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減”試點城市里的補課印記:畸形、難管和現實需要的教培市場近日,一位名叫“鐵頭懲惡揚善”的網紅舉報杭州新東方違規(guī)補課的新聞引發(fā)了網友熱議。一時間,課外學科教培(俗稱“補課”)又被推上了風口浪尖,有人拍手叫好,有人反對乃至惡語相向,也有不少人好奇:雙減,真的攔得住補課嗎? 2021年7月底,中共中央辦公廳、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關于進一步減輕義務教育階段學生作業(yè)負擔和校外培訓負擔的意見》,確定了9個城市為全國“雙減”試點。2023年暑假,我們在其中一個試點城市進行了多方調研,發(fā)現這里已經沒有了過去鋪天蓋地的學科教培廣告,但仍然留有不少補課印記。 01 居民樓里的教室 這是一個普通得甚至有些簡陋的房間,一張書桌、兩席沙發(fā)便已是全部陳設,腳下拼多多熱銷的淺色地板貼褶皺很多,在燈下反射著粘膩的光;將房間與陽臺隔開的廉價塑料移門也頗為陳舊,泛著微黃。推開塑料移門,狹窄陽臺上又是一張書桌,一個男孩正伏著身子奮筆疾書。 “這套房子除了廚房、客廳和衛(wèi)生間外,大概隔出來四五個小房間來給大家上課?!?/span>溫老師看起來像剛畢業(yè)的大學生,實際已經在這個名叫“X學”的機構工作了多年;據她介紹,“X學”專業(yè)做一對一輔導,之前也有自己的校區(qū),“雙減”政策出臺以后就搬到小區(qū)里面來了。 圖為“X學”某教室一角(朱陳錚攝) 溫老師并不承擔教學任務,她主要負責學生與老師間的對接以及相應的排課,發(fā)揮中介的作用。目前教學老師與“X學”間更多是中介合作關系,老師也會同自己熟悉的家長直接聯(lián)系、開課。 “吳陽媽媽,你們報名晚啦,郝老師和嚴老師的課都排滿了,這次得換新老師了?!眳顷柺菑?1年“雙減”伊始就在這邊上課的,他基礎不好,很依賴于這種一對一的輔導模式。“這樣的房子他們還有五六套呢,都在這邊上,每次上課教室也不固定,老師學生都是流動的?!?/span>吳陽媽媽說。 從外觀上看,這些樓棟再普通不過,沒有任何廣告標識;但同時它們又很引人注意,因為每在整點前后,就會有家長在此等候聚集,接送孩子。“你現在去各個小區(qū)里看,只要是樓下有幾個家長等著的,都是有老師在上課。”賈老師從事了十多年教培行業(yè),對相關情況很了解。 02 不舉報,不查 “X學”所在的城市是一座“雙減”試點城市。家長的聚集很顯眼,但知情者卻并不擔心。 在賈老師看來,雖然“雙減”政策一經公布,該市教育局立馬就通知各機構停止上課,但只有有人舉報,相關部門才會來查處。 “家長本來就是反對(雙減)的,他們有需求,不情愿完全把孩子放掉,總還是想讓孩子上課來查漏補缺?!辟Z老師的說法反映了一部分家長的想法,尤其在這個極其注重基礎教育的城市。馬阿姨的兒子在縣區(qū)某重點高中名列前茅,暑假休息的二十多天里也在上課。“不上課不行的,你不學人家在學啊?!?/span> 另一個現實的考慮是,基本所有課外教輔機構都是預付款制度,課程半途中止帶來的退款壓力會非常大,尤其對于那些規(guī)模較小的機構而言,可能就會出現卷款跑路事件,進而影響社會穩(wěn)定。 在賈老師看來,管理部門不得不穩(wěn)住家長和機構兩端,“默許”各機構“消課”——即把已收費用的課時上完,后面不再開課;但家長和老師間的合作往往會以隱蔽的方式繼續(xù)下去。“家長信任你的話肯定還是會找你來上課的?!?/p> 在這個城市里,線下課的確也消失了一段時間,但“雙減”并非主要因素?!爸熬€下有傳播疫情的風險,如果出了問題可不是罰款那么簡單的”。線下課的停擺主要就是21年暑假到22年寒假這一年半間,“從去年寒假疫情放開開始,線下補課已經不再有傳播疫情的風險”,在賈老師看來,盡管還有被舉報的風險,但線下教培市場已經算在一定程度上“放開”了。 03 靜悄悄的“補課” 從城市外表看,課外教培已經從視野中徹底淡化:以前在馬路邊的廣告、門店通通消失,少數仍保留著門面的機構連招牌都被拆除。但稍微留心觀察,便能發(fā)現即便是暑假,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各個年齡段的、背著書包的孩子依舊隨處可見,他們或坐在電瓶車的后座上,或倚在公交站臺邊,或一轉身就消失在某個小巷的拐角、某棟大樓的小門。 某個已關門歇業(yè)的教輔機構(朱陳錚攝) 小豪的弟弟暫時還未加入這些孩子的行列,他今年剛剛考取高中,小豪想給他找個初高銜接班卻出乎意料的困難,“以前的機構基本都關門了,難得找的還開著門的,也說沒有線下課?!?/span> “我們這邊只有線上課。”Y勝教育(后簡稱Y勝)前臺的回復非常干脆。Y勝是為數不多還保留著門面的機構,只是過去門柱上的幾個鎏金大字早已被拆除,從門口看根本不知道這是一家教輔機構。走進去大廳里光線昏暗,地上遍布灰塵,前臺除了一個工作人員外偌大空間再無一人。但仔細看,大廳里不少廣告立牌上的信息還是新的,包括了今年學員的中考成績、優(yōu)秀學員獎學金等。 “實際上現在很多機構都放棄了一部分利潤,來控制風險?!?/span> 魏老師雙減前就在Y勝任教,對里頭的門道很清楚?!艾F在Y勝線下班課還是十來個人一個班,是另外找地方上課的;學生主要靠家長、同學間的相互介紹,大家相互間認識、了解情況,比較穩(wěn)定也不大會去舉報。” 對于那些沒有相熟渠道、自己找過來的學生家長,風險就相對較高?!艾F在補課畢竟是不合規(guī)的嘛,就怕那些基礎本就一般、家長還挺計較的學生,萬一補習效果不好,來一個舉報就麻煩大了?!?這些自己找過來的孩子就會安排線上課,就算有關部門查起來也抓不到人。 某個人去樓空的廢棄機構教室(朱陳錚攝) 也有些補課點只是保留著形式上的防備。Z光教育(后簡稱Z光)過去一直以地方重點中學在職老師的任教為主要競爭力,如今它和過去一樣,依舊在某棟公寓的三樓辦學。但只有走上樓去,你才能在它門口找到Z光的廣告立牌,而上面也只有雅思、托福相關內容,對高中教輔只字不提。 Z光比Y勝更像一個咨詢處。除了緊緊貼著墻的前臺,Z光只有兩個用透明玻璃做圍擋的小房間,加起來不過五六十平方;但關鍵在于前臺后面緊鎖的那扇深色不銹鋼門。 門后面是什么? 雖然前臺老師對于高中補課的問詢毫不避諱,非常大方地介紹了師資為當地重點中學在職老師、學生主要來自哪些學校、課表課費等信息;但當我提出想去看一看上課環(huán)境時,工作人員又表現得極為謹慎,以各種理由推脫。只有等到下課,才能看見學生分成幾撥,從里面走出來。 劉璐就是這里的學生,她說現在這邊一個班最多不超過二十人。“門里面就一長走廊,兩邊大概有八九個教室吧;前面的門是唯一出口。““唯一出口”,意味著如果相關部門來查處,這些在職老師將避無可避;但Z光敢于這么做,也從側面印證了賈老師認為補課市場已經在一定程度上“放開”的話。 某機構暑期補課課表 04 “畸形”市場 “畸形”是溫老師和賈老師對該市教培市場的評價。“以前有還有機構約束著大部分老師,現在反正沒人管,大家就都亂來了?!?/p> 首先就是畸形的價格,課時單價普遍上升,這對一般家庭的影響是最直接的。Z光課時單價從雙減前的100上升到了200,而Y勝也從120上升至200,這是明顯高于通貨膨脹和一般物價漲幅的。在魏老師看來,有多方面的原因:一是雙減打擊下機構的老師的確變少了,機構師資普遍減少百分之五十以上,師資成本更為珍貴。第二點,出于風險考慮,過去二十人以上的大課徹底消失,班級規(guī)模普遍小型化,學費單價上升便也順理成章。像Z光過去四五十人的大課很多,現在都變成了課程容量不超過二十人的“精品課”。 但即便如此,價格的漲幅還是超過了正常的水準。“以前Y勝15個人的課單價100,現在十個人單價200,算總收入它比之前還是多的;多出來的這部分其實就是對沖風險的收益,因為現在有被舉報的可能性?!?/p> 換言之,因為“雙減”帶來的不確定性,部分漲價儼然成了教輔市場的“制度性成本”;而這一切最后都落在了家長的頭上。“以前大課很多,你單科上一個學期可能也就一千五左右,哪怕補三四門,一年可能也就一萬塊左右?,F在你起碼要翻一番。”家長沈阿姨算了一筆賬,雖然這錢對許多中產家庭而言還不至于不能承受,但到底也是一筆不菲支出。 貼滿非學科類培訓廣告的大樓(朱陳錚攝) 溫老師那邊的確有因為家里無力而離開的孩子,“一對一的價格也在漲,雙減前大概三四百吧,現在普遍要五六百;優(yōu)秀的老師更多?!彼犝f的最離譜的價格已經達到了每小時一千二,“市場完全瘋掉了,可就算這樣,來報名的家長還是多,老師都不太夠?!?span style="font-weight: 700;">溫老師有“X學”各個老師的排課情況,從課表上來看,有一半的老師處于無休狀態(tài):早上八點到十二點四個課時,下午兩點到六點、七點到九點六個課時,一周七天。 安全問題也容易被忽視。過去申請教育機構辦學資質的明確規(guī)定就是正常情況下辦學地點不允許超過四樓,以便緊急情況下的人員疏散?!暗F在他們在小區(qū)里上課安全是很難保證的,尤其是一些二十多層的住宅小區(qū),這么多小孩,誰知道會發(fā)生什么呢?”賈老師顯得有些擔心。之前與溫老師合作過的一位英語老師,雙減兩年來她的教學地點就一直在某棟建成約20年的寫字樓的29層,遠達不到原來的辦學安全標準。 05 現實的引力 學科類教培市場難管,本質上還是學生家長旺盛的需求。“需求有沒有擴大我不好說,但起碼它是沒縮小的?!睖乩蠋煹挠^點在賈老師看來甚至有些保守,賈老師說,“實際上需求還是在擴大的,雙減怎么說呢,其實學生是越來越累、越來越卷的。” “雙減”從設計之初就不僅僅是對課外教培的打擊,另一大方面包含著開展課后延時服務的內容;大量小學放學時間延后、初中開始普及晚自習、周六上課。不少學生早早就過上了“796”的生活——朝七晚九,每周還要上六天。 在該市地方媒體相關的報道中,延時服務包括了素質拓展、興趣課程、競賽培訓等多樣化內容。但值得注意的是,報道中的學校多為入學門檻高或是學區(qū)房價格昂貴的“重點”學校,更為豐富的師教資源能夠支持其更高質量的延時服務。 可實際上不同學校延時服務的質量是參差不齊的,據教育行業(yè)內知情人士介紹,大多數學校的延時服務就是寫作業(yè)。施婷婷所在的某所市郊初中就是這樣,她并不喜歡這種模式,“有時候晚自習作業(yè)都做完了,就沒事干?!毕聜€學期就要升初三的她還是想要一些針對性的提高;所以在僅剩的禮拜天,她還是得去上教輔課程。 施婷婷的同學中有不少外來務工人員子女,他們的家長大多對課后延時服務很滿意;因為工作常常要三班倒,閑暇時間有限,學校延時服務省去了他們操心子女的精力。也有不少家長的確認為延時服務可以有效抑制“內卷”。來自東北的曹先生雖然在這座城市定居,但并不理解當地家長對子女教育的普遍焦慮。在他看來,起碼對于他的孩子而言,延時服務讓他不用再去找晚托和補課老師,家長的負擔也變小了。 只是并非所有的家長都這樣想。“有目標的家長還是會更有針對性地去找好老師上課,所以現在對優(yōu)質教培老師的需求是很大的。”賈老師說。 袁老師在二十年前就從體制內轉入教培行業(yè),對中國教育現狀有著自己的觀察。“所謂延時服務,大部分學校是沒有能力提供個性化能力補強或其他興趣課程的” 在袁老師看來,“雙減”仍難以改變中國教育和社會選拔、和未來社會資源與地位深度綁定的現狀,韓國就是一個很好的例子:卷到極致的教育和人才篩選模式,也采取過嚴禁教培的政策,后來又在家長反對聲浪和種種現實前徹底放開。 與之形成鮮明對照的則是德國模式,對素質教育的強調貫穿學生培養(yǎng)過程始終,職業(yè)教育和學科教育并行的雙軌制提高了人才培養(yǎng)的效率。 社會具有慣性,巨輪的轉向往往是緩慢的?!叭f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是由來已久的觀念,“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還沒有在社會認知層面被真正踐行。一方面是不確定經濟形勢下的工作就業(yè)壓力,一方面是千百年來的文化傳統(tǒng)和社會偏見,現實的引力過于沉重了。起碼在這個城市,調研發(fā)現,大部分家長依舊熱衷于比較各區(qū)縣重點中學的高考成績,熱衷于談論屢創(chuàng)新高的復讀費用和復讀人數。 “雙減”兩年,給這里留下的最明顯的改變是,“過去你能很大方地和人家說自己在哪里上課,但現在教培已經注定上不得臺面了。”許多與賈老師過去共事過的年輕老師都已經考公考編,脫離了教培行業(yè)。但“補課”也的確并沒有因為一紙禁令而消失。 “雙減”之路能不能在中國真正走通,還需要更長時間的檢驗。 (文中人物及機構均為化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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