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貓從霧霾中冒了出來,徑直穿過庭院,來到玻璃門外一骨碌躺了下去。陳家蓀正在茶桌邊洗茶,冷不丁出現(xiàn)的黑影嚇了他一跳。隔著玻璃,他看到那只貓渾身都是濕的,像一堆被人扔掉的破棉紗。他敲了敲門玻璃,想用聲音把它趕走,沒成功。 遠處的山脈隱沒在霧霾中,一團陰沉的水汽里,周圍出奇得安靜。 坐在茶桌前喝茶,陳家蓀習慣性地把目光投向庭院,盡管這會兒除了一片灰蒙,什么風景也看不到。 那只貓?zhí)稍谀抢镆粍硬粍?。“不會是死了吧?”陳家蓀把目光抬高,故意不去看那只貓。 一只麻雀飛過廊檐。又飛過去一只。接著響起一串鞭炮聲。 快要過年了。 陳家蓀住在城西鳳凰臺別墅區(qū)。這套房子是兒子出錢買的。兒子在美國工作,不能經?;貋砜赐改?,買套大房子讓父母住得好一點,算是他的一番孝心。在陳家蓀夫婦看來,房子大小無所謂,他們滿意的是有個院子,種種花聽聽雨賞個雪什么的,挺好。人生何求,不求富貴,但求安寧自在??上?,新鄰居的到來,把他們平靜的生活攪亂了。 他們的新鄰居是學院紀檢書記魏正高。說起來,魏正高與陳家蓀算是同事,但兩人一個教學、一個行政,基本沒什么交集。 陳家蓀原來的鄰居是商業(yè)總公司總經理寧總。寧總老伴過世后,他被孩子接去北京,空下來的房子閑置了一段時間,后來掛到房產網上出售,聽說賣了個好價錢。 “買主竟是魏正高?咋就那么巧?再說,這個人年紀輕輕,哪來的那么多錢?”陳家蓀的妻子冷梅在文化館工作,劇作家,天生有些敏感。 陳家蓀說,別人家的事,咱可說好了,就堅持“三少”原則:少說,少聽,少管。 不過,魏正高對別墅進行重新裝修的時候,陳家蓀還是特意過去問了句“有沒有需要幫忙的地方”,老話說得好,遠親不如近鄰,何況兩人還是同事。魏正高微笑著朝陳家蓀擺了擺手,不用不用,老陳,你忙你的去。魏正高又高又胖,在陳家蓀面前原本就有居高臨下的氣勢,關鍵是他說話的口氣,客氣,敷衍,夾雜著一絲不耐煩,一句“老陳”更是讓陳家蓀尷尬,一個比自己年輕十幾歲的人,竟然用“老陳”而不是“陳老師”稱呼他,陳家蓀感覺自尊心受了傷害?!拔疫@豈不是拿熱臉貼人家冷屁股,咋就這么自輕自賤?!彼脨乐氐阶约以鹤永铮F藝大門在他身后咣當一聲關上,又猛一下彈了回來。 魏正高的別墅一裝修就是兩年半。起重機、鏟車、大吊車,拆墻揭瓦,大動干戈。陳家蓀夫婦被折騰得不輕。好不容易等到裝修結束,清靜了沒幾天,魏正高一家浩浩蕩蕩搬來了——魏正高夫妻倆加上他們讀初中的胖兒子,還有兩只高大威猛的狗和七只貓。 做鄰居不到兩年,魏正高家那些貓讓陳家蓀傷透了腦筋。它們越墻而入,不請自來,先是抓破了冷梅的手,后來又咬破了陳家蓀的腿。冷梅被抓破手那次,院子里陽光明媚,她心情很好,端著箅子,唱著小曲兒出來晾曬魚干。一只花貓冷不丁跳到箅子上,她揮手想趕走它,結果被那貓反抓了一把。陳家蓀趕緊陪妻子去疾控中心注射疫苗。醫(yī)生叮囑他們,一定嚴格按照程序,到第三天、第七天、第十四天、第二十八天再來打針,千萬別忘了。 第二次是陳家蓀看到那些貓在他家院子里上躥下跳,如入無人之境,他氣得夠戧,跑出去轟趕,其中一只貓不但不著急走,還瞪眼瞅著陳家蓀,睥睨、挑釁,在陳家蓀看來,那就是魏正高的眼神,他忍不住跑過去,飛起一腳朝它踢去,“討厭的家伙!”陳家蓀當時穿的是短褲,雙腿裸露,他不但沒踢到貓,反被那貓咬了一口。 陳家蓀去找魏正高。他原本想跟他商量,看看是否可以把那些貓送走或者怎么辦,他們兩家之間的鐵藝柵欄,壓根不能阻擋貓進貓出,可它們畢竟影響了他的生活,總要有個說法。魏正高說,說實話老陳,我也不喜歡貓,可那貓是我老婆養(yǎng)的,我管不了,人家有養(yǎng)寵物的自由不是嗎,咱不能干涉人家自由吧?再說,我也不想讓貓跑別人家去,可它們聽不懂人話呀,您就當它們是畜生,您能跟畜生一般見識嗎,是吧?魏正高說著說著,竟拉下臉來,很嚴肅地對陳家蓀說,陳副教授,您放心好了,咱不是那種不講理的人,您把打疫苗的發(fā)票給我,所有費用我全部報銷。 碰上這種鄰居,陳家蓀只能自認倒霉。 又有什么辦法呢。陳家蓀想,改變不了別人,只能改變自己。 從此,只要看到庭院里有貓的身影,他和妻子就待在室內不出去?!熬彤敍]有院子好了,咱原來不一直都住高樓上的嘛,就當沒有院子好了?!标惣疑p安慰妻子。 正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那群貓,他們惹不起,也躲不起。 這天晚上,陳家蓀頭痛,看不進書去,就在電腦上下載了一部電影《寂靜之地》??赐觌娪埃挂呀浬盍?。深邃的夜空中,月明星稀,像梵高的油畫。 陳家蓀打開房門來到院子里。 夜闌人靜,微風輕拂,樹上的葉子一片一片飄落?!扮H然有聲者,所在皆是也?!碧K東坡《石鐘山記》寫的是石之鏗然,陳家蓀覺得世間萬事萬物,比如葉落,何嘗不是鏗然有聲,一葉鏗然,始知悲秋,人生如此,怎不使人愁——還有三年,他就到了退休年齡,回首往事,陳家蓀覺得自己活了大半輩子,就像活在電影《寂靜之地》中的人那樣,為了生存始終保持“安靜”,不敢越雷池半步,到頭來,卻連個申報正教授的機會也沒得到,魏正高刻意稱呼他“陳副教授”,不就是一種諷刺么……一想到這個魏正高,陳家蓀只能自個兒在心里發(fā)恨:且看他起高樓,且看他宴賓客……沒等他“恨”完,一只貓喵嗚喵嗚,在柵欄頂上叫了兩聲,突然俯沖直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抓了他一把,又像閃電一樣躥沒影了。
安靜的辦公室里,陳家蓀正在讀黃仁宇那本《萬歷十五年》,讀得津津有味。研究了半輩子明史,出版了幾本專著,眼看到了退休年齡,他陳家蓀還沒拿到晉升正教授的名額,實在是心有不甘。他承認自己那些專著沒賣出去幾本,當下網絡時代,誰還有耐心讀紙質書,就是讀,也不會讀枯燥的學術著作。再說,他所在的學校不是什么名牌大學,正教授也好,副教授也罷,實事求是講,大家的眼界和學術水平都很有限,大部分人撰寫論文和著作,主要目的是職稱晉升而不是做學問。陳家蓀早年曾有一番鴻鵠之志,奈何所處環(huán)境俗氣太重,久而久之,心氣也就散了。這會兒他琢磨著,等自己退休后閑下來,是不是也可以試著寫一點通俗讀物。當然,不能寫得太通俗,更不能“戲說”,必須尊重歷史原貌,這是最起碼的。像這本《萬歷十五年》,作者選了一個很小的切入點,既講故事,又有看得出的學術修養(yǎng),真是不錯。 幾只麻雀在窗外一棵櫻花樹上跳來跳去,嘰嘰喳喳亂叫。陳家蓀起身來到窗邊。 根據(jù)學院規(guī)定,只有正教授才有資格享受獨立辦公室待遇。半年前,陳家蓀找過后勤部,說自己需要一個獨立辦公的地方,他帶了三個研究生,與他們一起研究課題的時候,總得有個清靜的地方吧,后勤部長當時就以“學院規(guī)定”為由,拒絕了陳家蓀提出的要求。不承想半年后,突然毫無來由地卻給了他一間?!耙苍S因為我是資格最老的副教授,照顧我?”陳家蓀轉念一想,管他呢,反正是為了教學,又不是公房私用。 剛拿到辦公室鑰匙沒幾天,紀檢書記魏正高看似信馬由韁,過來轉了一圈,說了句“老陳,咱年紀大了,以后注意身體,少管閑事,?。俊?/span> “少管閑事?我什么時候多管閑事了?你魏正高這種人不學無術,投機鉆營,你才是多管閑事!”陳家蓀討厭魏正高那副陰陽怪氣的嘴臉,腹誹了兩句,沒理他。 作為紀檢書記,魏正高算是學院領導,但陳家蓀不以為意?!熬蜁鸟R屁,他算哪門子領導?!?/span> 那天下班回到家,見妻子正在擇菜,陳家蓀換上家居服,來到廚房幫妻子做晚飯。兩人有一搭沒一搭閑說話,陳家蓀就把魏正高去他辦公室的事告訴了妻子?!澳阏f這個姓魏的,簡直莫名其妙?!?/span> 冷梅看了他一眼,說,你不覺得你這間辦公室來得蹊蹺嗎,不會是你們院長屢屢被人舉報,成天疑神疑鬼,就破例給你一間,想做點好事息事寧人? 聽妻子這么一說,陳家蓀回頭一想魏正高那句莫名其妙的話,就更覺得不可捉摸。“原來他話里有話呀,難道院長懷疑我舉報他,他憑什么懷疑我?” “上次你們學院職稱晉升,十個人競爭一個正高名額,分數(shù)打來打去,你資格最老,得分卻是倒數(shù),你懷疑人家有貓膩,加分條件有問題,打分方式也有問題,去找你們院長理論,說人家任人唯親,弄虛作假,還揚言要向上級反映,人家不會信以為真了吧?” “他要真那么想,那他就是做賊心虛?!标惣疑p骨子里是有些懦弱,平時從不多管閑事,更不喜歡惹是生非?!暗乔f別把人惹急了,狗急了還跳墻呢,何況人?!彼涿穱Z叨起學院里種種不公正,經常拿這句話壯膽。冷梅知道他的性子,從不拿他這話當回事,夫妻之間說得著說不著的,發(fā)發(fā)牢騷或者開開玩笑,如此而已。 陳家蓀正在窗前胡思亂想,一只大黑貓突然跳到櫻花樹上,把麻雀們嚇跑了。那只貓躡手躡腳往前挪動,離窗戶越來越近,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直盯著陳家蓀,嚇得他趕緊回到座位上。 貓眼睛里有刀子,太恐怖了。 一縷陽光斜照進來,落到《萬歷十五年》最后一頁上。陳家蓀合上書,閉目休息。兩周前,院長被紀檢委巡察組叫去問話,到現(xiàn)在還沒回來。昨天在樓下碰到魏正高,平時八面玲瓏的一個人,這會兒見了誰也沒打招呼,一副焦頭爛額的樣子,急匆匆往學院門口去了。 鳳凰臺前面有一條河流叫黛溪河,自西南而來,繞過別墅區(qū)南面和東面,往東北方向老城區(qū)流去?!耙郎桨仫L聚氣,品質大宅,載譽尊享”,陳家蓀還記得當年的售房廣告。自從搬到這個小區(qū),他和妻子的確體會到了住在這里的好處。出門沿黛溪河右岸逆流而上,左手邊斜坡上鋪了草坪,泰山石搭配松竹梅點綴其間,自帶一份禪意。河道淺水處長滿蒲葦,這幾年生態(tài)環(huán)境向好,經??吹桨槨⒐琼旊u、水鴨子,還有其他一些不認識的水鳥浮游往來,為這條河流增添了勃勃生機。深秋時節(jié),河岸上兩行高大的黃櫨樹彤紅似火,樹影、云影、日影倒映在水中,景色很是迷人。到了冬天,河水結冰,黛溪河就像一條銀練,從山間迤邐而來,窈窈窕窕,另有一份幽秘之美。 晚飯后,陳家蓀和冷梅一如既往出門散步?!俺鞘酗嬘盟?,禁止游泳,禁止洗車”“水深危險,禁止釣魚”,黛溪河上安插了若干警示牌,但在河里游泳的,在河邊垂釣的,還是大有人在,偶爾也有人悄悄把車開到河邊來洗。有一次,冷梅看到一個年輕人在河邊洗車,忍不住說了幾句不自覺啦、沒有公德心啦之類的話,結果被那年輕人懟了句“沒事干啊你,多管閑事!” 他咋還有理了?冷梅想上前與他理論,被陳家蓀一把拉住,咱別跟這種人較真,不值得。 至于那些穩(wěn)坐河邊的垂釣者,陳家蓀覺得他們真是無聊,世間最寶貴的是時間,他們卻坐在這里任憑大好年華白白流走,陳家蓀簡直難以理解,無論如何都無法體會其中的快樂。冷梅說,子非魚,焉知魚之樂。陳家蓀想想也對,人之悲歡難以相通,蘿卜白菜各有所愛,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活法,也不能說人家無聊。 冷梅要去省城參加一個劇本研討,她跟陳家蓀說想去看望姐姐,準備在省城多待幾天。冷梅的姐姐和姐夫甚是相愛,兩人堅持丁克。不久前姐夫突發(fā)心臟病去世,拋下姐姐孤零零一個人,冷梅想陪陪姐姐。 妻子不在家,陳家蓀煮了一把面條,簡單吃了頓晚飯,然后出去散步。 這么晚了,河邊竟還有個釣魚的人,身邊放著一盞夜市移動節(jié)能燈、一個水桶和一些雜七雜八的東西。陳家蓀有一搭沒一搭往水桶里瞟了一眼,那些魚個頭不大,大多是鯽魚……突然,陳家蓀靈光一閃,想出一個主意。他停下腳步,問這魚賣不賣,對方說賣。他將半桶魚全部買下來,提著回了家。 魏正高家的七只貓全死了。五只死在他自家院子里,另外兩只死在他與陳家蓀兩家之間的甬道上。一個早起晨練的老人說,小區(qū)后面的花叢里,也躺著一只死貓。 寵物離奇死亡,這是發(fā)生在鳳凰臺別墅區(qū)的一個重大事件。魏正高的老婆張大美呼天搶地,找物業(yè)公司要說法。在這之前,物業(yè)公司上門找過她,說有人反映她家的貓到處亂竄,把人家晾曬在院子里的魚干糟蹋得沒法吃,那些貓還經常襲擊別人家魚池里的魚,業(yè)戶認為,物業(yè)公司應該出臺管理辦法,既然是寵物,就不該如此放縱,影響他人生活。張大美反過來質問物業(yè)公司,什么人跟你們反映?跟貓斤斤計較,沒有愛心,那還是人嗎。 眼下,她的貓死了,她把物業(yè)公司列為第一懷疑對象。物業(yè)公司解釋不清,只好打110報警。 一胖一瘦兩個警察一進來,張大美搶先站起來說,物業(yè)公司管理不善,“殺人償命,貓也是命,你們說怎么辦吧!”胖警察擺了擺手,示意她別嚷嚷,他們先了解一下情況再說。 物業(yè)公司經理認為,情況并不復雜,那些貓應該是中毒而死。 “那你倒是說說誰下的毒,我們家的貓食一直都是從國外進口的,吃了好幾年,一點問題也沒有!”張大美急躁得不行。 “不是說貓食有問題,我認為是有人故意下毒?!?/span> 警察說,看監(jiān)控吧。 “對對對,看監(jiān)控,咋忘了這茬兒?!睆埓竺离S警察一起去了監(jiān)控室。 結果,張大美看到兩個疑點。一個是,夜里十二點二十五分,有三只貓從陳家蓀家的鐵藝大門縫隙中鉆出來,其中兩只沒走幾步就躺在地上不動了,另外一只踉踉蹌蹌往樹叢那邊跑去;另一個是,夜里十一點十分,在小區(qū)門口,她丈夫魏正高從一輛寶馬車副駕駛座上下來,又從車前繞到駕駛位那邊,把頭伸進車窗,跟女司機接了個吻。 冷梅從省城回來第二天,感覺家里有些異樣,想了好半天才明白過來,鄰居家那些貓,這兩天竟然沒來打擾他們?!翱床坏侥切┴垼粫r還有些不適應?!彼惣疑p笑了笑。陳家蓀沒吱聲。 那天,警察來找過他。張大美跟在警察后頭,看上去心神不寧,又一副興師問罪的樣子。胖警察說,陳老師,貓是從你家出來后死的,我們需要跟你了解一下情況。陳家蓀說,對不起,我什么也不知道,沒什么可說的。他看了張大美一眼,又對警察說,人事都管不好,還管貓事。 后面這句話把倆警察噎得夠戧。不過,他們覺得他說的也有道理,本來嘛,狗事貓事確實浪費警力。警察讓張大美回頭想辦法化驗一下她家的貓食,又敷衍了幾句,走了。 整個事件前前后后,魏正高沒有露面。接下來的幾天,他家里一次又一次傳出吵鬧聲,有幾次是在夜里,魏正高的吼叫聲,張大美的謾罵聲,吵鬧得兩條大狗也跟著咆哮起來。 陳家蓀神經衰弱,睡眠本就不好,每次被吵醒,基本就是睜眼挨到天亮。 冷梅從網上買了防噪音耳塞,讓陳家蓀睡覺時戴上。“忍著點吧,有什么辦法呢?!?/span> 是啊,只能忍著。陳家蓀尋思,實在不行,就得考慮搬家了。 經歷了張大美暴風驟雨般的挑戰(zhàn),魏正高對寶馬女的熱情慢慢冷卻下去。那女的順利拿到學院第二餐廳的承包合同。接著,她又大刀闊斧,成立了“學院文印社”,隔三岔五仍去找魏正高“談事情”。魏正高的耐心越來越脆弱,以至于有一次,他差點就要像吼張大美那樣吼她了。怪不得圣人說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女人真是麻煩。 學院院長被批準逮捕。 常務副院長臨時主持全面工作。紀檢書記魏正高被免職,免職原因不詳,紅頭文件上的字樣是“不再擔任”,至于為什么不再擔任,不久之后就有了答案。 那天是周一,剛上班,魏正高被紀檢委巡察組叫去問了一次話。問話持續(xù)了四個小時。巡察員很客氣,他們對魏正高說,暫時到這里吧,你先回去,這幾天不要出市。 魏正高沒有回家,他直接回了辦公室。 那天下午,陳家蓀通知他的研究生們,周二到他辦公室來討論課題。兩個月前,他給他們布置了《明代政治史》《東林書院志》等八本閱讀書目,他想檢查一下他們讀得怎么樣了。 周二早晨,陳家蓀開車經過學院南門,看到一輛警車停在那兒,他沒多想,徑自繞過南門,從東門駛入學院,東門離他辦公室近些。 一進大門,他就看到景觀池北邊辦公大樓前,里三層外三層,擠滿了人。 被巡察組問話后回到辦公室,魏正高沒去餐廳吃飯,晚上也沒回家。時近午夜,魏正高仍然坐在辦公室里。他清理了手機和電腦,然后關掉手機來到頂樓,打開通向樓頂平臺的那扇小門。 在樓頂平臺上,魏正高也許徘徊過,也許沒有;也許仰望過星空,也許沒有,他從那里一躍而下,四仰八叉摔在一棵櫻花樹上,砸斷了一根樹枝,扎進他的腰部,他想睜開眼睛的時候,只聽到喵嗚一聲貓叫,一團模糊的黑影遮住了他的視線。他沒感到疼痛,只感覺一團毛茸茸的東西堵塞了他的思路,接下來是完全的黑暗。 秋天的陽光燦爛得一塌糊涂。陳家蓀看到庭院里那叢野菊金燦燦地開著,仿佛一群細密而明亮的燈盞。那是去年初春,他和冷梅去山里閑逛,漫山遍野綠意婆娑的野菊著實喜人,冷梅掐了一把菊花芽,打算回家炒雞蛋吃。陳家蓀又順手挖了一叢回來種到院子里,沒想到它竟活了下來,而且活得恣肆。 這一年的職稱晉升,仍有名額限制,正高只有兩個名額。學院一如既往實行打分制。十一位競爭者中,陳家蓀名列第三。 看來,自己這輩子與“正教授”無緣了?!盁o所謂了,”陳家蓀想,“到了這個年紀,身體才是第一位的,名利算什么,院長倒是有名有利,被判了十五年,等到刑滿釋放,人也老了,不中用了……” 三個月后,張大美帶著兒子去了京城。據(jù)說,她把兒子送進了一所以學費昂貴著稱的貴族學校就讀,她自己在附近租了套公寓,在那兒住了下來。 現(xiàn)在,鄰居家像被大水沖刷過,只剩一片死寂。 偶爾還是有貓的身影出現(xiàn)在陳家蓀的庭院里。那是從小區(qū)外面鉆進來的野貓。此刻,這只趴在玻璃門外的臟貓,應該就是一只野貓。 陳家蓀任憑它趴在那兒,不再試圖趕走它。 夜里,一場雪落了下來,雪片越來越密集越來越急迫。霧霾散去了,一層干凈的白霎時覆蓋了原野、山脈、河流和道路。第二天早晨,陳家蓀一覺醒來,開門來到院子里,一只貓突然從干枯的菊花叢中躥出來,越過柵欄,逃走了。 看著雪地上一串爪印,陳家蓀想,它也許就是那只破棉紗似的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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