,戴蒼妻子果然生下一個兒子,因感念梓潼廟的庇護,遂將此新生兒命名為戴梓。由于梓潼廟是文昌帝君的供奉場所,戴梓長大后,遂以字表“文開”來紀念其在梓潼廟中降生的驚險歷程。 而戴蒼自從遠離戰(zhàn)場后,在繪畫、設計等領域所花的時間精力日漸增多。憑借軍旅生涯磨礪出來的敏銳觀察力和嚴謹態(tài)度,他將山川河流、營帳兵戈融入繪畫創(chuàng)作之中,其筆下的風景雄渾壯闊,人物栩栩如生,為后世所稱道。 大抵是受父輩熏陶,戴梓自小就“負經(jīng)世才,好兵家言”,立志投身軍旅。無論是天文星象之術、排兵布陣之法,還是水利灌溉之學,他都能潛心鉆研,融會貫通。只需假以時日,這位博通之才就能大放異彩。 天才的成長往往伴隨著時代巨變。康熙十二年(1673),因不滿清廷的削藩政策,平西王吳三桂決意聯(lián)合同有明末降將背景的靖南王耿精忠等起兵反清,并聯(lián)絡孤懸海外的“延平王”鄭經(jīng)一同舉事。動亂迅速蔓延,波及大半個中國。戴梓的家鄉(xiāng)浙江,因緊鄰耿精忠的福建老巢,也成為了兩方交戰(zhàn)之地。 為盡快平息戰(zhàn)火,康熙帝特命康親王杰書為大將軍,負責剿滅東南沿海的敵對勢力。戴梓毅然“以布衣從軍”,命運的齒輪由此悄然轉動。 ▲耿精忠畫像。圖源:網(wǎng)絡 杰書初到浙江時,清軍與叛軍對陣的局勢并不樂觀。 耿精忠麾下的大將馬九玉、曾養(yǎng)性等驍勇善戰(zhàn),北伐一路勢如破竹。清廷黃巖總兵阿爾泰、象山副將羅萬里、溫州總兵祖弘勛紛紛丟盔棄甲、聞風而降,清軍士氣低落。至康熙十三年(1674)年末,杰書率領的清軍所能控制的浙江地盤就僅剩省城杭州一地。 形勢岌岌可危,杰書不得不頂著壓力,號召全軍建言獻策。 在軍中,戴梓一直堅持他的觀點:“三藩之亂”不成氣候,三藩通過利益與臺灣鄭氏達成的政治聯(lián)盟也不牢靠,清廷假以時日定能改變戰(zhàn)局,重奪主導天下的權威。 這種必勝的理念對于當時充滿悲情氣氛的清軍就像是一劑強心針。杰書立即派人將戴梓請至帥帳,奉為上賓,請他形勢。 戴梓也不推辭,開始滔滔不絕。清軍之所以在與耿氏的對戰(zhàn)中節(jié)節(jié)失利、地盤銳減,除了低落的士氣外,很關鍵的原因便是耿精忠將自己的先頭部隊交給了驍將馬九玉,屯駐于九龍山一線(今浙江九龍山)。這里地處閩、浙、贛三省交界,馬九玉軍若順流而下,可長驅直入,直逼衢州、金華等地,進而劍指杭州;若逆流而上,則可順利抵達仙霞關,開辟轉戰(zhàn)江西的新局面——而在那里,吳三桂勢力與清軍交戰(zhàn)正酣,耿氏移師將與吳三桂勢力形成犄角之勢,使清軍腹背受敵。 當然,在戴梓看來,被動的局面并非無解。只需派員對耿氏軍隊實施心理戰(zhàn),說降馬九玉,清軍便可反敗為勝。 毫無意外,勸降馬九玉的重任,自然就落在了戴梓肩上。但出乎意料的是,戴梓并未直接面見馬九玉進行勸降。 耿精忠的勢力看似強大,關鍵在于有馬九玉這樣一批猛將的支持。同理,馬九玉的部隊兇悍,背后必然也存在一批實力超群、在軍中有著舉足輕重影響力的將領。倘若能說服這些人倒戈,馬九玉部隊自然就不攻而破了。 于是,戴梓單騎闖入了馬九玉麾下大將劉進忠的營帳。劉進忠原為明末降將馬得功的手下,跟隨馬氏在蕪湖降清,因進剿福建有功,被朝廷分配到廣東潮州任總兵,隸屬耿精忠麾下。劉進忠這次叛清,最大的“功勞”是引臺灣鄭氏大軍入潮州,加入反清陣營。站在他的角度,其所謀求的,一是想在亂世中建不朽功勛,二是希望借天下紛爭,實現(xiàn)自己成為一方諸侯的夢想。 見戴梓前來,劉進忠令士兵“夾道列戟如薺”,又讓人從戰(zhàn)俘中挑出一人,當場殺之,借此恐嚇戴梓。 “你怕我嗎?”劉進忠問。 戴梓答:“我是來救你的,為什么要怕你?” “你能喝酒嗎?”問完,當即命人舀一大瓢酒給戴梓。 戴梓當即喝下,擲瓢于地:“你的部隊死到臨頭了,所以強迫我喝鬼酒。” 劉進忠這才屏退眾人,聽戴梓分析大勢。 三藩與臺灣鄭氏聯(lián)軍雖來勢洶洶,其內部矛盾卻異常尖銳。譬如,鄭氏對三藩不奉明朝為正朔就耿耿于懷,鄭經(jīng)麾下大將劉國軒在出兵大陸時曾言:“吾家在海外數(shù)十年,稱奉明號。今吳號周,耿稱甲寅,是以來攻爾兩家。若歸正朔,吾不難進鎮(zhèn)江、上南京,否則爾兩家皆吾敵國也?!?/span> 而更為現(xiàn)實的問題是,鄭經(jīng)的勢力已入潮州,緊鄰的漳州、泉州等地又不斷有鄭氏大軍涌入。倘若耿精忠與鄭氏背盟開戰(zhàn),首當其沖的,必然是劉進忠。 所以,經(jīng)過戴梓的一番許諾,劉進忠最終同意聯(lián)絡清軍,準備投降事宜。 ▲鄭經(jīng)畫像。圖源:網(wǎng)絡 在初步緩解了耿精忠“北伐”的壓力之后,戴梓被杰書委以“監(jiān)軍道”之職,派駐福建,協(xié)助福建總督姚啟圣守閩,抗御臺灣鄭氏。此時,戴梓這位軍中不可多得的奇才,得以在火器制造這一關鍵領域施展拳腳。 鄭氏父子退守臺灣后,大力發(fā)展火器,并將其置于軍事建設的戰(zhàn)略地位,力求打造堅不可摧的防御攻堅體系。因此,鄭氏軍隊的常規(guī)武器配置,除了長刀、長槍、弓箭等冷兵器外,還有各式單兵火銃、紅衣大炮、佛郎機、艦船炮等制式武器。 據(jù)康熙末年成稿的《臺灣外記》記載,鄭氏軍隊制式火器中威力最強的,當數(shù)“龍熕”。這種武器在性能上與聲名遠揚的紅衣大炮有著諸多相似之處,同屬于大型攻城利器。但,較紅衣炮而言,“龍熕”自身重量更為輕便,在戰(zhàn)場上具有更好的機動性和靈活性。同時,其彈藥容量更為可觀,能夠在戰(zhàn)爭中顯示出類似開花彈的效果:“先投小鐵丸斗許,及發(fā),大彈先出,鐵丸隨之,所至一方糜爛。” 反觀清軍,平定三藩之亂的制勝法寶為鳥槍。在世界熱兵器發(fā)展史上,鳥槍是歐洲中世紀火繩槍的變種。這種武器雖然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清軍的作戰(zhàn)能力,但與鄭氏軍隊種類繁多的制式武器對比,鳥槍完全無法體現(xiàn)其威力。并且,鳥槍的擊發(fā)方式與火繩槍相同,都需要士兵先點燃槍管上的導火索,引燃槍膛里的黑火藥,進而發(fā)射彈丸,造成殺傷;一旦遇上潮濕的陰雨天,鳥槍的導火索失效,便會形如燒火棍,發(fā)揮不出該有的作用。 擺在戴梓面前的任務,就是要盡快設計出能與鄭氏部隊制式武器相抗衡的武器。 經(jīng)過長時間的試錯與研究后,戴梓向康親王杰書獻上了自己的最新發(fā)明——連珠火銃。其槍支的發(fā)射原理如二十八連珠銃,只需事先在擊錘處安裝上燧石,扣動扳機,便可使黑火藥彈丸在槍體內受到燧石的撞擊,產生火花,轉化為動能彈射出去,造成殺傷。 盡管戴梓發(fā)明的這款連珠銃在設計上仍存在著瑕疵,如乾隆年間馬戛爾尼使團訪華時,英人與通州副將王文雄探討燧發(fā)槍使用情況時所指出的那樣,清朝自制的燧石質量欠佳,槍體內的木質彈簧動能不足,致使黑火藥難以發(fā)揮出預期的殺傷效能。 但不可否認的是,與當時清軍普遍裝備的火繩槍相比,燧發(fā)槍在裝填彈藥方面大幅減少了等待時間,這無疑是一項具有開創(chuàng)性意義的改進。而且在同時期的歐洲,燧發(fā)槍也才剛剛開始列裝部隊,處于發(fā)展的初級階段。戴梓的發(fā)明,讓清朝在熱武器時代到來時,又一次與世界并軌。 ▲馬戛爾尼使團副使斯當東的兒子小斯當東接受乾隆賞賜。圖源:使團畫師亞歷山大作品 康親王班師回朝后,第一時間就把戴梓推薦給康熙皇帝。戴梓由此入直南書房,日備顧問,參預國家大事。然而,誰也不會想到,這竟是戴梓人生悲劇的開端。 自從入直南書房以來,戴梓即被康熙安排去修撰《律呂正義》,研究中式天文學,兼顧清朝火器研發(fā)的相關工作。 彼時,除卻常規(guī)的經(jīng)筵日講外,入直南書房的大臣們還需編撰典籍,為統(tǒng)治者介紹時下新興的事物,增長統(tǒng)治集團的眼界和知識??滴醯哪蠒恐?,除了那些學富五車的狀元、榜眼,也不乏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傳教士。 這些傳教士不遠萬里來到中國,其目的并非出于好心向東方傳播先進知識,而是企圖使康熙帝皈依天主教。法國傳教士白晉在給法國國王路易十四的書信中提到:“這位皇帝(康熙)卻非常尊敬天主教,他喜歡聽我們講解教義,同時,他的行動已經(jīng)使他成為半個基督徒,所以我們期待上帝也將賦予他圣教的天資……我們有理由推斷,有朝一日他很可能成為中國偶像崇拜的摧毀者。倘若如此,他將與陛下(路易十四)更加相似!” ▲路易十四畫像。圖源:網(wǎng)絡 對于傳教士這種隱秘的企圖,康熙帝其實洞若觀火。 他深知,清朝處在一個與歐洲文化底蘊、宗教信仰等方面都迥然不同的氛圍里,要想實現(xiàn)國富民強,在全球站穩(wěn)腳跟,最為明智之舉便是給予傳教士足夠的尊重與寬容。如此一來,傳教士為了使傳教合理化,就不得不先拿出自己擅長的天文歷法、地形測繪、科學技術等領域的研究成果,博取康熙皇帝的歡心,再因地制宜,將西方宗教精神與中國傳統(tǒng)文化有機結合,互相掩護,使之順天時、合民心。 也就是說,在南書房里,康熙帝與傳教士之間更像是一種基于利益訴求的相互利用關系。而戴梓作為中方的科技專家,在與西方傳教士對壘時,免不了要成為這場利益博弈的“犧牲品”。 果不其然,就在戴梓對《律呂正義》提出新見時,他的看法引起了比利時人南懷仁、葡萄牙人徐日升的不滿。 南懷仁是康熙帝的數(shù)學老師,同時也是康熙初年清朝官方歷法的主要修訂者和“立法之爭”的見證人。徐日升則是南懷仁的副手,與之一起管理清朝的欽天監(jiān),并協(xié)助清朝火器的研發(fā)工作。可以說,戴梓正是南懷仁與徐日升在學術與宮廷影響力競爭中的強勁對手。 戴梓的性格中,天生帶有科研人員一絲不茍與執(zhí)著求真的態(tài)度。每當發(fā)現(xiàn)西方傳教士在學術上存在的問題時,他總會秉持著科學精神與之展開激烈的辯論。長此以往,雙方的矛盾越積越深,“諸西洋人咸忌之”。 康熙二十五年(1686),荷蘭使臣來華。 作為那個時代的“海上馬車夫”,荷蘭經(jīng)過全球海洋貿易的運轉,在17世紀中葉迎來了“黃金時代”。荷蘭人也逐漸意識到,東方擁有龐大的人口基數(shù),可以開拓更為廣闊的殖民貿易市場。于是,為討好康熙帝,荷蘭使臣向清朝進貢了最新的科技成果——蟠腸鳥槍。這是一種內部設置有類似“蟠腸”結構膛線的火繩槍,可以保證火藥燃氣在槍管內的作用更加合理,提高子彈的初速、精度及射程。 荷蘭人認為,像此等精密武器,在以長刀、弓箭為主的清朝人眼中,應是從未見過的“神器”,所以他們態(tài)度傲慢,瞧不起當時在座的清朝制造家們。 康熙帝顯然意識到了這一點。他讓戴梓列席其中,并命其仿制,以此來挫敗荷蘭人的銳氣。而戴梓也不負所托,僅用幾天時間就給康熙造了十把鳥槍,用作國禮,回贈給荷蘭人。 戴梓的能力又一次讓西方傳教士感到震驚與威脅。 當時,康熙有意打破傳教士在技術上的壟斷地位,遂命戴梓為清朝部隊制作大型武器。南懷仁當即指出,要造就得造“沖天炮”,當然,造“沖天炮”費時費力,在比利時造這種炮,耗時一年也不一定能成功。所以,他不相信大清有這種技術能力。 但現(xiàn)實很快給了南懷仁一記響亮的耳光??滴醯拿钕逻_后,戴梓僅用八天時間就造出一款“子母炮”,可將炮管抬升45度角,使射出的炮彈“從天而下,片片碎裂,銳不可當”。其最遠射程達三里,遠超歐洲同時期出現(xiàn)的科霍恩巨型攻城炮。 康熙帝大喜,封此炮為“威遠大將軍”,并將戴梓的名字鐫刻于炮管之上,以示不朽。 南懷仁、徐日升等人原本憑借著火器制造技術,幾乎壟斷了這一關鍵領域的話語權,在清朝宮廷享受著崇高的聲譽和地位。戴梓的橫空出世,不僅讓他們失去了往日的榮耀與光環(huán),更使得他們精心謀劃的以火器制造技術為突破口,進而推動傳教事業(yè)發(fā)展的如意算盤徹底落空。 矛盾進一步升級。 ▲南懷仁畫像。圖源:網(wǎng)絡 很快,除掉戴梓的機會來了。 康熙二十九年(1690)八月,清軍在烏蘭布通大敗噶爾丹。史載,“沖天炮從征噶爾靼,以三炮墮其營,遂大捷”??梢?,清軍打贏此仗,戴梓功不可沒。 彼時,南懷仁已老死。西方傳教士針對戴梓的報復行動,在徐日升的帶領下秘密進行。他們發(fā)現(xiàn),清朝人內部雖然普遍都對戴梓的技術欽佩不已,但其中也不乏嫉妒怨恨之輩。 康熙身邊有名趙侍衛(wèi)。此人心高氣傲,從前因武藝高強,頗得康熙帝信任。自從戴梓備受重用后,他感覺自己在康熙的心目中,逐漸變得不重要了,于是時常尋釁滋事,故意找戴梓的麻煩,每次見面都毫不客氣地直呼其名,言辭之間盡是挑釁,妄圖激怒戴梓與他發(fā)生爭執(zhí)。康熙偶然目睹了這樣的場景后,當場斥責了趙侍衛(wèi)的無禮行為,要求他向戴梓道歉,并責令他此后對待戴梓要如同對待老師一般恭敬有禮。經(jīng)此一事,趙侍衛(wèi)對戴梓的怨恨愈發(fā)濃烈,仿佛一顆仇恨的種子在心底生根發(fā)芽。而這一切,都被徐日升等人敏銳地捕捉到,并準備與之聯(lián)合,伺機扳倒戴梓。 戴梓的才干,同樣引起了朝臣陳宏勛的關注。陳宏勛原是張獻忠的養(yǎng)子,后賣主求榮投靠清朝,但他始終擔心自己的叛將身份會遭到秋后算賬。于是,他設法找來戴梓,希望替自己秘密升級武器裝備,以備不時之需。 戴梓剛直不阿,不為陳宏勛脅迫。與此同時,戴梓之子戴京在保護父親的沖突中,持刀砍傷了陳宏勛,致使后者惱羞成怒,加入了徐日升、趙侍衛(wèi)等人構陷戴梓的陣營中。 最終,在戴梓即將因發(fā)明“沖天炮”之功受封時,徐日升、趙侍衛(wèi)、陳宏勛三人聯(lián)名上疏,誣告戴梓“私通東洋”,欲學鄭成功家族向日本“乞師復明”的先例,顛覆清朝統(tǒng)治。 盡管這起案件從一開始就只有些似是而非的指控,但明末清初仁人志士東渡日本“借兵復明” 的事件卻是屢見不鮮。在風聲鶴唳的環(huán)境下,康熙帝難免作出錯誤的判斷。加之,康熙帝仍需大加利用西方傳教士,為了平衡各方勢力,只能讓戴梓作出犧牲——戴梓一家被流放遼東鐵嶺,交當?shù)刂菘h嚴加看管。 一代英才由此成為清朝萬千流民中普通的一員,終日與風雪為伴,令人扼腕嘆息。 ▲康熙帝畫像。圖源:網(wǎng)絡 從高官淪為罪人,換作一般人大概早已崩潰。但戴梓到了遼東,生活雖然困頓,精神卻未沉淪。 他少年時隨父學畫畫、作詩詞,這些原本聊以自娛的技藝,到了遼東苦寒之地,都成了他養(yǎng)家糊口的手段。他“日夕勤筆耕”,不僅寫詩賣畫,還在當?shù)刂Я藗€攤,替過往途人撰寫書信,賺取收入。可即便如此,微薄的收入依然難以撐起一家八口的日常開銷。 于是,在戴梓的詩中,可以讀到他對生活的嗟嘆: 泣感佳公子,垂憐老餓夫。 割雞謀爨婦,賒酒丐奚奴。 慘雪迂回路,悲風砭病軀。 嗟余歸不得,攜座逐相扶。 戴梓以“老餓夫”自稱,可見流放遼東后,其生活狀況急轉直下,食不果腹是常有之事。 隨著時間流逝,面對逆境與饑寒,戴梓反倒生出了一種超脫的淡然。當時,江蘇無錫人王一元在鐵嶺偶遇戴梓,便經(jīng)常與之相聚,談詩論文。在王一元的筆下,人生后半程的戴梓被描述為:“性豪邁不羈。工詩善飲,飲可數(shù)斗,議論風生,舉座傾倒。家無擔石,而意興逾豪?!?/span> 不僅如此,戴梓對于火器的研發(fā)熱情同樣未曾消減。他時常召集家族中的晚輩,借用昏暗的燭光為他們講解火器的原理,并制造出一批原型器械。只可惜,在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下,戴梓再未能離開此冰天雪國之地。 雍正四年(1726),在貧困交加中,七十八歲的戴梓與世長辭。清朝的火器研制,也隨著他的離去,徹底錯失了與世界火器發(fā)展潮流接軌的機會。 雍正年間,戴梓之孫戴秉瑜向朝廷獻出了一款可拆卸的“九節(jié)十成炮”。憑借這款由“沖天炮”迭代而來的武器,清軍在征伐大小金川戰(zhàn)役中,取得了關鍵性勝利。然而,從根本上看,“九節(jié)十成炮”還停留在戴梓時代,與瞬息萬變的西方火器相比,已然落后了一大截。 當西方列強憑借著工業(yè)革命帶來的技術飛躍,不斷研發(fā)出各式新型的線膛槍炮時,固步自封的清朝則沉浸于天朝上國的喜悅中,堅定地認為火器這等“奇技淫巧”不足以動搖國本。兩個世界開始漸行漸遠,直至戴梓去世百余年后,再次產生交集——只是這一次的代價,太過巨大。 在歷史的硝煙滾滾中,是否有人會想起戴梓的一生,像極了一則殘酷的寓言?當他的連珠火銃在遼東的風雪中沉寂,當“威遠大將軍”的炮管在皇權的陰影下蒙塵,一個帝國的命運也隨之悄然轉向。他曾在廟堂之上以火器叩響未來之門,卻終被權謀與猜忌放逐至歷史的邊緣。那些燭光下繪制的圖紙、鐵嶺寒夜中的詩行,是天才對命運最后的倔強,也是時代對革新最深的辜負。 戴梓的故事,成了中國近代史最蒼涼的注腳——它告訴我們,封閉與傲慢的代價,從來不是一人一姓的隕落,而是整個民族在時代巨浪前的沉淪。 參考文獻: [清]吳兆騫、戴梓:《秋笳集·歸來草堂尺牘·耕煙草堂詩鈔》,黑龍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 [清]李桓:《清耆獻類征選編》,臺灣大通書局,1987年 [清]江日升:《臺灣外記》,福建人民出版社,1983年 董玉瑛:《耕煙先生事跡》,《北方文物》,1986年第4期 楊彥杰:《<明鄭臺灣地區(qū)軍備圖>研究》,《臺灣研究集刊》,2022年第4期 羅曉良:《康熙朝中葉文化政策與大一統(tǒng)政治之研究》,復旦大學博士學位論文,2012年 胡志榮:《清代福建海防戰(zhàn)略地位演變研究》,福建師范大學碩士學位論文,2011年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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