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憲益是當代少有的舊體詩高手。雖然自稱“亂打油”，通俗易懂的詩句中卻蘊含著深刻的人生體悟，舊有的形式被運用得游刃有余，怎么寫，怎么有。以我愚見，其可觀者有三：

一是木山英雄所謂“狂放的丈夫氣”，即敢罵；

二是楊氏典型的幽默感，即敢笑；

三是成句的妙用，即敢借。

三者一起構成了楊氏獨特的風格。這里選錄的十六首詩根據的是兩個版本的《銀翹集》（香港天地圖書有限公司1995年版和福建教育出版社2007年版）。

        有興趣的請看日本學者木山英雄的《人歌人哭大旗前：毛澤東時代的舊體詩》（趙京華先生譯，三聯(lián)2016年版）。毛時代有一批知識分子選擇了舊體詩作為抒寫感情發(fā)表議論的媒介，是頗值得研究的一個現(xiàn)象，惜哉又被日本人占了先。也可參看楊憲益的英文自傳White Tiger（香港中文大學出版社2002年版）。

一九六八年四月下旬某夜遭逮捕口占一律

低頭手銬出重圍，屏息登車路向西。

開國應興文字獄，坑儒方顯帝王威。

官稱犯罪當從罪，君問歸期未有期。

同席囚徒早酣睡，屈身擠臥醉如泥。

戲答謝嚴文井兄送蛤蚧酒

早知蛤蚧壯元陽，妻老敦倫事久忘。

偶見紅顏猶崛起，自慚白發(fā)尚能狂。

久經考驗金剛體，何用催情玉女方。

圣世而今斥異化，莫談污染守綱常。

【作者自注】

少時讀清人筆記，謂某理學家每作日記必書某夜與夫人敦倫幾次。某新詩人常言新詩界的第幾次崛起，故戲用此詞，并非如此色迷心竅也。

【編者注】

敦倫：敦，勉勵也；倫，倫常也。敦倫，敦睦人倫，房事也。理學家之迂腐虛偽可知也。

懷苗子、郁風

世事而今盡倒顛，羨君海外獲桃源。

迎來亞運強充胖，一見華僑便要錢。

人血饅頭難續(xù)命，狗皮膏藥豈延年。

會看三峽功成日，一片汪洋浪接天。

無題

回到京城又半年，大街小巷炒銀元。

身無長物皮包骨，情有別鐘酒與煙。

沒有靠山難下海，行將就火快升天。

玉樓正缺承包匠，早去能拿回扣錢。

【編者注】

“玉樓”句用李賀“帝成白玉樓，立召君為記”之典。

銀行

驚聞今日整銀行，兔死狐奔亦可傷。

自古有權方有勢，從來擒賊不擒王。

貪財終作喪家犬，獲利甘當替罪羊。

恨不生為太子黨，早攜巨款去留樣。

一九九三年七月

青海

青海千村付濁流，官家只管蓋高樓。

江山今日歸屠狗，冠帶當朝笑沐猴。

舉世盡從愁里老，此生合在醉中休。

兒童不識民心苦，卻道天涼好個秋。

一九九三年九月

【作者自注】

青海有水庫決堤。“舉世”為唐杜荀鶴句。

有感

忽見書攤炒《廢都》，賈生才調古今無。

人心不足蛇吞象，財欲難填鬼畫符。

猛發(fā)新聞壯聲勢，自刪辭句弄玄虛。

何如文字全除凈，改繪春宮秘戲圖。

一九九三年十月

祝酒辭

常言舍命陪君子，莫道輕生不丈夫。

值此良宵須盡醉，時間難得是糊涂。

謝酒辭

休道舍命陪君子，莫言輕生亦丈夫。

值此良宵雖盡興，從來大事不糊涂。

一九九三年十月

賣書號

出版繁榮印刷忙，秘聞艷史色琳瑯。

公家自有防風洞，垃圾今成聚寶箱。

干部無聊賣書號，官僚只管蓋圖章。

蒼天已死黃天立，何必多余說掃黃。

一九九三年

有償新聞

報刊原本是宣傳，只要宣傳便要錢。

湊趣文章皆上品，發(fā)財企業(yè)盡高賢。

舊人難比新人貴，真貨何如假貨廉。

首版保留歌盛世，主編得此保平安。

一九九三年

無題

釋道基督不一門，世間只有一言真。

莫談天下人負我，不可我負天下人。

住公寓有感

一生漂泊等盲流，到處行吟亂打油。

無產難求四合院，余財只夠二鍋頭。

人間雖少黃金屋，天上修成白玉樓。

堪笑時人置家業(yè)，故居留得幾春秋。

【作者自注】

此亦酸葡萄之類也。

知了

知了誰言不像官，平生絕技是宣傳。

自吹成就聲名震，假冒清高風露餐。

暑熱攀高棲碧樹，秋涼走穴覓黃泉。

暗中吸盡民膏血，腰滿腸肥便掛冠。

一九九五年八月

【編者注】

“秋涼”句謂秋后知了鉆入地洞，“走穴”、“黃泉”喻官員敗露。

螳螂

勇斗車輪不顧身，當仁不讓性情真。

填波精衛(wèi)雄心壯，斷首刑天猛志存。

敢舍微軀膏社稷，要留正氣滿乾坤。

捕蟬本是圖清凈，黃雀何須助惡人。

【作者自注】

古語云：“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悼乃迭

早期比翼赴幽冥，不料中途失健翎。

結發(fā)糟糠貧賤慣，陷身囹圄死生輕。

青春作伴多成鬼，白首同歸我負卿。

天若有情天亦老，從來銀漢隔雙星。

一九九九年十一月

【編者注】

可參啟功《痛心篇》二十首

其五

今日你先死，

此事壞亦好。

免得我死時，

把你急壞了。

其十二

君今撒手一身輕，

剩我拖泥帶水行。

不管靈魂有無有，

此心終不負雙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