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下文章來源于致極學院,作者徐頌贊 ![]() 如今的人文教育,過度依賴專業(yè)、科班、課程、學歷所定義的“教育”,在這種教育環(huán)境里,充斥著太多依賴知識導師,缺少有學問的心靈導師,充斥太多只求學歷和修完學分的年輕人,充斥著太多沒有生命關懷的課程,浪費了大量時間。 全文共 4049字 閱讀約需要 10 分鐘 先秦以來,中國教育始終存在兩條脈絡:官學和私學。 官學就是各級政府主辦的教育,在春秋戰(zhàn)國為學宮,在漢代分為中央官學和地方官學,從最高等級的太學、國子監(jiān),到地方上的學、校、庠、序。明清時期,則為府學、州學、縣學,以及作為貴族學校的宗學或旗學,這些培養(yǎng)的都是為政治服務的人才。 私學則是民間社會自發(fā)形成的教育樣態(tài),在儒家為書院、私塾,往往依托于宗族、村社,或當?shù)厥考澫逯?,或私人開辦。在佛教則為禪宗、天臺宗、唯識宗等宗派。私學往往圍繞特定的教師、學術傳統(tǒng)或地方社群而展開。 ![]() 后世常把私學傳統(tǒng)上溯至孔子,是因為孔子辦學影響力大。其實在孔子以前,已有私學,比如柳下惠。不論如何,私學打破了“學在官府”的傳統(tǒng),開啟“學術下移”和自由講學的風氣,在培養(yǎng)學問家、孵化學統(tǒng)與文脈、涵養(yǎng)心性人格等方面,扮演著不同于官學的獨特角色。 特別是在宋明時期,書院林立、私學樣態(tài)多元?!板ヂ尻P閩”理學四家,在被官方承認之前,均為私學。程朱理學進入科舉系統(tǒng)之前,也只是民間社會里的學派之一。與他們同時存在的,還有其他競爭對手或分立的學派,比如強調心性磨礪的陸九淵心學,主張經(jīng)世致用的浙東學派等。這些學派之間的互相批判、辯論也很常見,著名的“鵝湖之會”就展現(xiàn)了閩學、陸學和浙學三種私學門派的交匯。 不論古今,中國的很多學問大師、思想大家,都是通過私學傳承,而官學和舉業(yè)的角色反而輕很多。這里說的私學,不僅包括了家學、自學,也包括書院、私塾、私人導師傳承、地方學派等脈絡。 ![]() ▲陳丹青油畫作品《國學研究院》,從左到右分別為趙元任、梁啟超、王國維、陳寅恪、吳宓 哪怕在新舊轉化之際的民國,“清華國學四大導師”也是個個有其淵源:陳寅恪是家學和游學,王國維是家學與自學,梁啟超主要是私學,趙元任是正兒八經(jīng)的留學,也就是西方現(xiàn)代學術。其中,趙元任專長的門類是語言學,這是一門現(xiàn)代學科,加上他的留洋經(jīng)歷,使得他的學問主要以西洋學術打底,自然不難理解。但陳寅恪、王國維、梁啟超這些大師,均以中國傳統(tǒng)學問為研究領域,私學所占分量極重。 可惜的是,自民國以來,隨著現(xiàn)代學術體制的完善,“大一統(tǒng)”的制式教育幾乎壟斷了學生的教育生涯,從小學、中學、大學,使用統(tǒng)一的課本、考試、升學,一路安排下來。這種“大一統(tǒng)”的教育生態(tài),切斷了原先長期存在的多元、繁雜的私學生態(tài),不僅讓學生的個體化教育選擇相當受限,也讓私學的許多優(yōu)點沒法得到有效發(fā)揮。 ![]() 專欄作者:徐頌贊 劍橋大學博士生 致力于中西文化和教育比較研究,出版有《他者與我者之間》《神明考古學》等著作,發(fā)表中英文論文十多篇,曾獲臺灣政治大學“陳百年先生學術獎”、美國杜克大學“雅歌文藝獎”等,曾在香港中文大學、臺灣大學、美國普渡大學進行學術報告。 制式教育與“人文科學”的矛盾 官學與私學的分化,還涉及對“人文”和“教育”的看法。 按照德國哲學家狄爾泰(Wilhelm Dilthey)對“人文科學”或“精神科學”的理解,他認為,人文世界是一個創(chuàng)造、體驗和理解意義的過程,是個體融入理解對象、不斷體驗并尋找啟示的過程,而不是知識多寡或片段式理性分析的問題。 ![]() ▲德國哲學家狄爾泰(1833-1911) 在這個層面上,個體的體驗、直覺、感受、理解、心理因素、生命價值等等,遠高于所謂客觀的答案和知識。 但是,在制式教育下,更多的是以專業(yè)和課程為主導,老師們按照不同學歷和主修經(jīng)歷,被安排進不同的專業(yè)和課程。專業(yè)和課程是“鐵打的營”,教師反而是“流水的兵”。大學招募外聘時,通常也以“能否教授某課”為主要需求。 顯而易見,這種教育形式適應工業(yè)社會的專業(yè)分工而展開,特別是理工科教育更是如此。如果這套模式依然套用于人文領域,重視知識傳授、專業(yè)劃分,忽略了對“人文”的體驗過程,實際效果非常令人懷疑。 ![]() 與之相反,私學恰好圍繞老師的學識、才情、感悟而展開,并且圍繞著共同的智識生活和思想爭論而發(fā)生,更有助于受教者在具體的教育環(huán)境里,豐富對意義的體驗和理解。 那么,私學有哪些優(yōu)點?這些優(yōu)點,是否能讓我們重新反思何為真正的教育? 私學的優(yōu)點: 人格教育與智識生活 首先,私學比官學靈活,更能做到有教無類、因材施教的人格教育。 私學是一種教育的自組織。自組織的運行,往往是靈活的、切己的,能隨處境而變,強調發(fā)揮參與者的主動,而不是一種自上而下、制度化的統(tǒng)一安排。 真正的教育是靈活的、有生命氣息的,不是安排出來的,是自然而然生成的。比如,南宋心學家陸九淵,始終批評士林沉溺章句和科考,直言“今之學者讀書,只是解字,更不求血脈”。他認為讀書和教育都要從“血脈上感移”,落實為心思意念里的實際操練,這其實是知識的“身體化”(embodiment)。 陸九淵有個非常有趣的故事,很能給人啟發(fā)。有一次,他的學生詹阜民在一旁陪坐,陸九淵突然站起來,詹阜民也跟著站了起來。此時,陸九淵說:“還用安排否?” 在陸九淵看來,人的本心自然流露,不用外在禮儀的教訓和“安排”,只要守住本心,自然行動,就能立大體、做大人。 ![]() ▲陸九淵(1139-1193),南宋哲學家,字子靜,撫州金溪人,書齋名“存”,世稱存齋先生 這種獨特的教學方法,注重身教和啟發(fā),教育者把自己的視聽言動、行事為人,都融入到了教育過程里面。整個生活現(xiàn)場,都成了教育現(xiàn)場。在日常生活的細節(jié)里,隨時隨處開啟學生對知識和自我人格的反思。 當然,這種教育方式需要有兩個前提:第一,教師自身必須是飽滿、真誠、富有教養(yǎng)的個體,而不是所謂的“教書匠”、“知識專家”而已。第二,教師和學生,是共同生活在一起的,或者說有相當充足的共同相處時空,而不是“到點上課,下課走人”而已。 其次,就不得不談這種“共同相處時空”,也就是私學便于營造有譜系的智識生活,進而助推自由創(chuàng)造的學風,乃至思想變革。 私人之間的訪學、論辯與情誼,始終是中國古代教育的重要部分。比如說,古人就很看重游學,拜訪和結識真正有學問的大儒或高僧大德,這種交游能夠促進學問的跨地域傳播,形成新的地方學派,助推思想變革。 南宋時,在江西講學的陸九淵,就吸引了很多浙江的學人前去拜訪。來自寧波的“甬上四先生”楊簡、袁燮、舒璘、沈煥,陸續(xù)把陸九淵的學問帶回浙東地區(qū),通過創(chuàng)辦書院、培養(yǎng)地方子弟,進而形成四明學派,后來也為明代王陽明心學的集大成,奠定了學脈淵源。 ![]() ▲顧炎武(1613-1682),明末清初思想家、學者,字忠清,南直隸昆山人 作為“明末清初三大家”之一的顧炎武,非常熱衷四處游學,搜尋史志圖書,考察各地文史風俗,還把這種形式稱為“游讀”。他甚至在四十五歲之后,變賣家產(chǎn),游遍二十多個省份。顧炎武出行時,常用二馬三騾馱書,當發(fā)現(xiàn)所見事物與自身認知不同,就打開書本對照驗證。顧炎武強調考證的治學風格,開啟了清代樸學的先聲。這恰好說明,獨特的私學形式促進了學術的變革。 再舉個例子,晚清理學家夏震武,回家鄉(xiāng)杭州富陽開辦了一間書院,許多人聽聞后,陸續(xù)從各地趕來,到書院所在的山坡上,扎帳篷聽講。這些人,除了來自國內各地,還有來自日本、韓國、越南的學生。 當我站在夏震武開辦書院的山上時,我不禁思考:在這個時代,我們有了更方便的飛機、高鐵,但有多少學生能主動去拜訪各地有學問的先生?又有多少開放門戶、歡迎問學的先生?被學校圍墻圈養(yǎng)的教育,還能帶來多少思想和學術的自我革新? ![]() ▲夏震武于杭州富陽開辦的“靈峰精舍”的復原效果圖 我們必須正視一個現(xiàn)實,如今的人文教育,過度依賴專業(yè)、科班、課程、學歷所定義的“教育”,在這種教育環(huán)境里,充斥著太多依賴知識導師,缺少有學問的心靈導師,充斥太多只求學歷和修完學分的年輕人,充斥著太多沒有生命關懷的課程,浪費了大量時間。 而不論中國古代的教育,還是西方基督教的古典教育,都非??粗行撵`與心靈之間、生命與生命之間的呼應,老師和學生們生活在一起,無時無刻不在教育,教育是個終身過程,始終是一種“進行時”、“未完成”的狀態(tài)。可以說,只要是奠定人類基本生活的軸心文明,都存在著久遠的私學傳統(tǒng)。 內嵌于現(xiàn)代教育框架的“私學”探索 回看我們的處境,身處制式教育的大環(huán)境里,能不能結合私學的長處,開展一種內嵌于現(xiàn)代教育框架的探索和實驗?在這方面,民國的一些學人已有一些嘗試,不妨可以參考一二。 梁漱溟先生曾寫過一本《朝話》,講的是如何懺悔、立志、改變習氣、社會合作等等,這些記錄的都是他在“朝會”里的講話。這個“朝會”是梁漱溟從古人講學得來的啟發(fā),試圖讓講學與社會運動打成一片。 1923年,梁漱溟從北大辭職,前往位于菏澤的山東省立六中,擔任高中部主任。隔年春天,他返回北京,帶了山東省立六中的一些學生,聚在什剎海講學。他們十多人一起租房居住,每天早上都有所謂“朝會”,也就是一起靜默、反省人生,或者聽梁漱溟講話。 ![]() ▲梁漱溟(1893-1988),中國著名的思想家、哲學家、教育家、社會活動家 對此,梁漱溟有一段相當有趣的記載:“如在冬季,天將明未明時,大家起來后在月臺上團坐,疏星殘月,悠懸空寂,山河大地,皆在靜默,惟間聞更雞喔喔作啼,此情此景,最易令人興起,特別的感覺心地清明、興奮、靜寂,覺得世人都在睡夢中,我獨清醒,若益感到自身責任之重大。” 梁漱溟后來在廣東省立一中、河南村治學院、鄒平的山東鄉(xiāng)村建設研究院等,也都有類似“朝會”的做法??梢哉f,這是依托于制度化教育框架里的一次私學試驗,效果不錯。 另外,被譽為“千年國粹、一代宗師”的馬一浮先生,在浙大西遷泰和、宜山等地時,也有過不少講學活動,特別是把宋明理學的心性工夫,融合進抗戰(zhàn)和西遷的困頓環(huán)境里。在《泰和宜山會語》里,馬一浮細致講授了“橫渠四句教”、“六藝”以及理學相關的其他義理名相等。這也可被視為寄托于現(xiàn)代大學環(huán)境里的私學嘗試。 ![]() ▲馬一?。?883-1967),中國現(xiàn)代思想家、詩人和書法家 當然,這種內嵌于現(xiàn)代制式教育里的私學,就像余英時先生所說的“儒家游魂”在現(xiàn)代社會的一種“寄托”。但正是這些細節(jié),凸顯出一種攸關性靈和生命的形成過程,是從血脈、骨子里透露出來的,對塑造一個真正的人,起到極為關鍵的作用。 以我個人為例,以前在臺灣求學時,最難忘的并不是那些模仿美式教育的講座課程,或者同學們的討論課,這些當然都很重要。但是,最讓我個人難忘的還是和老師們一起用餐、在河邊散步,一起做田野調查,探訪老師們的家宅和書房,甚至和老師們去醫(yī)院看望和陪伴生病的同學等等。 通過這些全方位的接觸,我清楚了解在知識和學術概念背后,這些老師的品格、心性、熱情、疑惑與思考處境。這些更廣闊的處境,始終是刺激一個人獨立思考和研究探索的基底。如果缺了這塊基底,僅僅靠兩三個小時的上課時間,永遠沒法喚醒一個人心靈自有的好奇和熱情。 為此,我們需要不斷打開教育的多維度面向和各種可能性,包括教育的對象、處境、場合、方法等。為了讓“教育”更自然地發(fā)生、更具創(chuàng)造力地發(fā)生,我們需要破除的牢籠永遠不會太少。 來源 | 致極學院 ![]() 《21世紀教育洞察》是一本順應時代變化推出的新刊物。其定位是,以獨立、專業(yè)的視角,觀察中國教育的改革、發(fā)展,倡導適應時代發(fā)展的教育價值理念,推動中國教育進步。這本刊物將傳承中國教育藍皮書——《中國教育發(fā)展報告》的編輯風格,聚焦教育熱點、難點,為教育研究者提供公共發(fā)聲的平臺,為破解中國教育的“老大難'問題提供民間教育智庫的方案。 ![]()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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