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十至十三世紀,古代中國正處在一個大變革的時代。隨著公元907年唐王朝的崩潰,在唐王朝的廢墟上,先后出現(xiàn)多個地方割據(jù)政權(quán),如五代十國以及遼、宋、西夏、金、西遼、喀喇汗、大理等。其中遼與北宋、金與南宋,又構(gòu)成中國歷史上的第二次南北朝時期。直到公元1279年元朝滅亡南宋,古代中國才再次重回大一統(tǒng)。然而三百余年的分裂割據(jù),不僅未能阻擋“分久必合”的腳步,而且為中華民族及今日國家版圖的形成奠定重要基礎(chǔ),元朝實現(xiàn)大一統(tǒng)后,歷經(jīng)元、明、清三朝,古代中國再也不曾陷入分裂。從政治歷程上看,如果說十至十三世紀向我們展現(xiàn)了中華民族不斷克服分裂,不斷走向鞏固統(tǒng)一的歷史過程,那么,構(gòu)成這一過程的深層原因,則是各民族心靈深處不斷增強的、深沉的相互認同的“中華意識”。 費孝通先生指出:“中華民族作為一個自覺的民族實體,是近百年來中國和西方列強對抗中出現(xiàn)的,但作為一個自在的民族實體則是幾千年的歷史過程所形成的?!痹谥袊糯?,“中華民族”雖然尚屬于“自在的民族實體”,甚至未出現(xiàn)“中華民族”這一概念,但存在中華意識。其中,作為中華文化標(biāo)識和根源的炎黃文化,為我們探索中國歷史上的中華意識提供了關(guān)鍵線索。 關(guān)于炎黃文化的研究,伊沛霞(Patricia Buckley Ebrey)注意到唐宋時期一些非漢家族通過將炎帝或黃帝追溯為始祖、遠祖而成為漢人;王明珂論及唐代以來北方民族的炎黃子孫身份認同;趙永春指出契丹人號稱“炎黃子孫”是“中國”認同形成的表現(xiàn);羅炳良論及炎黃文化傳統(tǒng)促使遼夏金元歷史認同觀念產(chǎn)生。據(jù)此看,目前學(xué)界并未系統(tǒng)關(guān)注遼夏金元時期各民族、各族群的炎黃文化與中華意識,亦未注意到契丹、黨項與女真、蒙古之間炎黃文化認同的區(qū)別,以及十至十三世紀炎黃文化認同對此前北朝諸族的繼承、發(fā)展和變革,及其對后世明清的影響。故本文擬在前賢研究的基礎(chǔ)上,充分利用傳世典籍和出土文獻,考察遼夏金元時期的炎黃文化認同,借以反映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發(fā)展的階段特征,進而呈現(xiàn)其發(fā)展的深度與廣度。 一、遼夏的炎黃祖先敘事與中華意識 契丹,本為宇文鮮卑別部。宇文鮮卑被慕容鮮卑所破,契丹和庫莫奚“俱竄于松漠之間”。北魏以來,契丹諸部與中原王朝交往較多。唐末天祐四年(907),耶律阿保機成為契丹可汗,后于916年稱帝建國(契丹國);大同元年(947),契丹攻克后晉都城開封,契丹皇帝耶律德光(遼太宗,阿保機子)改國號遼。契丹立國后,吸收中原制度和文化,漸形成“中國”認同。 契丹族源記憶,原有“青牛白馬”傳說,謂白馬神人與青牛天女相遇于木葉山,配偶后生八子,是為契丹八部。然伴隨契丹“中國”認同形成,契丹族源記憶也發(fā)生改變?!哆|史·世表·序》曰: 庖羲氏降,炎帝氏、黃帝氏子孫眾多,王畿之封建有限,王政之布薄無穹,故君四方者,多二帝子孫,而自服土中者本同出也??贾钗闹苤稌?,遼本炎帝之后,而耶律儼稱遼為軒轅后。儼《志》晚出,盍從周《書》。蓋炎帝之裔曰葛烏菟者,世雄朔陲,后為冒頓可汗所襲,保鮮卑山以居,號鮮卑氏。既而慕容燕破之,析其部曰宇文,曰庫莫奚,曰契丹。契丹之名,昉見于此。從遼代墓志來看,契丹為黃帝子孫,當(dāng)是契丹人共識。遼圣宗統(tǒng)和二十七年(1009)《蕭氏墓志》稱志主丈夫耶律污斡里“其先出自虞舜”。虞舜為黃帝八世孫、昌意七世孫??梢?,至晚遼圣宗朝,契丹人已自稱黃帝子孫。不過,《蕭氏墓志》稱耶律氏出自虞舜,與耶律儼《皇朝實錄》“稱遼為軒轅后”略異,可能遼朝官方尚未確定耶律氏在黃帝子孫譜系中的具體位置。遼道宗壽昌元年(1095)《永清公主墓志》曰:“蓋國家系軒轅黃帝之后?!庇狼骞鳛檫|景宗第三子耶律隆裕(遼圣宗弟)孫女,此墓志所言堪稱契丹宗室自稱“黃帝之后”之鐵證。綜合《蕭氏墓志》《永清公主墓志》和耶律儼《皇朝實錄》的完成時間,契丹(耶律氏)為黃帝之后,作為遼朝官方說法,大抵是在景宗至道宗時期定型的。另外,契丹宗室耶律氏多以漆水為郡望、封爵,似與他們自稱黃帝子孫有關(guān);而從耶律氏封漆水郡王時間看,契丹“黃帝子孫”心理認同萌發(fā),或許不晚于遼世宗朝。 契丹人自稱軒轅黃帝之后,當(dāng)受到鮮卑影響。契丹源出鮮卑,而鮮卑自北朝以來即祖述炎黃。契丹長期與中原王朝交往,尤其歸附唐朝后,漸以“化內(nèi)人”自居,當(dāng)了解其先鮮卑人自稱炎黃子孫。受此影響,契丹自詡炎黃子孫就很自然了。而且,契丹在唐朝受羈縻府州管理,漸成為“化內(nèi)人”“唐人”,應(yīng)當(dāng)也了解其他入唐北方民族祖述炎黃的情況,立國后祖述黃帝,可能也受到各入唐北族之影響。 那么,遼代契丹人為何自居軒轅黃帝之后,而未像元代史官所論一般,以炎帝為先祖呢?馮家昇曾推測耶律儼《皇朝實錄》:“《太祖紀》前亦有《序紀》,如魏收《魏書》者耶?”溫拓進一步提出契丹參考北魏拓跋氏先世傳說,改造本族先世傳說,“使得拓跋之'鮮卑—黃帝’說與契丹之'鮮卑—黃帝’說相勾連”。可見,遼代契丹祖述黃帝,可能是效法北魏拓跋氏。 契丹立國后130余年,同為游牧民族的黨項建立西夏國,與遼、宋并立。黨項人對自身祖先的追述,同樣存在效法北朝的一面。較諸契丹,黨項人確立黃帝祖先記憶有個優(yōu)勢,即西夏君主拓跋氏,與北魏皇族同姓,為其祖述黃帝提供了中介。黨項拓跋氏、西壁氏、獨孤氏、折氏等,似皆與鮮卑存在淵源。這一情形出現(xiàn),可能是鮮卑(尤其西部鮮卑)融入羌人后的結(jié)果。 公元1038年(北宋寶元元年/西夏天授禮法延祚元年),李元昊稱帝立國。次年,他遣使宋朝上表,自稱“祖宗本后魏帝赫連之舊國,拓跋之遺業(yè)也”,儼然以北魏拓跋氏后裔自居。他甚至曾因襲北魏孝文帝“改姓元氏”之舉。李元昊使黨項拓跋氏接續(xù)北魏拓跋氏,也是間接承認黨項拓跋氏為黃帝子孫。 研究者提出李元昊祖述拓跋氏乃至黃帝,是“欲效仿拓跋鮮卑建立北魏政權(quán)而稱帝建國”。不過,黨項拓跋氏祖述“黃帝—北魏拓跋氏”,早見于唐五代黨項拓跋氏墓志。比如《拓拔馱布墓志》曰:“其先黃帝子昌意之后。昌意少子受封朔土,因軒轅氏以土德王,北俗謂土拓,謂后拔,故以拓拔而命氏焉。當(dāng)有魏握符建元,歷祀數(shù)百,典章文物,備在良史……其后,有蒿頭川王是稱黨項,徙湟中故地,與渾部雜居?!秉h項拓跋氏以鮮卑拓跋氏為中介,上溯至昌意和黃帝??梢?,西夏黨項人祖述黃帝,遠承鮮卑拓跋氏,近襲唐代黨項祖先記憶。 西夏黨項人祖述黃帝,更典型的案例來自西夏文《宮廷詩集》?!秾m廷詩集》大抵寫作于夏仁宗乾祐十六年(1185)至神宗光定十一年(1221)間,其中甲種本詩集第8首《嚴駕山行歌》有云: 詳載始于過去祖軒轅,我等言說何時終?故襲位自北魏拓跋氏,無土筑城圣教導(dǎo)。西夏君主祖述“黃帝—北魏拓跋氏”,還見于宋人之說。北宋范仲淹鎮(zhèn)撫西北之際,曾致書李元昊曰:“大王又以拓跋舊姓之后,且堯、舜、禹、湯固有后裔,復(fù)可皆立為帝。若大王之國,有強族稱單于鮮卑之后,俱思自立,大王能久安乎?”從范仲淹之說來看,李元昊自居北魏“拓跋舊姓”,當(dāng)有著借此祖述黃帝為稱帝建國塑造正統(tǒng)性的目的。南宋羅泌《路史》更明確將黨項置于“黃帝后姬姓國”中,稱“黨項,煙之后”;而煙,《路史》載為黃帝少子昌意季子,“煙遷北土,后為黨項之辟,為拓跋氏”??梢姡飨狞h項人祖述黃帝,已得到宋人認可。 概言之,契丹和黨項塑造黃帝祖先記憶,皆效法北朝,尤其是北魏拓跋氏。他們通過祖述黃帝,促使本族“中華化”,推動遼、夏政權(quán)“中國化”,標(biāo)榜政權(quán)合法性、正當(dāng)性。就此而言,十至十三世紀,契丹(遼)和黨項(夏)的黃帝祖先記憶確立,存在著現(xiàn)實政治需求考量。 不過,遼、夏政權(quán),畢竟與十六國北朝有所不同。契丹、黨項在唐朝皆曾受羈縻府州管理,當(dāng)已萌生胡漢諸族皆屬“中華”“中國”之觀念。遼、夏立國后,契丹、黨項雖祖述黃帝,卻仍保留了強烈的本族意識,而二者又自稱“中華”“中國”。邊裔族群自稱“中華”,北朝政權(quán)或邊疆政權(quán)以“中國”自居,意味著族屬、族源不再是“中華”意識的主要依據(jù)或標(biāo)準。“中華意識”開始邁向一個新的階段。 二、金元的炎黃文化認同與中華意識 學(xué)界一般認為,在歷史認同內(nèi)涵的血緣方面,就邊疆民族來說,無論是多民族政權(quán)分立時期的遼、西夏、金等政權(quán)的統(tǒng)治民族,還是中華民族多民族統(tǒng)一時期的元、清大一統(tǒng)王朝時期的統(tǒng)治民族,多將自己或其他民族的祖源追溯至炎黃二帝。然而,以金元時期為分界線,中國古代邊疆民族的炎黃文化認同呈現(xiàn)出前后兩期明顯的發(fā)展變化。 早在東周時代,炎帝、黃帝即被描述為華夏和一些邊裔族群的祖先。至西漢司馬遷撰《史記》,將文獻記載和調(diào)查的邊裔傳說予以整合,構(gòu)建“華夷同源”說,將華夏與邊裔族群皆描述成炎黃苗裔。十六國北朝,邊裔族群匈奴、鮮卑等漸自覺確立炎黃祖先記憶,推動本族“中華化”和確立政權(quán)合法性。尤其西魏北周時期,鮮卑、氐羌諸族既保持本族認同,又祖述炎黃,令炎黃二帝成為“華夷共祖”。隋唐時期,炎黃祖先記憶得到延續(xù)和擴展。一方面,北朝以來進入中原的鮮卑、匈奴諸族,維持炎黃祖先記憶。另一方面,新入華胡族,如鐵勒、粟特等,不乏接受炎黃子孫身份者。 遼宋夏時期,契丹、黨項皆效法北朝,祖述黃帝,自稱中華。宋朝士大夫也繼承和發(fā)展了司馬遷、魏收以來史家之民族史觀,認可炎黃為“華夷共祖”。南宋羅泌《路史》整理此前文獻,描述了一套完整的“炎黃古史系統(tǒng)”: (黃帝)元妃西陵氏,曰儒祖,生昌意、玄囂、龍苗。昌意就德,遜居若水,有子三人,長曰乾荒,次安,季煙。乾荒生帝顓頊,是為高陽氏;安處西土,后曰安息,漢來復(fù)者為安氏延、李氏;煙遷北土,后為黨項之辟,為拓跋氏。至郁律二子,長沙莫雄,次什翼犍,初王于代,七子。其七窟咄生魏帝道武,始都洛,為元氏。十五世,百六十有一年。羅泌在司馬遷“炎黃古史系統(tǒng)”的基礎(chǔ)上,吸收十六國北朝、隋唐以來形成的“華夷共祖”認同,將北魏等北方民族納入這一系統(tǒng)之中。將漢人(華夏)和拓跋鮮卑、黨項、安息(粟特安國)等皆納入黃帝子孫之列。 不過,遼夏之“中華”意識、“中國”認同,呈現(xiàn)出新的面貌。他們雖祖述炎黃,但明顯保留了本民族意識和文化認同,卻又不妨礙他們認同“中華”“中國”。張博泉提出,遼宋金時期,民族關(guān)系和民族意識“發(fā)生了重大的轉(zhuǎn)折性的變化,不僅'華夷’不能從'天下一體’中分割,而各族在'中國’中亦不可分割”,“宋是'中國’,遼、金也是'中國’,在遼、金統(tǒng)治下的中國正在朝著有利于'中華一體’發(fā)展”??梢哉f,遼金以來,“中華”得以“再造”,漸成為超越族屬和血緣的、包含中國各民族的政治—文化共同體。在這種情形下,“炎黃祖先記憶”或“炎黃子孫身份”,作為邊裔族群形成中華意識的媒介作用或標(biāo)志意義下降,“炎黃文化認同”“炎黃歷史傳統(tǒng)”成為各民族共同的精神標(biāo)識。 金元時期,女真、蒙古等民族在追溯族源和祖先時,不再刻意強調(diào)炎黃子孫身份。金宣宗貞祐四年(1216)曾發(fā)生過一次關(guān)于女真先世的討論?!督鹗贰埿行艂鳌吩唬?/p> 元朝君臣,同樣未刻意塑造蒙古的炎黃祖先記憶。元朝統(tǒng)一中國后,仍以“蒼狼白鹿”作為蒙古祖先傳說。研究者提出金元以降女真、蒙、滿等族,未祖述炎黃,“在于這些民族都有自己的語言文字和民族歷史,如果記憶過于深刻,不易遺忘,也就不便于重新書寫和建構(gòu)。而且,正值當(dāng)時中原積弱,吸引力不強,因此各族融入華夏正統(tǒng)的動力也略顯不足”。語言文字和民族歷史的存在,固然是女真、蒙、滿等族不能輕易祖述炎黃的理由之一;但考慮到唐代回鶻和遼代契丹亦有著自己的文字和歷史,卻均祖述炎黃,可見邊裔民族進入中原,吸收漢文化后,將炎黃祖先嫁接到本族祖先記憶之上,并非難事。金元以降,邊裔民族不再刻意祖述炎黃,關(guān)鍵在于華夷內(nèi)外之別已被打破,時人已承認漢人和邊裔民族都是“中國”之民,皆屬“中華”,不必刻意強調(diào)祖先或血緣了。 當(dāng)然,金元以降,祖述炎黃的觀念并未徹底消失。元修《遼史》討論契丹應(yīng)祖述黃帝還是炎帝,即其遺風(fēng)。金元以來,北族君主、貴族不再刻意祖述炎黃,但無不自稱中華正統(tǒng),承認本朝為炎黃以來中國歷史之延續(xù)。炎黃歷史傳統(tǒng),實為金元以來各政權(quán)、各民族塑造中華意識的重要知識。 金朝自稱中華正統(tǒng),利用“五德終始說”論證金朝統(tǒng)緒,編成《大金德運圖說》。《大金德運圖說》安排金朝德運,上承庖犧、神農(nóng)、黃帝以來歷代德運,顯然自視為炎黃以來歷史之延續(xù)。而且,正如趙永春指出的,金人編制王朝德運,同時承認南北朝,“將'五德終始’學(xué)說的單線性發(fā)展模式改為復(fù)線性發(fā)展模式”;對唐、宋、遼三朝歷史“均具有認同意識”,形成一種“中國歷史復(fù)線性發(fā)展觀念”。金朝不僅自稱中華正統(tǒng),而且將此前胡漢政權(quán)均納入中國歷史譜系中。金朝還上承唐、宋,祭祀三皇五帝等前代帝王。《金史·禮志》稱,金朝祭祀前代帝王,“三年一祭,于仲春之月祭伏犧于陳州,神農(nóng)于亳州,軒轅于坊州,少昊于兗州,顓頊于開州,高辛于歸德府,陶唐于平陽府,虞舜、夏禹、成湯于河中府,周文王、武王于京兆府”。祭祀前代帝王,自是表明金朝自認為接續(xù)了炎黃以來中國帝王統(tǒng)緒。 元朝時期,“五德終始說”不再流行,但祭祀三皇五帝以來先代帝王則得到延續(xù)和發(fā)展。元朝上承宋、金,繼承了中原王朝祭祀先代帝王的傳統(tǒng)。元世祖中統(tǒng)三年(1262),即“修河中禹廟,名建極宮;五年,建帝堯廟于平陽,以田十五頃供祭祀”;其后,元朝各代皇帝先后敕建過伏羲、女媧等先代帝王廟。這正體現(xiàn)了元朝對先代帝王的崇敬和對中國歷史、中華文化的認同。另外,元朝州縣通祀三皇廟?!对贰ぜ漓胫尽吩唬骸霸懺辏?295),初命郡縣通祀三皇,如宣圣釋奠禮。太嗥伏羲氏以勾芒氏之神配,炎帝神農(nóng)氏以祝融氏之神配,軒轅黃帝氏以風(fēng)后氏、力牧氏之神配。黃帝臣俞跗以下十人,姓名載于醫(yī)書者,從祀兩廡。有司歲春秋二季行事,而以醫(yī)師主之”。元朝祭三皇,將之視作醫(yī)家始祖,可能上承宋、金民間信仰或地方祭祀;但州縣通祀三皇,是元朝新制。此舉擴大了三皇的影響,亦反映了元朝統(tǒng)治者在醫(yī)學(xué)領(lǐng)域?qū)χ腥A文化的認同。 三、遼夏金元炎黃文化與中華意識的影響 歷經(jīng)遼夏金元時期,以炎黃文化為紐帶確立的中華意識,對明清兩朝各階層、各民族產(chǎn)生了深遠影響。 其一,炎黃祖先記憶擴展到各個階層,獲得各民族、各階層的普遍接受,成為日后中華意識發(fā)展和“中華一體”凝聚的重要基礎(chǔ)。清朝君臣雖未刻意塑造滿洲的炎黃祖先記憶,如清朝官修《滿洲源流考》考辨“肅慎—挹婁—勿吉—靺鞨—女真—滿洲”的族群發(fā)展源流,亦不將滿洲上溯至炎黃。但祖述炎黃的觀念不僅未消失,反而更加深入人心。魯迅先生曾說:“我沒有看過《清史》,不得而知,但據(jù)老例,則應(yīng)說是愛新覺羅氏之先,原是軒轅黃帝第幾子之苗裔,遁于朔方,厚澤深仁,遂有天下,總而言之,咱們原是一家?!睆闹锌梢婇L期以來在人們印象里邊裔民族往往祖述炎黃。又如康有為曾說:“滿洲云者,古為肅慎,亦出于黃帝后”;嚴復(fù)認為,滿漢“同是炎黃貴種,當(dāng)其太始,同出一源”。在追溯滿族的先祖時,皆將其追溯至“炎黃子孫”。 更為關(guān)鍵的是,明清以降,民間家譜往往同樣祖述炎帝、黃帝等先代帝王。清人龔自珍曰“民之生,盡黃帝、炎帝之后也,盡圣者之后也”,孫治曰“今之氏族,莫非黃炎之后”,即由此發(fā)出的感慨。就此來講,炎黃祖先實得到了更廣泛的接受。 其二,金元確立的炎黃祭祀文化,被明清兩朝繼承和發(fā)展。明、清二朝,將此前于各地分祀先代帝王的方式,改為于京師立歷代帝王廟祭祀。明洪武六年(1373),監(jiān)察御史蒙古人答祿與權(quán)進言明太祖,稱“我朝繼正統(tǒng)而有天下”,倡議皇帝“躬祀三皇之禮”。明太祖受此啟發(fā),于京師立廟祭祀三皇、五帝、三王和漢、唐、宋、元創(chuàng)業(yè)之君;其后,明朝皇帝對廟中祭祀皇帝及相關(guān)禮儀有所調(diào)整,但歷代帝王廟得到長期保存。明朝立歷代帝王廟,無疑認可明朝為三皇五帝以來中華歷史之延續(xù)。值得注意的是,倡議明朝皇帝“躬祀三皇”者,是蒙古族官員;明太祖定歷代帝王廟祭祀帝王,包括元世祖忽必烈。可見,明朝蒙古人認同“中華”,明朝皇帝承認元朝為中華王朝。 清朝上承明制,延續(xù)了歷代帝王廟祭祀制度。在歷代帝王廟中,“圣作明述之君,守文繼體之主”一脈相承、先后相繼,呈現(xiàn)出完整的統(tǒng)緒。研究者指出:“對包括黃帝在內(nèi)的歷代帝王的奉祀,既表明了清統(tǒng)治者以正統(tǒng)自居的立場,也反映出一代王朝對自古相傳的中華統(tǒng)緒的認同和接續(xù)?!鼻宄瘹v代帝王廟,較諸明朝,擴大了祭祀范圍,更充分展現(xiàn)了歷代中華王朝的前后承繼。尤其清朝將明太祖、明成祖、明孝宗(崇禎)等納入歷代帝王廟,展現(xiàn)了明清二朝的承繼關(guān)系。清朝還將北魏、遼、金等北族政權(quán)皇帝納入祭祀帝王范圍,充分肯定了北族政權(quán)的中華王朝屬性,也是清朝以中華正統(tǒng)自居的體現(xiàn)。 金元以來,歷朝祭祀先代帝王,尤其明清立歷代帝王廟,表明各王朝無論胡漢,皆自稱炎黃以來中華歷史之延續(xù),各政權(quán)、各民族皆認同“中華一體”的理念。清乾隆帝說“中華統(tǒng)緒,不絕如縷”,認為“中華”或者“中國”從未滅亡或中斷,中華歷史和文化延續(xù)了數(shù)千年,而清朝也在延續(xù)“中華統(tǒng)緒”。這正是“中華一體”的典型表現(xiàn)。 其三,清朝藏文史籍亦受遼夏金元炎黃文化與中華意識影響,記述三皇五帝以來中原王朝歷史,并將三皇事跡區(qū)分為“王統(tǒng)史”和“文明史”。 “王統(tǒng)史”,即中原王朝歷代史。藏文史籍將之上溯至三皇五帝,并接受漢文史籍中“華夷同源”的“炎黃子孫”觀念?!稘h區(qū)佛教源流記》稱:“顓頊高陽氏乃少嗥長子昌意之子……其小弟被北方一邦國推戴為王,其后裔乃后期魏國之諸王也。”《如意寶樹史》稱:“高陽氏弟弟的后裔為鮮卑王族?!庇址Q:“第二皇炎帝苗裔建霍爾契丹國,共出九帝,國號大遼?!睂⒍吲c《魏書》《遼史》比對,不無謬誤;但二書顯然接納了拓跋鮮卑系出昌意子、契丹源出炎帝之說。鮮卑、契丹等族的炎黃祖先記憶,“潛移默化地影響著藏族史學(xué)的歷史認識”。 “文明史”,即物質(zhì)文明和精神文明的發(fā)明史。先秦以來,三皇五帝被華夏人群描述為各種典制文物的發(fā)明者。藏文史籍在一定程度上接受此類“文明史觀”,特別是在醫(yī)學(xué)方面。《漢區(qū)佛教源流記》稱炎帝神農(nóng)氏首撰醫(yī)學(xué)論典;《土觀宗派源流》認為藏醫(yī)源于“漢土”,而醫(yī)學(xué)起源于“最初三皇中的第二炎帝神農(nóng)氏首作《本草經(jīng)》”,“此為天竺及其他地方皆沒有的特法”。 從藏文文獻來看,藏族與蒙古族類似,并未刻意祖述炎黃;但其并不否認炎黃二帝的“華夷共祖”身份,更認可炎黃二帝的“文化初祖”地位。邊裔民族已自覺認同“中華”,將中華歷史看作多民族共同創(chuàng)造、共同書寫的歷史?!爸腥A一體”意識,已深入“中國”的內(nèi)陸和邊疆。 余 論 綜上所述,在中國歷史的長河中,炎黃文化作為“中華文明的精神標(biāo)識”,成為凝聚各民族的精神紐帶。而遼夏金元時期正是炎黃祖先內(nèi)化為各民族共同的歷史傳統(tǒng)、文化傳統(tǒng)、精神標(biāo)識的關(guān)鍵時期。 研究者指出,族源記憶“作為伴隨一個民族起源的敘事,'變化’與'修正’之中必然有'根本’所遵,重構(gòu)應(yīng)出于民族'自我’意識,并基于現(xiàn)實的族群融合背景,唯其如此,才能成為聚合民族共同體的精神紐帶”。中國北方民族之炎黃祖先記憶,或基于“根本”,或基于現(xiàn)實族群融合。亦有民族祖述炎黃,兼顧根本和現(xiàn)實,例如契丹祖述黃帝,既上承鮮卑,又考慮到遼代契漢融合。 北族進入中原后,“改變”或“修正”族源,重塑或凸顯炎黃祖先記憶,皆是中華意識形成的體現(xiàn)。但遼夏金元以來,各民族漸自覺意識到彼此皆為“中華”,不必僅依據(jù)族源記憶、祖先記憶來判定是否為“中華”。金元以來,進入中原的諸民族,包括女真、蒙、滿等族,不再祖述炎黃。但他們都認同“中華”,承續(xù)炎黃以來的中國歷史傳統(tǒng),接受炎黃以來的中華文化傳統(tǒng)。金元以降明清等政權(quán),漸拋棄以往較狹隘的“華夷之辨”“夷夏之防”觀念,在承認民族多元的基礎(chǔ)上,繼承炎黃以降的歷史傳統(tǒng)與文化傳統(tǒng),確立多民族大一統(tǒng)的中華意識。此種“中華一體”觀念,促使中華意識發(fā)展成超越胡漢華夷各族之上的高層次認同,推動了歷史上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的自覺和發(fā)展,為近代以來中華民族意識自覺和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鑄牢奠定了重要的歷史基礎(ch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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