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關將近是我們慣常的用語,已經(jīng)將其作為一個特定時間名詞。年和關為何搭配在一起呢? 一到臘月底,常有人喊年年難過年年過,喊這話的往往都是經(jīng)濟拮據(jù)之人,有錢人大抵不會這樣說,否則就有些矯情了。把過年視為一道要過的關,有很厚的歷史根源。從古人來講,年和夕這兩種怪獸都會在農(nóng)歷的最后一天出來作妖,于是燃放爆竹把它們嚇退,故稱為過年和除夕,過年,過了年獸的這一關;除夕,除掉夕獸那一關。不過,今人已經(jīng)知道沒有年和夕了,難過之關往往就剩下錢了。 我還記得,全家人在打掃屋子的時候,村里的豬肉佬十八公手里拿著一本小學數(shù)學本和一支筆,笑呵呵地進到家里來了。他會徑直上到我家的樓頂,爺爺一看到他就知道他收賬來了。故鄉(xiāng)除夕前的幾天往往有債主上門討債,新年不欠舊賬是很多地方都盛行的觀念。 十八公會翻看他手里的數(shù)學簿,說:“二月十二買了一斤肉,十元。清明節(jié)買了兩斤半的肉,二十五元……”爺爺在旁邊一邊聽,一邊點點頭。爺爺賒了多少肉,他心里也是有點數(shù)的,他每次買肉回到廚房,會在灶臺前撿起一塊未燃盡的炭木,在黃黃的墻壁上寫上二月十二,10元,清明節(jié),25元。一年下來,爺爺用炭木記下的賬從上到下,好似一條長得有些丑的黑龍。買肉花不少錢,往往都靠外面務工的子女帶錢回來還上,我似乎還記得,叔叔從廣東回到家就問:“爸,今年欠了十八公多少錢?” 賒賬有時是農(nóng)民不得已的選擇,但清朝有個奇人齊如山,他在《中國風俗從談》里說,賒賬有時也是賣家希望的,并不希望一手交錢一手交貨,這是一種綁定顧客的手段。兩個肉攤,價錢一樣時,一個可以賒賬,一個必須現(xiàn)付,人們多半到可賒賬的那一攤買肉。如今,不管是信用卡還是白條或花唄,原理都是相似的。 我估摸十歲的時候,有一天,鄰村的一個婦女坐在一輛拖拉機的后斗里,拖拉機開進村的時候,她一邊哭一邊大罵。我認得那個婦女,就是鄰村開商店的女人,她的丈夫長得小小的,但很清秀,在客家戲里總是演小生,人稱小生四。她說村里那個欠她錢不還的人,今天再不還錢就要抵命。她手里真的拿著一把刀。我當時感到很害怕,又想看,又怕看到有人被砍。這么彪悍的女人怎么嫁了一個奶油小生呢? 故鄉(xiāng)的人們都生活在一個狹小的空間里,大抵不會賴賬。不過,如果在城里,賴賬的人總是有的。北京過去有避債臺的說法,即債主年關上門討賬,欠主(欠債的人)還不起,家里太小,沒地方躲,只好出門去躲避。欠主往往到一群乞討人員聚齊的地方躲債。為什么要去那里躲債呢?混到乞丐里就能說明自己很慘了嗎? 眾多乞討人員會整出一間屋子,專給那些欠主來躲避。欠主沒辦法還債主大錢,給乞丐一點小錢還是有的。債主來到乞丐聚集地方的門口,但他們不敢進屋,只能在外面喊欠主的名字。躲在里面的欠主會來到門口,說“是我嗎?”由于光線很暗,債主也不敢輕易說是,一旦答錯,那群欠主就會蜂擁上去,毆打一頓那個債主。如此看來,不管對欠主還債主來說,這都是一道難過的關。那間小屋的墻壁上有一首諷刺欠主的歪詩:“胡花又胡來,上了避債臺。今年避過去,來年還得來。” 幾年前,我買了一套房子,首付過半,部分錢都是父母替我借來。雖然都是從父母的親兄妹那里借的,但父母都在年前就還給他們了,新年不欠舊賬。后來,我稍微有點錢了,也把錢給了父母。“我們的錢還不是你們子女花?還什么還?”母親說。我說:“一碼歸一碼,以前花你們的錢說不清,現(xiàn)在買房的錢說得清,說得清能還就還。” 我二〇一八年再參加工作的時候,每個月的工資只有三千多,生活很拮據(jù)。有一天,一個前同事突然給我電話,說自己經(jīng)濟遇到了困難,連車險都交不起了,要借我?guī)浊гN耶敃r也沒錢,但想到以前和他共事的時候口口聲聲把我當兄弟,很義氣,我就跟父母借了三千八百元,轉給了他。后來,我自己也買了車,知道車險根本不用那么多,想來他當時就以買車險來騙我。 后來,我追過幾次,直到今天他都沒有還給我。我沒有年前跟別人追債的習慣,也放棄跟他要錢的想法了。后來,每當有人一上來就跟我稱兄道弟我就緊張起來——他該不會又打算跟我借錢不還吧? 有個笑話,說張三跟李四借錢,一切條件都由李四說了算,李四還不肯借,要張三磕十個頭。旁人對張三說,你為什么要這么卑賤呢?張三說:“這有什么不劃算的?等他追債時,給我磕二十個頭我都不見得會還給他。”這真是借錢的時候,欠主是孫子;追債的時候,債主變孫子咯。 如今,誰跟我稱兄道弟我就防著他,那樣的兄弟來得容易,失去也容易,如果不是他還欠著我的錢,我都忘記故鄉(xiāng)還有一個多年不聯(lián)系的好兄弟了。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