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走前的一個晚上,周慕云(梁朝偉飾)與蘇麗珍(張曼玉飾)在一條昏暗的街道上見面,周說:“我知道你是不會離開你先生的”。蘇麗珍在車里說:“今晚我不想回家?!?/span>……
導(dǎo)演王家衛(wèi)給我們講述了一段氤氳不明、惆悵溫婉的愛情故事:
1960年代的香港,報館編輯周慕云與太太搬進一座住戶多是上海人的公寓,和某家日資公司的貿(mào)易代表陳先生與太太蘇麗珍成了鄰居。
怎料,周先生的太太卻與蘇女士的先生勾搭成奸。
于是,周慕云與蘇麗珍試圖商量如何對付自己的另一半。
這對在婚姻中被拋棄的可憐人,在彼此試探、慰藉中,暗生情愫。
不過,理性的克制、道德的約束,令他們不斷地壓制內(nèi)心的情欲。蘇麗珍反復(fù)強調(diào):“我們和他們不一樣”。
再加上動蕩年代的交織,周慕云與蘇麗珍在寂寞、無奈、傷感、失落、壓抑中煎熬與掙扎,演繹了“二十六身旗袍、三場雨、兩個人”的一生遺憾。
《花樣年華》是一部極度精致的懷舊經(jīng)典。
它猶如一首朦朧詩,悲傷癡纏的音樂,色彩飽滿的畫面,精簡冷淡的對白,蘇麗珍精致的妝容及得體的旗袍,周慕云整潔的西裝及一絲不茍的頭發(fā),在昏暗的燈光下和寂寞的空間里,抒發(fā)了王家衛(wèi)難解的上海情結(jié)。
出生于上海的王家衛(wèi),早年隨父母移居香港。他對這座童年記憶中的城市有著極其濃厚的感情。王家衛(wèi)的電影中總是流露出一種迷幻般的舊上海。
新浪潮之前的導(dǎo)演、編劇、演員,與戰(zhàn)亂中南移香港的上海人一樣,他們對上海的情感是真實的、清晰的、傷感的懷念。
生在新上海、長在香港“黃金時代”的王家衛(wèi),并未真正經(jīng)歷民國舊上海,但受穆時英、施蟄存等作家的影響,他對上海產(chǎn)生一種朦朧的“想象”:
精致的道具應(yīng)用及濃烈的“上海灘”畫風(fēng),用蒙太奇手法完美呈現(xiàn),令人如癡如醉、如夢如幻。
“他將所有情懷都放在這部電影里,成就了不一樣的上海人和不一樣的王家衛(wèi)?!?】”
作為“戀物癖”的曖昧高手,王家衛(wèi)善用一件旗袍、一個鐘表、一個回眸、一段留白,曲折地、欲說還休地表達其朦朧與糾結(jié)的復(fù)雜情感。
《花樣年華》中,王家衛(wèi)巧妙地運用蘇麗珍身上舊上海的旗袍款式之變化,映射女主人公內(nèi)心之波瀾,有一種上海灘之厚重、深沉、孤寂的帶入感。
張曼玉垂柳裊裊的身姿,似乎為上海灘舊式旗袍而生。在昏暗的路燈下,蘇麗珍輕靠貼滿民國廣告的暗黃外墻,纖細的手臂挽包低垂,不敢抬頭直視周慕云。美若芳物,婉婉動人,我見猶憐。
王家衛(wèi)在影片中放入了三首Nat King Cole的歌曲,據(jù)他說,Nat King Cole是他媽媽當年在上海時最喜歡的藝人。
當周慕云與蘇麗珍在街角相遇時,《Quizas Quizas Quizas》響起,黑膠唱片的磁性滄桑,低徊婉轉(zhuǎn)的懷舊曲風(fēng),與蘇麗珍的曼妙多姿融為一體?!盎蛟S,或許,或許”,舒緩而流動展現(xiàn)二人糾結(jié)的情感。
合身的旗袍、精致的眼線、懷舊的音樂以及端莊的云鬢,將人帶入昔日夜上海的燈紅酒綠、小資怡情的朦朧情懷之中。
但它明明是發(fā)生在香港六十年代的愛情故事。
“王家衛(wèi)所觀察的這座城市,既是香港,又是上海?!?】”
在王家衛(wèi)的電影中,香港是一個混雜的香港,上海是一個朦朧的上海。他時常用藝術(shù)渲染之手法,將這兩座城市渾然于一體。將他與這一代香港人,對香港的情感及身份焦慮,以若有若無、如夢如幻的場景,以及糾結(jié)、沉郁的愛情作為隱喻。
“王家衛(wèi)對城市的曖昧性與愛情的態(tài)度如出一轍?!?】”
王氏電影大多講述同樣的曖昧故事:男女在情欲中糾葛、癡纏、求之不得又追悔莫及。當曖昧到最深處,彼此心知肚明,但都不挑明,偏偏差一分一毫,不越雷池一步。
王家衛(wèi)的高明之處在于,從春光乍泄之時,又迅速切換為晦暗的基色,從不給人痛痛快快一次,撩撥你體內(nèi)壓抑的情欲方寸大亂。
沒有直白露骨的表白,沒有赤裸裸的情色畫面,卻總能在昏暗的氛圍中逼近高潮。
這是一種猶豫糾結(jié)的情緒,以及沉郁、壓抑的偷窺快感,香港人長期埋醉其中。
王家衛(wèi)承認:“我創(chuàng)作《花樣年華》的全部靈感,來自于三四十年代的上海,來自于周璇主演的《長相思》里面的主題曲《花樣的年華》……”
在《長相思》中,中國正在艱苦抗戰(zhàn),上海淪陷,淪為四面楚歌的“孤島”。影片歌曲《花樣的年華》:“驀地里這孤島,籠罩著慘霧愁云”。
在那時,香港又何嘗不是孤島。這在座太平洋西南角飄蕩百年的孤島上,戰(zhàn)亂南下的移民者,變成時代的“遺民”,甚至淪為望北孤魂。
時光飛逝,從上海到英殖香港,再到今日之香港,花樣的年華已經(jīng)過去,香港人心中依然纏繞著周慕云的畫外音之問:
“如果多一張船票,你會不會跟我一起走?”
蘇麗珍,沒有勇氣去給出這個回答。
周慕云,沒有勇氣等到蘇麗珍的回答。
天龍八部
俠之大者,為國為民
“我聽別人說這世界上有一種鳥是沒有腳的, 它只能一直飛呀飛呀,飛累了就在風(fēng)里面睡覺。這種鳥一輩子只能下地一次,那一次就是它死的時候?!?/span>
——《阿飛正傳》,1990
“無根鳥”,戳中了一代香港人的淚點。
《阿飛正傳》,這部比《花樣年華》更早的作品,同樣是王家衛(wèi)執(zhí)導(dǎo),同樣是1960年代的香港,同樣是蘇麗珍,同樣是張曼玉,同樣是糾結(jié)的愛情。男主角同樣是令女人無法抗拒的男神——張國榮。
影片中,英俊瀟灑、放蕩不羈的旭仔阿飛,在售票員蘇麗珍(張曼玉飾)、舞女咪咪(劉嘉玲飾)之間纏綿后,拋下一切負擔(dān)以尋找生母之名義下南洋,最終死在了異國的列車上。
“無根鳥”猶如一杯苦咖啡,港人一飲而盡,而依然口渴難耐。
張國榮飾演的阿飛旭仔,從小無生母陪伴,與王家衛(wèi)一樣,同樣是來自上海的移民者。
阿飛,把自己優(yōu)雅地比喻為“無根鳥”,戰(zhàn)亂中逃難至香港的移民者,又何嘗不是稱自己為“無根鳥”?
“香港,是一座移民與流亡者的城市。【3】”
香港的時代,始于戰(zhàn)亂時期的移民潮。
日本發(fā)動侵華戰(zhàn)爭,上海淪為《花樣的華年》中的“孤島”,大批政客、商人、文人、藝人及難民南下香港避難。
1941年香港淪陷之前,人口暴增至160萬,其中約75萬來自戰(zhàn)時赴港避難的移民。
這批移民者僅僅將香港看作臨時避難之所、非久留之地,畢竟上海才是當時遠東大都會,號稱“十里洋場”。
然而,香港淪陷后,大量難民又不得不向海外移居,或回遷內(nèi)陸。
1943年初香港只有98萬人,1945年5月更只剩65萬人。
日本投降后,大批移民者北歸,商人、藝人重返上海。
怎料不久,戰(zhàn)亂再起,這群人又折回香港避難。
1946年中,香港人口快速上升至155萬。
剛從上海東吳大學(xué)法學(xué)院畢業(yè)的查良鏞(金庸),被調(diào)往《大公報》香港分社(1948年)。
1949年,蔣介石快速敗退。北平、上海、廣州富商、名流以及難民蜂擁入港。羅湖口岸最高峰之際日通行過十萬。
這一年,上海灘風(fēng)云人物杜月笙前往香港;出生于廣州、年僅8歲的黃沾,隨父母移居香港;梁羽生也來了。
1950年,香港人口已飆升至223萬。
這一年,張愛玲只身走過羅湖橋來到香港。
那時,香港超過一半的人口,來自內(nèi)陸移民。
香港,就像太平洋上的浮萍,政治勢能及人口遷移的波動,都深深地影響著這座城市的命運。
當時,香港工業(yè)化程度很低,大量難民無法就業(yè),只能露宿街頭。香港九龍早期的青山道、港島東華三院、摩星嶺、西營盤一帶有大量難民露宿。
部分樓宇住著有錢的上海人。抱著小孩的媽媽、老人守在樓梯口,在哀求討錢、討食。
人口大量涌入,公共用品嚴重不足,難民問題,成為了香港政府棘手的難題。所幸的是,國際組織支持香港快速成立了大批福利公益機構(gòu),捐贈大量物資。
領(lǐng)取救濟品,成為了50年代香港人及難民的歷史性記憶。
在政治、經(jīng)濟及文化難民中,超過40%都曾從事高級職業(yè),但初到香港,他們或被迫,或只能從事普通勞工,只有10%左右可維持高級職業(yè)【4】。
或許,真正的痛苦不是經(jīng)濟拮據(jù)、生活困境,而是“回不去”的漂泊感,以及殖民文化下的不安全感。
本想臨時避難,怎料淪為阿飛口中的“無根鳥”:北歸遙遙無期,扎根無處尋根。
移民,變成了“遺民”。正如這座漂泊的城市,被大清天朝遺棄;又被英國人嫌棄——英國最初試圖得到舟山群島,一直不重視香港的開發(fā)。
這構(gòu)成了香港社會思潮的底層基因。
“香港成為一個流動的'傷城’?!?】”
昨日的摩登,已是一場殘夢。
南移的電影人、藝人、文人,將內(nèi)心深處的流離心緒,投射到作品上。這倉皇亂世、勞燕分飛的年代,有些人放縱自我,享受末世般狂歡,制造“口紅效應(yīng)”。
此時,香港電影,主要是南移的上海人撐起來,國語與粵語平分秋色。所以有香港電影源于上海之說。
香港的“娛樂教父”邵逸夫,將上海的娛樂模式遷移到了香港。
邵逸夫,出生于浙江寧波鎮(zhèn)海,在中學(xué)時與包玉剛、趙安中、包從興為同鄉(xiāng)。邵逸夫早年赴上海就讀,后在滬創(chuàng)辦天一影片公司,進入娛樂圈。
受戰(zhàn)亂沖擊,邵逸夫?qū)⒂皹I(yè)遷移至香港、南洋一帶。
二戰(zhàn)后,各派都將香港作為角逐之據(jù)點,電影成為輸出文化力量的工具。邵氏兄弟的影業(yè)公司,在香港遭遇“電懋”和“長城”兩大電影公司夾擊。
1957年,邵逸夫回港以32萬元買下清水灣一塊地皮,興建邵氏影城,成立了“邵氏兄弟(香港)有限公司”。從此,市場最終占據(jù)了主導(dǎo)權(quán),香港娛樂業(yè)進入邵氏兄弟時代。
邵氏影片具有非常濃厚的“懷舊民國風(fēng)”、“上海灘情結(jié)”,電影人喜歡以“武俠”為主題表達離國漂游的亂世情懷:
“張徹拍了近百部江湖故事,不厭其煩地敘述亂世恩仇;李翰祥則借歷史奇情以懷古;胡金銓的武俠中,把時代背景放置在亂世明朝以隱喻香港的離散經(jīng)歷?!?】”
張徹在上海長大,與蔣經(jīng)國關(guān)系不錯,在香港加入邵氏后,拍攝了《獨臂刀》、《金燕子》、《十三太保》、《馬永貞》等佳作。
為了拍《十三太保》他在香港某處搭外景,由于電影過于血腥,導(dǎo)致忌諱的村民和劇組沖突,由此也促成了邵氏片廠的建立。
李翰祥、胡金銓,與馬力、沈重、宋存壽等七個人,在1953年除夕夜九龍界限街107號結(jié)為異姓兄弟,稱為“七大閑”。
胡金銓在邵氏拍攝了香港第一部新派武俠片《大醉俠》(1966年),鄭佩佩出演女俠金燕子。之后,胡金銓還在臺灣拍攝了《龍門客?!贰?/span>
李翰林,是邵氏早期的頂梁柱,于1948年經(jīng)上海,持導(dǎo)演沈浮介紹信赴香港投石問路。
加入邵氏后,李翰林拍攝了古裝彩色黃梅調(diào)歌唱片《貂蟬》,以及斬獲票房冠軍的《楊貴妃》。緊接著,李翰林趁熱打鐵搶拍《梁山伯與祝英臺》,此片創(chuàng)下年度票房總收入八百余萬新臺幣的紀錄。
在香港,李翰林刮起了一陣黃梅戲旋風(fēng),迎合了當時移民者的文化懷古情結(jié)。
與梁羽生一起工作的查良鏞,弘揚前者開辟的新武俠之風(fēng),從1955年開始以“金庸”為筆名,連載武俠小說《書劍恩仇錄》。
此后,一發(fā)不可收拾,直到1972年宣布封筆,退出俠壇,金庸整整寫出了一副“對聯(lián)”,構(gòu)建了一個完整的武俠世界。
所謂“俠之大者,為國為民”,金庸,將滿腹才情、亂世豪情、家國兒女,都投擲于武俠之中。
在金庸所有武俠英雄中,喬峰是一座不可逾越的巔峰。喬峰,武功蓋世、俠肝義膽、悲天憫人,一生光明磊落,胸襟氣吞山河,但卻因身世問題屢遭小人暗算,江湖追殺,痛失愛妻。
喬峰是一個天生注定、無法挽回的悲劇式英雄。喬峰一直在追問:我是契丹人,還是漢人?在“喬峰”與“蕭峰”之間煎熬,他“沒得選”,最終為了宋遼民族大義,被迫自絕于雁門關(guān)外——這一悲劇開始的地方。
喬峰之死,無數(shù)人悵然淚下,揪心自問:這是“南移影人”的集體悲劇嗎?
五六十年代的金庸武俠影片,具有非常濃烈的“民國風(fēng)”、戲曲風(fēng)。
1960年拍攝的《神雕俠侶》,南紅飾演第一代小龍女,謝賢飾演楊過,金庸親自任編劇。出生于廣東演藝世家的南紅,從小就拜在粵劇一代宗師紅線女門下學(xué)戲,也是在戰(zhàn)亂時移居香港。在這部只有4集的影片中,南紅的畫風(fēng)頗具戲曲感。
“每一個移民背后的故事都可寫成一本厚厚的書?!?】”
張愛玲擅長用細膩的手法,描繪香港移民社會的眾生相,在60年代創(chuàng)造了一系列喜劇作品。其中,《南北一家親》、《南北喜相逢》等“南北”系列,展現(xiàn)了香港移民混居、混音、混雜的市井生活。
不少影片直接展現(xiàn)了移民者艱辛的生活及相思之苦,如《長巷》、《擦鞋童》、《苦兒流浪記》等。
其中,《苦兒流浪記》片中,北方市鎮(zhèn)的風(fēng)土人情,孤兒小梅被遺棄的悲慘命運,以及顛沛流離的流浪路途,勾起不少人的思鄉(xiāng)之情。
影片尾聲,耍猴藝人倒斃雪夜,小梅失去了流浪途中唯一的依靠,獨自走上返鄉(xiāng)之路。這讓無數(shù)飄零海外的移民者及南來影人,感同身受、悵然若失。
香港這一代“南移影人”,飄蕩在香港這座“孤島”上,他們自認為遺珠棄璧、遺黎故老,
將經(jīng)歷亂世苦難之后的遺風(fēng)余澤、孤苦飄零、北望無期,酣暢淋漓地潑灑在武俠江湖中,埋醉在故國梨園鄉(xiāng)愁里。
他們才華橫溢、拾舊還珠,令我理解“敝帚自珍”之深意。
獅子山下
同處海角天邊,攜手踏平崎嶇
1972年3月22日,李小龍的《精武門》橫空出世,轟動全球,票房打破亞洲記錄。
劇中,李小龍飾演的陳真,扛著日本人送來的“東亞病夫”牌匾,只身來到空手道館,暴揍一群日本道員和教練。了結(jié)后,李小龍將“東亞病夫”撕爛,讓日本道員生吞。
歸精武門途中,陳真將公園門外一塊寫著“狗與華人不準入內(nèi)”的木牌匾一腳踢爛,并狠狠收拾了日本人。
李小龍逼真的打斗,及陳真的民族大義,無不令人拍手稱快,愛國情緒爆棚。
不管是《精武門》,還是《龍爭虎斗》、《猛龍過江》,基本上延續(xù)了戰(zhàn)后香港對家國情懷的慰藉,以及反殖民文化的試探。
不過,其實此時的風(fēng)格正在悄然切變。
影片在打斗設(shè)計上去除了“手撕鬼子”、“褲襠藏雷”,更多展現(xiàn)出不侮辱智商的自信。
1970年代開始,影視公司、電影人出現(xiàn)了一些新的風(fēng)貌:自信與奮斗。
李小龍在美國出生,成長于香港,后在美國華盛頓大學(xué)主修戲劇。李小龍身上沒有舊上海的影子,展現(xiàn)出一種新青年的風(fēng)尚。他曾自信地在一張便箋上寫道:
“我的明確目標是,成為全美國最高薪酬的超級東方巨星。從1970年開始,我將會贏得世界性聲譽。到1980年,我將會擁有1500萬美元的財富,那時候我和我的家人將過上幸福的生活?!?/span>
他做到了。就在《精武門》上映四個月后,李小龍舉家遷入新購置的私人別墅——九龍?zhí)两鸢蛡惖?1號“棲鶴小筑”。
此時,香港幾十萬移民、難民、工人,與李小龍一樣,正在為自己及家人的幸福而奮斗。
1967年暴動之后,香港社會悄然發(fā)生了變化。英國改變了對香港的統(tǒng)治策略,重視香港本土利益,推動產(chǎn)業(yè)轉(zhuǎn)型,建設(shè)福利住房及公共設(shè)施,大力發(fā)展教育事業(yè)。
受北部經(jīng)濟封鎖影響,港府乘著全球化產(chǎn)業(yè)轉(zhuǎn)移的大勢,推動專業(yè)結(jié)構(gòu)轉(zhuǎn)型,從轉(zhuǎn)口貿(mào)易轉(zhuǎn)向勞動密集型制造業(yè),充分利用香港大量的廉價勞動力——香港開始享受移民潮的“人口紅利”。
經(jīng)過戰(zhàn)后20年的沉淀,當年的南移者逐漸老去,亦或日漸從漂泊離愁、故國惆悵的情緒中平靜下來。
本土出生的年輕人,包括“移二代”,漸漸成長。1966年,香港本土人口出生占比首次過半,達53.8%。
新一代港人沒有“遺老遺少”之負擔(dān),他們富有朝氣、自信,且銳意進取。
《精武門》的制片方,正是日后與邵氏一爭雄雌的嘉禾電影。
嘉禾創(chuàng)始人鄒文懷、何冠昌曾是邵氏的肱股之臣,他們都出生于香港。
其中,鄒文懷在上海圣約翰大學(xué)畢業(yè),后供職于美國新聞處,主持“美國之音”。加入邵氏后,鄒文懷擔(dān)任副總經(jīng)理,成為邵逸夫的左膀右臂。何冠昌,則是梅艷芳的義父。
1970年,鄒文懷、何冠昌創(chuàng)立嘉禾電影,告別了邵氏時代的上海灘畫風(fēng)及懷舊情懷。嘉禾電影成立第二年,即成功捧紅李小龍,佳作連連,口碑爆棚。
在香港電影史上,嘉禾的成立,代表著時代的切換。隨著朱石麟、卜萬蒼等資深上海影人相繼謝世或息影,嘉禾接棒邵氏,掀起一股電影“新浪潮”。
不過,1973年李小龍在港猝然離世。嘉禾立即調(diào)整創(chuàng)作路線,轉(zhuǎn)向多元化喜劇與動作片。
1974年,許氏兄弟加盟嘉禾,推出《鬼馬雙星》,大獲全勝,開創(chuàng)了喜劇新路線,榮獲當年票房桂冠。
從此,香港電影從故國懷舊向社會喜劇轉(zhuǎn)變,從江湖豪氣之武俠片、民族正氣之武術(shù)片,向輕松娛樂之動作片、喜劇片切換。
這種切換,與當時香港的經(jīng)濟轉(zhuǎn)變分不開。
1974年11月,港英政府實施“抵壘政策”,吸引內(nèi)陸居民非法進入九龍和香港島。內(nèi)陸非法移民者,只要在香港找到能夠接收自己的家庭,即可居留香港。
香港在九龍?zhí)良靶陆缟程锏莫{子山下發(fā)展黃大仙工業(yè)區(qū)。這里附近密集的寮屋區(qū),是非法移民“合法化”的臨時居住場所。
獅子山下寮屋區(qū)的9萬居民,后來成了制衣廠、電子廠、塑料廠、金屬制品廠的產(chǎn)業(yè)工人。他們在工業(yè)化浪潮中,每周工作6天,每天工作9小時,經(jīng)常輪班、加班。
他們將目光從昨天轉(zhuǎn)向明天,腳踏實地,敢打敢拼,艱苦創(chuàng)業(yè),改善了家庭收入,實實在在地干出了不屈不撓的香港精神以及“東方明珠”的榮光。
1972年,香港政府出版的《一九七一年香港年報》顯示:“香港似有日漸豐裕之社會,而中等階級亦愈形龐大,其情形與其他先進國家無異。
1973年,香港電臺電視部拍攝的《獅子山下》開始播放,轟動全港。
它以良鳴的屋邨為中心出發(fā),內(nèi)容涉及家庭倫理、兩性地位、鄰舍關(guān)系等,都是市民如何逆境自強的勵志故事,反映草根階層的生活,小市民們從中找到了自己的心聲。
此單元劇播出了200多集,持續(xù)時間達21年,徐克、許鞍華、方育平、劉國昌等都曾擔(dān)任過該劇導(dǎo)演。
《獅子山下》,是香港精神的代言,是香港歷史的見證者。
嘉禾許氏兄弟《鬼馬雙星》、《半斤八兩》、《賣身契》等社會諷刺性喜劇,頗受香港本土市民的喜愛。
其中,許氏兄弟的《半斤八兩》是香港喜劇電影的里程碑,是香港本土文化的經(jīng)典之作。
在影片中,刻薄姑寒老板與厲害伙計、呆傻伙計,一起追蹤婚外情、追債、對付搗亂者、抓小偷。
許冠文冷面詼諧,許冠杰高大威猛,許冠英傻里傻氣,整個故事貫穿著打工仔自嘲的黑色幽默,令打工仔在捧腹大笑之中感受、關(guān)注香港本土社會。
從此,香港家庭,傳出更多歡笑聲。
許冠杰演唱的同名歌曲《半斤八兩》,標志著香港粵語流行曲正式開始,香港本土人幾乎人人會哼唱。
“就算有福都冇你享,仲慘過滾水淥豬腸”,道盡了很多打工仔的無奈自嘲心態(tài)。
“命里有時終須有,命里無時莫強求”(《浪子心聲》,許冠文),又不失積極、樂觀、豁達的生活心態(tài)。
香港影視本土化,一個非常重要的標志是,粵語一統(tǒng)江湖。
從70年代開始,香港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思想風(fēng)氣大開,電影只是本土化社會思潮的一個鏡像。
此時,位于九龍荔枝角的美孚新邨第一期已經(jīng)落成?!跋愀鬯拇蟛抛印敝S沾,正好創(chuàng)作了第一首歌曲《忘記他》(鄧麗君演唱)。賺得第一桶金后,黃沾在美孚新邨購房安家。
房子,是移民者根植于內(nèi)心深處的不安情結(jié),以及渴望改變命運的現(xiàn)實沖動。
美孚新邨,代表著一種全新的城市生活方式,是移民者成為這座城市主人的新希望。
“把他鄉(xiāng)變故鄉(xiāng)”,這座正在爆發(fā)活力、希望、憧憬的城市,正在走向一個本土意識的市民社會。
1979年,黃沾撰寫了與節(jié)目同名的歌曲《獅子山下》,由羅文演唱,此曲頓時紅遍香江,更成為《獅子山下》的主題曲。
“同處海角天邊,攜手踏平崎嶇,我地大家,用艱辛努力寫下那,不朽香江名句?!?/span>
“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移民者堅信有朝一日可以成為這座城市的主人。
此時,香港土生土長的一批青年導(dǎo)演、制片人,他們完全擺脫了舊上海的束縛,引領(lǐng)了香港電影的第一波新浪潮。在1977年到1980年間,超過60位新銳導(dǎo)演推出了自己的導(dǎo)演處女作。
真正開啟這波新浪潮的是兩位重要的女性電影人。
唐書璇,出生于香港,畢業(yè)于美國南加州大學(xué)電影系。這位民國云南總督唐繼堯之孫女,在1969年拍攝一部耳目一新的文藝片《董夫人》,為香港陳舊的工業(yè)電影帶來了新鮮空氣。
三年后,唐書璇拍攝了《再見中國》,這是最早一部關(guān)于逃港的電影。
再三年后,她自編自導(dǎo)電影《十三不搭》,這是一部以麻將為主題,描寫香港華洋混雜、南腔北調(diào)的社會眾生之相。
之后,唐書璇選擇在事業(yè)頂峰時期退出影壇,并移民美國。但是,唐書璇卻為新浪潮開了一個好頭——尋找香港本土文化。
此后,香港電影新浪潮基本上沿著唐書璇開創(chuàng)的兩條路徑探尋香港的本土意識:
一是如《十三不搭》,關(guān)注香港社會生活百態(tài)、家庭關(guān)系、女性地位及市井文化;
二是如《再見中國》,以反差的方式,激發(fā)對移民者的同情,強化香港社會的歸屬感與優(yōu)越感。
另一位便是香港電視史上舉足輕重的人物周梁淑怡。
周梁淑怡,出生于香港,畢業(yè)于香港大學(xué),后在英國羅斯布魯佛朗誦及戲劇學(xué)院研究院作研究,并且在英國皇家音樂學(xué)院戲劇院擔(dān)任教師及演員。
周梁淑怡曾在香港無線、香港亞視、已結(jié)業(yè)的香港佳藝三大電視臺擔(dān)任高管。她是香港娛樂圈的金牌伯樂,栽培過王晶、許鞍華、杜琪峰、徐克、甘國良、譚家明等一批日后成為香港電影新浪潮的杰出導(dǎo)演。
這群新浪潮導(dǎo)演與唐書璇、周梁淑怡類似,大多出生于香港,成長于二戰(zhàn)之后,在香港或海外接受過高等教育、專業(yè)影視教育。
他們基本上沿著唐書璇兩部代表作的方向,探尋1970年代之后的香港本土文化。
“他們的電影都是從香港人的視角出發(fā)?!?】”
嚴浩的《咖哩啡》《公子嬌》、許鞍華的《瘋劫》《投奔怒?!贰逗降墓适隆贰⑿炜说摹兜儭?、《鬼馬智多星》《新蜀山奇?zhèn)b傳》、譚家明的《名劍》《烈火青春》、方育平的《父子情》《半邊人》……
“其中相當一部分作品,把現(xiàn)實社會的人際關(guān)系、難民與生存問題、家庭及兩性關(guān)系作為題材,刻畫幾十年間形成的香港的特殊的人文風(fēng)貌和市井文化,為當時的香港電影帶來一片新氣候……導(dǎo)演在影片中專注于新一代香港人的個人成長經(jīng)歷,以此勾起同代人的集體回憶?!?】”
許鞍華,作為新浪潮一代的代表人物,至今還是香港電影界的常青樹。
許鞍華,成長于澳門,在香港大學(xué)獲得文學(xué)學(xué)士、碩士后,赴英國倫敦電影學(xué)院攻讀電影專業(yè)。
學(xué)成回港后,她為廉政公署拍攝了八級電視劇《ICAC廉政公署》。其中一集影射前總警司葛柏貪污,一集描寫警方收受黑錢,被禁播。
正如該部電視劇一樣,許鞍華的電影總是提醒觀眾關(guān)注身邊的人與事。她擅用平凡的小市民,呈現(xiàn)香港女性、移民者的生存處境,細膩地透視市井社會之情感及倫理。
從《瘋劫》、《女人四十》、《阿金》,再到《玉觀音》、《天水圍的夜與霧》、《桃姐》,許鞍華已然成為香港社會的文化標簽。
1981年“小年”后第二天,許氏《摩登時代》上映,香港市民在歡笑中度過了開心的新年。
該片延續(xù)了許氏草根市民的黑色幽默。片中許冠文飾演周世昌,一個尖酸刻薄、膽小怕事的老油條,許冠杰飾演的阿sam、許冠英飾演的小龍這兩個下屬是死對頭。整部影片劇情簡單,但充斥香港本土觀眾熟悉的生活幽默。
影片還設(shè)計了一個偷渡來港的少女阿珍的角色。從反差的方式,以同情之心展現(xiàn)香港社會本土意識。
當把偷渡客扔進海里,許冠英覺得可憐,許冠文說:“沒辦法,香港就像一條小船,人太多就沉了?!?/span>
從八十年代開始,香港電影進入百家爭鳴、星光璀璨的時代。喜劇片、動作片、武俠片、靈異片、警匪片、文藝片佳片連連,打出了“東方好萊塢”之美名。
從無根,到尋根,再到扎根,香港電影跟隨著社會思潮的變遷,延續(xù)了70年代末對本土文化的探索、構(gòu)建及傳播。
香港喜劇片,笑料頗多且自成一體,最全面、深入地觸摸到香港社會的市井文化、草根情結(jié),映射著香港市民生活的苦與樂。
在《福星高照》后,嘉禾推出了“福星”系列喜劇,成就了洪金寶、曾志偉、秦祥林、吳耀漢、元彪、元華等一大批喜劇明星。
八十年代能在喜劇片與嘉禾一較高下的,當屬黃百鳴的新藝城。
1980年,黃百鳴成立新藝城后,召集了麥嘉、石天、徐克、施南生、曾志偉、泰迪羅賓組成的七人創(chuàng)作小組,推出了《最佳拍檔》、《開心鬼》、《恭喜發(fā)財》、《搭錯車》,以及開心鬼系列等佳作。
許氏兄弟、黃百鳴之后,周星馳喜劇完美交接。
許氏主打草根,黃百鳴喜歡賀歲,周星馳則是“無厘頭”。
周式喜劇獲得香港人認可經(jīng)歷了一個過程。周星馳的時代從90年代開始,1991年《整蠱專家》大賣,周式無厘頭開始嶄露頭角。
此后,《逃學(xué)威龍》、《唐伯虎點秋香》等佳片密集。1995年《大話西游》奠定了其喜劇江湖地位,1999年《喜劇之王》則再下一城。
不管是愛情喜劇、武俠喜劇,還是科幻喜劇、動作喜劇,周星馳都喜歡使用“小人物”的悲劇來表現(xiàn)無厘頭式的喜劇。所謂“喜劇不過是悲劇的另外一種表達”,周式無厘頭無疑是淋漓盡致的。
“小人物”的悲喜劇,永遠最觸動人心。若要問香港的幸??鞓吩谀睦?,香港本土文化在哪里,一切都在喜劇里。
成龍,是香港電影史上一個繞不開的人物。
1979年,成龍加盟嘉禾,成為李小龍之后的第二代功夫明星。
在《精武門》中,成龍、洪金寶、元彪、元華作為特技演員參演,一個個被李小龍?zhí)唢w或打倒。
而成龍之后,《A計劃》、《黃飛鴻》、《警察故事》系列等,都弱化了“必勝”的家國情懷,增加了更多輕松、打鬧的喜劇色彩。
成龍之后的動作片,亦是香港本土文化的構(gòu)建與回歸。
成龍,與李連杰,可謂功夫明星界的“絕代雙驕”。成龍的武術(shù)風(fēng)格偏向雜耍、靈巧、幽默,李連杰則是優(yōu)雅、飄逸、剛?cè)岵?/span>
李連杰飾演的黃飛鴻、方世玉、洪熙官、小杰、鞏偉、陳真、霍元甲,皆俠肝義膽、正氣凜然,更具家國情懷。即便如此,李連杰的作品依然帶著香港“黃金時代”的搞怪、打鬧與幽默。
1993年王晶執(zhí)導(dǎo)的《黃飛鴻之鐵雞斗蜈蚣》便是一部喜劇風(fēng)格的動作片。黃飛鴻年少老成、憂國憂民,但陳百祥、張敏、袁詠儀、張衛(wèi)健、梁家仁在片中搞笑不止。制片人有意對李連杰“一身正氣”之特質(zhì),加入更多元、輕松的元素。
從“快、準、狠”,及快意恩仇的李小龍,到多元化的成龍、李連杰,香港動作片已帶著濃濃的“港味”。
當然,最具香港自娛自樂精神的代表,當屬于1989-1990年間的《今夜不設(shè)防》(Celebrity Talk Show)。
這檔節(jié)目,由香港四大才子之三:黃沾、倪匡和蔡瀾共同主持,節(jié)目嘉賓包括張國榮、周潤發(fā)、許冠文、羅大佑、成龍、關(guān)之琳、林青霞、王祖賢、黃百鳴等當紅明星。
時至今日,看過《今夜不設(shè)防》都意猶未盡。這檔節(jié)目,言論開放自由,上下縱橫無所不談,常涉及性愛話題,三大才子不時在節(jié)目中喝酒抽煙,爆粗口,講段子,才情橫溢,信手捏來,出口成章,引得觀眾爆笑連連。
《今夜不設(shè)防》是香港美好時代的標簽。它代表著香港這座市民城市的才華、自由、開放、激情、幽默以及富足。
確實,在黃金時代,香港匯聚英才,各個激情澎湃,才情蕩漾,熱血拼搏。
“逃港者”倪匡曾在金庸的明報上班,奮筆疾書,每小時手寫八千繁體字,各類小說、散文、雜文、劇本無所不能,一生產(chǎn)量高達兩百多部,還代金庸連載《天龍八部》,自己亦有代表作《六指琴魔》。
黃沾,填詞填出了一個“江湖”。《射雕英雄傳》、《笑傲江湖》、《倩女幽魂》、《上海灘》隨便一首詞足以讓人跪著聽完。
蔡瀾,真正詮釋了“風(fēng)流才子”,他,琴棋書畫,詩詞歌賦,酒色財氣,吃喝嫖賭,文學(xué)電影,無所不通,皆成果斐然。
若金庸、黃沾還有“上海灘”的家國情懷、江湖迷癡,那么倪匡、蔡瀾則是天馬行空、放蕩不羈。
與“南移影人”不同,新浪潮導(dǎo)演在1970年代后顯然在香港找到了一種家的感覺。
歡笑,永遠是一座城市最溫暖的靈魂。
東邪西毒
生死有命,富貴在天
1982年,許鞍華的《投奔怒?!飞嫌场_@部極為嚴肅的電影,在香港喜劇氛圍中劃破了一道口子。
該片是香港新浪潮的經(jīng)典力作,也是劉德華的電影處女作。令金庸癡迷一生的女人夏夢任制片人,她表示,這是她拍的最好的一部電影。
影片講述了一段越南難民的故事,浸潤著極為濃重的家國情懷及政治隱喻。影片氣氛陰郁蒼涼、畫面冷酷刺激,令很多香港人感同身受,仿佛帶回到那個動蕩不安的殘酷時代。
就在這一年,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繞道日本訪華,主動與中國談香港問題。
這猶如一顆石子,投擲到這座正在快速本土化的城市,激起陣陣漣漪。
陳家樂的《無主之城》序言“講到灰色的馬”,開篇引用了亞里士多德的名言:“人是政治生物”(Man is political being)【10】。
細膩的許鞍華,則是這一生物中嗅覺最靈敏的一個?!锻侗寂!罚由现暗摹逗降墓适隆泛汀丢{子山下》之《來客》,構(gòu)成“越南三部曲”。
1984年9月26日,中英兩國簽署了關(guān)于香港問題的《聯(lián)合聲明》。
同年,麥當雄指導(dǎo)、洪金寶監(jiān)制的《省港旗兵》上映,反響頗大。
這是香港早期的經(jīng)典警匪片,講述了內(nèi)陸新移民何耀東,帶著打靶仔、烏蠅頭等一干兄弟,赴港打劫銀樓的故事。影片中的紅旗、“大圈仔”皆有所指。
《省港旗兵》,是當時香港社會焦慮的鏡像。仿佛一夜之間,曾經(jīng)“無根鳥”時代傷痕又隱隱作痛,身份糾結(jié)問題再起。
與父輩“遷徙”、“逃避”、“過客”心態(tài)有所不同的是,扎根本土的新一代港人感到猶豫、彷徨、焦慮不安、疑問重重及疑慮重重。
從張婉婷的“移民三部曲”《非法移民》、《秋天的童話》、《八兩金》,到陳果的“九七三部曲”《香港制造》、《去年煙花特別多》、《細路祥》,文藝片、劇情片中的游離心緒令人傷感,反復(fù)叩問:我是誰?我該往何方?
香港影評人朗天說:“香港是問得最多自己身份的中國城市。【10】”
從當年的“遺民”,到后來的“移民”,再到如今的“疑民”——疑問重重的市民。
此時,朦朧隱喻,成為香港電影新浪潮一種新思潮。
戰(zhàn)后“南移影人”的家國情懷是真實的,是可以觸摸到的痛楚。他們將國破家亡、生離死別的時代情感及故國殘夢,投擲于武俠江湖之中,真實地表現(xiàn)在舊上海的畫風(fēng)之中。
新浪潮電影人,成長于戰(zhàn)后的香港,扎根于香港社會。他們將香港本土化的焦慮,投擲于比江湖更加真實的“黑社會”——一個他們親身經(jīng)歷的年代。新浪潮電影作品,籠罩的是若即若離、似有非有的上海灘迷夢。
于是,自《省港旗兵》后,香港開啟了別樣風(fēng)格的警匪/黑幫大片時代。
1986年,周潤發(fā)的《英雄本色》上映,轟動亞洲。
這部影片為香港警匪片確立了一個非常高的標準。
導(dǎo)演吳宇森,出生于二戰(zhàn)后,在香港長大,是新浪潮的代表人物。這部作品,奠定了吳氏暴力美學(xué)之風(fēng)格。
吳氏暴力美學(xué)去除了后面《古惑仔》中的暴力“硬傷”,以及古天樂身上的“正氣”,他渲染了一個令人著迷的“血色浪漫”:
桀驁不馴、威武瀟灑的小馬哥,身穿風(fēng)衣,鈔票點煙,飄逸開火,為兄弟赴湯蹈火;與沉穩(wěn)冷靜的豪哥、充滿正義的阿杰,三個男人演繹了一段江湖情、手足情。
“阿sir,我不做大哥很久了”,一句認真的回答,令人在苦笑中感受到兄弟情中的痛楚與憐愛。
后來的《喋血雙雄》、《縱橫四?!范佳永m(xù)了吳氏暴力美學(xué)。甚至在2012年臺灣戰(zhàn)爭片《賽德克·巴萊》(吳宇森擔(dān)任制片人)中,我們依然可以品味到“血色浪漫”。
此后,警匪片,依然成為“港片”之代表,賭神、古惑仔、間諜系列數(shù)量驚人,品質(zhì)參差不齊。
從“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到“生死有命,富貴在天”,從家國情懷、俠義江湖,到都市社會、血色浪漫,或許警匪片中的城市江湖及真情俠義,才能給予焦慮的新浪潮影人以慰藉。
1989年前后,世界發(fā)生了很多大事。香港社會思潮涌動,王家衛(wèi)等電影人掀起了第二波新浪潮。
王家衛(wèi)延續(xù)了“血色浪漫”之風(fēng),推出了導(dǎo)演處女作《旺角卡門》。在這部劉德華、張曼玉、張學(xué)友飾演的黑幫片中,沒有小馬哥式的孤膽英雄,王家衛(wèi)塑造了兩個有血有肉、有情有義的無助青年。
王家衛(wèi)采用抽象視覺,在影片中添加了詩意般的浪漫感覺,令人萌生一種城市漂泊的孤獨感。
影片中,“當你說要走,我不想揮手的時候,愛情終究是一場空……”,王杰的這首《忘了你忘了我》響起,讓人心酸不已。
這部電影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起劉德華后面拍攝的《至尊無上2》。雖然王晶走的路數(shù)與王家衛(wèi)不同,但是這部影片中,吳倩蓮與劉德華敢愛敢恨的愛情讓人動容:
在瓢盆大雨的街頭,劉德華輸?shù)弥皇R粭l內(nèi)褲出來,與吳倩蓮沖突,后又相擁而泣;此時,欣欣跑過來,他的爸爸被人砍斷一只手,倒在雨街中痛苦掙扎。
劉德華的《一起走過的日子》悲傷配樂縈繞耳邊,場面色彩濃烈,都市愛情、父女情、兄弟情及無助感、孤獨感,感人至深,令人落淚。
香港黑幫影片,不少取景于廟街、銅鑼灣、旺角、油麻地以及當年的九龍城寨,用破爛的唐樓、骯臟的街道、局促的空間、“一樓一鳳”來展現(xiàn)香港的市井文化。很多會用內(nèi)陸移民者“阿杰”、“阿珍”、“坡豪”的顛簸生存,反襯香港本土情結(jié)。
在這種底層的直觀的本土文化中,黑幫文化的藝術(shù)化渲染,抒發(fā)了比江湖俠義更加清晰的身份情感——都市社會。
王家衛(wèi)對香港、對都市、對時代、對社會思潮的反思,以及獨特的表達方式,令人驚嘆。
1994年王家衛(wèi)推出《東邪西毒》,這是一部顛覆傳統(tǒng)、令人醉生夢死的武俠片。
故事改編于金庸的《射雕英雄傳》,實際上王家衛(wèi)給人講述了一段虛幻的武俠寓言;更準確說是借武俠之意境,講述一段現(xiàn)代讀書情感寓言。
這部劇演員陣容令人嘆為觀止,但是除了張國榮,林青霞、梁家輝、張曼玉、梁朝偉、劉嘉玲、張學(xué)友、楊采妮沒有太多連續(xù)鏡頭。
王家衛(wèi)采取了獨特的拼接方法,用旁白把畫面串連起來。整部劇將王氏風(fēng)格展現(xiàn)的淋漓盡致,單調(diào)的旁白、優(yōu)美的音樂、不斷變換的廣角鏡頭、喃喃呢語的人物、頹廢凄美的畫面,給人一種大漠茫茫、虛幻空洞的既視感、寂寞感。
但在王家衛(wèi)心中,那卻是一座迷惘的都市:一種令人無法拒絕又試圖逃避的東西。
“人最大的煩惱,就是記性太好。”
影片中,大嫂病死前托黃藥師帶給歐陽鋒一壇“醉生夢死”酒,黃藥師和歐陽鋒一同喝下“醉生夢死”,黃藥師忘卻了一切,而歐陽鋒卻記得更加清晰。
“其實'醉生夢死’只不過是她跟我開的一個玩笑?!?/span>
2002年劉德華、梁朝偉的《無間道》直接挑明了這個問題:
“我以前沒的選擇,現(xiàn)在我想做一個好人?!?/span>
《無間道》是一種無法明說的身份焦慮:
“說好了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三年之后又三年,都快十年了,老大?!?/span>
在天臺上,梁朝偉似乎可以解脫了,他對劉德華說:
“對不起,我是個警察?!?/span>
“誰知道?”
三個字,千頭萬緒,百年愁苦,令人掙扎。
與王家衛(wèi)《東邪西毒》一樣隱喻的是周星馳的《功夫》(2005)。這部片奠定了周星馳在香港電影史上一代喜劇之王的地位。
周星馳刻畫了一個上海灘黑幫亂世的時代,他將自己心中美好的世界深藏在“豬籠城寨”之中。這座城寨,暗藏高手、與世無爭,宛如當年香港的九龍城寨。
這座魚龍混雜的城寨,是周星馳揮之不去的“精神家園”。這又何嘗不是香港人的理想家園?
影片中,一位衣裳襤褸的老乞丐對一個小孩說:
警惡懲奸,維護世界和平這個任務(wù)就交給你了,好嘛?
小孩點頭說:唔!
周星馳的俠義情結(jié),是一種深藏都市之中不敢言說、卻期望一鳴驚人的虛幻感。
“豬籠城寨”,是一個超越的社會。
或許,它就是新浪潮電影的精神慰藉。
每一次焦慮,香港人都會懷念舊上海。
二戰(zhàn)后如此,周潤發(fā)的《上海灘》如此,徐克的《上海之夜》也如此,周星馳的《功夫》也如此。
“上海的靈魂,香港的橋,新浪潮導(dǎo)演為香港那段殖民歷史——那段“借來的時間”找到了宿命,它來自上海,流連上海,既有曉風(fēng)殘月的纏綿,也有殘酷夸張的命運。漫游在兩個城市,一個游客必須像一個感傷的考古者,呼吸著海風(fēng),摸索著摩登的味道,一切無關(guān)風(fēng)月,而欲望的新都早就向全世界敞開了懷抱。【11】”
將迷離心緒傾注于上海,王家衛(wèi)的《花樣年華》最令人陶醉。
2004年,王家衛(wèi)又拍攝了《2046》。
周慕云從新加坡返回香港,住進東方酒店2047號房。為了與過去更好的告別,他寫下小說《2046》——說只要搭上了前往2046的列車,人們就可以找回失去的記憶……
“2046”,是一個房間號,是一個令香港人糾結(jié)的數(shù)字。
后記
有人說,香港是“借來的時間,借來的地方?!?/span>
歲月神偷說:“當你發(fā)現(xiàn)時間是賊了,他早已偷光了你的選擇?!?/span>
有人說,“香港電影已死?!?/span>
死的意思,大概就是時間被偷走了吧!
【1】花樣年華(電影),王家衛(wèi),2000年;【3】香港電影的秘密,大衛(wèi)·波德威爾,海南出版社;【4】Tak Wing Chan,'Intergenerational Social Mobility in Hong Kong’,Occasional Paper No.45,Hong Kong Institute of Asia-Pacific Studies,The Chinese University of Hong Kong;【5】一九七一年香港年報,香港政府,香港:天天日報有限公司;【6】移民電影與香港的身份表達及其困境,徐勇,電影藝術(shù);【7】新移民小說研究,倪立秋,上海交通大學(xué)出版社;【8】東西方電影,魏時煜,香港城市大學(xué)出版社;【12】香港新浪潮電影,卓伯棠,復(fù)旦大學(xué)出版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