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箋歌

人和事的變動總是潛移默化的，春卻來得突然。

“ 朝朝不見日，歲歲不知春。”在城里，春來得還要再晚些，至少讓人覺察得更遲。“城春草木深”——這話不假。那時候的城是土木和詩意筑起的，但如今卻是水泥和鋼鐵蓋成的?；蛟S沒有為此悲哀的必要——日月總不是一成不變，就像追憶流年似水，多是遺憾和感慨，鮮有悲哀?，F(xiàn)實是一塊沉重的石頭，扔進回憶的水中，難興巨浪，只是激起易散的漣漪。

我常去的森林公園，是城里春來得最早的。山很矮，路也不長，在山群中是壓根不足道的；不過好在——我也是一個微不足道的人。

春，仿佛只記得花草，記得鶯歌燕舞。然則這樣的春天未免太過無味——什么季節(jié)都有花的盛放，都有鳥獸，這之于春才是恰恰不足道的。有些生靈獨屬于春天。在春光正好的時候，走在山路上，總有一兩只小蟲從花間猝然飛起，薄翼染著光的影子，邊飛著，邊撒下花粉?；ǚ蹣O其微小，在指尖一抹，便立馬被碾化成粉，再一挫就隨風去了；但在太陽的輝光下，它們飛舞的樣子歷歷可見——這或許是它們在落地前最后一次現(xiàn)于人間，不過在此刻，每一粒都是一個太陽。在昆蟲中，蜜蜂和蝴蝶很多見，稍深一點的山里便是它們的天下；甲蟲見得則不多，或許是它們鮮有飛的時候。在春天的山里，時常會撞到這些生靈——這并不惱人?；蛟S我們才應(yīng)該道歉，因為這里本就是它們的地方，這本就是屬于它們的春天。山上是有蛇的，春來也正是它們復(fù)蘇的時候。在公園蜿蜒的森林步道上，我曾經(jīng)見過一條——這是我在文明世界里第一次見到蛇。它的鱗灰青色，只有筷子粗細，正在從臺階上橫穿過。我正走著，猛然駐足，踟躇著，觀望它如水般流過臺階。它沒有發(fā)現(xiàn)我，我沒有驚動它。它可能只是從路上借道，可能這里本就是它的家。它再次窸窸窣窣了一陣，又鉆進了春天里，我和它的道路或許此后再不相逢了。

不過我仍認為這是一個浪漫的故事。

在所有的春花中，我唯一能認出來的只有梅——請不要笑話。我對草木甚是喜愛，但鮮有研究。我總認為，一種花草，對它的認知還是朦朧的時候才有獨特的鐘愛；而一旦對它了解透徹之后，反倒沒了興致。對人大概亦是如此吧。

梅花冬天就開了，但只有到了春天才是最盛。梅花很小，一點一片零落在枝頭，盛放時并非花開得妖艷，而是花們簇成了一片黛色。梅花很少飄粉，也沒有異香。春去，落紅滿地時，她的花早已化為塵土，但枝干卻依然傲岸著。我曾聽人說，梅花只要有枝有干便能活，于是折來一枝，插在家門口的小園里，一棵橘子樹旁——這樹與我一樣年紀，興許能替我照料她。種她時，正值清明時節(jié)，春已過半，園上總是一片灰蒙蒙的云霧。半個春天，不知落了幾場春雨，總之她似乎長了不少，但終究沒長出枝葉。我想：你只要還活著，總有開花出芽的時候。誤了花期，我就在下一個春天等你。

然而，在夏天一場狂風暴雨的午后，她沒了蹤影，連土坑都被填平，給這個故事留了一層撲朔迷離。我很懊悔沒能做些什么，就算只是把她插得更深點也好——可是，人只有在今日，才能追憶昨天。那天，風不住地吹著，我出門看。門前的那棵橘子樹，葉片盛滿了雨水，如絲般向下滴落著——是在為她垂淚吧。

人在田園中的本性總能在春天激發(fā)出來。

我在每個春天總得種些花草，此時便更嘆憐我的梅花了。除去她外，我只去買些種子，決明子、車前草、報春花——都是些便宜又好養(yǎng)的花草。小園的土檐上擺著一排花盆，都是母親種盆景剩下的，我卻從來沒用過。每次，就將種子握在手心里，一撒就是一片。不到一個節(jié)氣，土縫里、籬笆邊、墻腳上，便能開出一片片一簇簇的花草，有時還撒到別院，花便開出墻去；撒一次，能開兩個春天?；蛟S這種方法并不負責，但我也沒有心性時時刻刻照料著花草；我是個隨性的人，種的是些隨性的花，它們也理應(yīng)開在春天里。不過，后來我也循規(guī)蹈矩著撒種子了——園子里還種著菜，總會被搶了養(yǎng)分。

雨總是春不可少的配角。

春雨時大時小——其實說不上大。雨珠總是小的，但下得急、下得密，遠望去春雨就織起了霧，一片片云煙涌動著，襯得雨勢就大了。柳永有一句詞，我覺得寫這春雨極好——“對瀟瀟暮雨撒江天。”這雖然寫的是秋雨，但春雨和秋雨總沒什么大不同——秋風更冷些，這是比春悲涼的地方。

雨下得稀疏時，才是真正的春雨。在這種雨天里，我倒是總想著出去走走，雨絲很小、很柔，春風輕吹就在空中疏斜了，春潮又有了風的暖意。秋冬時節(jié)，雨太冷；夏日黃梅時候，雨又太疾，打得人身上橫橫發(fā)疼。因此便更覺得春雨是好的了。在春雨里，我總是把將傘收起，任由它的吹打。雨的觸感幾近沒有，和風拂面一般感覺；走一會，皮膚上就凝上了一層涔涔的水膜。再打起傘，不出一會，衣服身上就全干了，而春雨還在下著。連燕、雀之類的小禽，在細雨里都是不躲的，停在未長出新葉的枝頭。雨絲輕打下幾片花葉，又驚起它們，向山深處去了?！奥浠ㄈ霜毩ⅲ⒂暄嚯p飛?！贝河曛械木翱偸谴税愫?。

過了清明，春就愈發(fā)像是夏天了。

記得有一年，五月初旬，暖春。公園門口的街道旁，竟已經(jīng)有賣蓮子的了。我從未見過春天的蓮子，湊上去問道。

“春天就有蓮子了么？”

賣蓮子的都是農(nóng)民，說話是水鄉(xiāng)的吳音。他剝開一個，捻出幾顆與我看。

“春蓮子，可好喲！比長成得嫩多了！不好吃，你再來找我?！?/p>

我遂買了些，回家剝著吃，一個個青得如玉珠般，當真比成熟的蓮子脆得多，香味也不減。我后來還想再去買些，可惜公園門口已經(jīng)沒人賣了——他是真怕我去找他嗎？

……

我還有很多時候很多季節(jié)的故事，這些是獨屬于春的。所有季節(jié)中，春仿佛是情感最鮮明的。

我曾經(jīng)向人發(fā)問：“為什么偏偏是春天？”

他折了一枝花，無心捻著花瓣：“是啊，我們還有很多樂道的時候，但今年不會再有春天了。而誰又能保證下一個春天還是如此呢？”

我原本想照著節(jié)氣寫春，從立春、谷雨，到驚蟄、清明。后來發(fā)覺寫不好，春也不應(yīng)該這樣寫。春就是春——是一年少有萬物無拘無束的時候。

我見過很多寫春的人，一類是喜于春來，一類是悲由春去。春來，便用如花開般的語句不留余力地贊美她；春去，就得用沉郁的文字悼念她。

然而，之于春，她當真有感情嗎？如果沒有，她為何如此動情？如果有，她又是否想說些什么？她當真是高興而來，敗興而去嗎？我大可以僅贊頌一枝花或一株草，看著它隨春盛又隨春衰，總比贊頌一整個春天專情。如若是一只猿猴生在山間，它或許很早就為了食物游蕩了，而不是為了季節(jié)來來往往；如果是一棵喬木呢？它只是一日比一日高些，一年比一年粗些，春來時長出些日子，冬天再將其拋棄；直到連種植它的人都化為了它足下的塵土，它仍然巍然矗立著，哪管是眼前是春還是秋、頭頂是日還是月呢？唯獨人們走在山間，才會在春天里感慨——這說是為了春天，其實多是為了人自己。它淪為千千萬萬前人已發(fā)出和后人未發(fā)出中，無比浩渺的一聲呼喚，可以不為任何人所知，更讓來人無跡可尋。

但春天知道。

當我們也見到春，或者是如春般的諸多事物時，也會有同樣的感慨，發(fā)出一道的呼喚。即使這世上每一個人都不復(fù)存在了，春是花開花落，再是夏、秋、冬；而人存在著，春還是一樣花開花落，夏、秋、冬無一不同，但人卻是一日有一日的不同，一時有一時的喜怒，看那春，又怎會一成不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