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身價的“糗”字,如今在網(wǎng)上居然百分之九十地用于“出丑”“出洋相”“搞砸了”的語境。 浙江名鎮(zhèn)西塘有個篷廊,篷廊邊有家小店賣炒麥粉,我順手買了一包,也為了忘卻的記憶。 一旁兩個女孩看我一臉的“壽頭刮氣”便頗為不屑。一緋衣一青衣,走開時不斷咕噥,緋衣說,介戇的垃圾食品也會吃?青衣走遠了,還在嘀咕。 她們哪里知道,特殊時期,炒麥粉是我們的“救命粉”,如同“長安一片月,萬戶搗衣聲”,那時上海的弄堂晝夜都是“鍋鏟聲”,家家戶戶都為外地的子女炒麥粉,條件好的,放糖,否則就是淡的。 記得我一進山里,就去了“五七連隊”。肚里沒油水,每晚饑腸轆轆,難以入睡,就拿出枕邊的炒麥粉偷偷地吃,感嘆母親的水平實在是高,她之所炒,往往香而不焦,焦而不苦,無疑是控火力和控勺力的天花板。 偷吃時燈是不開的,怕刺激沒粉的室友。吞咽時是擁堵的,硬咽。 那時往往有一個黑影靜靜地站在我的帳子外,一聲不吭。有《聊齋志異》的意境。這是白天約好了的。屆時只見蚊帳倏地撩開,一大勺炒麥粉無聲地伸出,黑影盜竊犯似的一口銜牢,抿嘴就走…… 這是小Q。家里困難,兄弟姐妹太多,炒麥粉輪不到他。也虧得他一口好功夫,吞粉有術(shù),從不嗆聲。炒麥粉最易嗆人,嗆進氣管夠你一壺的。常有聽說嗆到肺里而需急救的。 但炒麥粉的味道實在好。你信不信,當下的超熱網(wǎng)紅字——“糗”,本義就是“炒麥粉”。緋衣青衣且聽好,“糗”字最早可在三千五百年前的《尚書》里找到。《尚書·費誓》是西周魯國第一代君主伯禽出兵鎮(zhèn)壓淮夷的軍令:“峙乃糗糧,無敢不逮,汝則有大刑?!濒?,既是動詞,又可作名詞。作動詞時就是炒熟粟米,然后舂或研成粉狀,整個過程即是糗;作名詞就是指所有的干糧。因此“費誓”的那句話意思是,儲備好你的糗糧(干糧),別讓士兵吃不上,否則軍法嚴處! 軍隊出征,干糧必備。糗便于攜帶,無火也可就食,最適合軍旅之需。 除了《尚書》外,《詩經(jīng)》《左傳》《國語·楚語》和《孟子·盡心》甚至《史記》都談及“糗”?!秶Z·楚語》:“成王聞子文朝不及夕也,于是乎每朝設(shè)脯一束、糗一筐以饈(贈送)子文”;《孟子·盡心》:“舜之飯糗了茹草也,若將終身焉”。 孟子說舜也糗過,也炒過干糧。這是可信的。蓋因早年的口糧不經(jīng)糗糒(同焙)烘烤,是難以久存的。舜,比大禹還早,那么“糗”的資歷還得提前,當距今四千二百年前,緋衣青衣對祖宗口糧如此不敬,實在感嘆。 除了軍糧,古時旅行遠足也離不開“糗”,因為沿途并無超市?!肚f子·逍遙游》:“適千里者,三月聚糧”,走千里之路要準備大量的糗糒,而炒、焙都十分耗時,故提前三個月就得動手;《論語·衛(wèi)靈公》:“(孔子)在陳絕糧,從者病,莫能興(起不了床)”,這里的糧,也是糗糧。夫子不可能帶著大量新鮮糧食周游各國的,不但舉炊困難,還會發(fā)霉生蟲的。 當然,往細里說,五谷中小麥的地位最初并不高。那時,糧食的細加工得靠石臼與石杵的撞擊,但在石臼里,小麥的展延性太好,老是被舂扁,變成“麥片”,不像谷類那么容易被細碎,故炒熟后的麥片,口感始終沒有谷類好,換句話說,小麥雖然很早傳入中國,但它的優(yōu)勢遲遲未現(xiàn),一直到戰(zhàn)國時的魯班發(fā)明了石磨,小麥磨成了“面粉”,才大放異彩,全面碾壓黍、稷、菽、麻,真正開辟了“精糧時代”,“炒(糗)麥粉”此時才正式領(lǐng)證,不可不謂“大器晚成”也。 古時的炒麥粉放鹽。大概很晚才放糖的。我喜歡摻“古巴砂”。炒麥粉摻入古巴砂,不像綿白糖那樣沒城府。它顆粒大,釋放慢,“貴人語遲”,在口內(nèi)是慢慢融出甜來的,如訴如喁,如酪如醴,舌間攪拌越久,齒頰甘美越甚。 千年身價的“糗”字,如今在網(wǎng)上居然百分之九十地用于“出丑”“出洋相”“搞砸了”的語境。兩者看上去完全風馬牛不相及嘛!它究竟是如何從“炒麥粉”一步步地“夜壺蛋”化的呢?漢語太博大了吧。一旦鑿高求深,學問淺薄如我的還真“糗”得臉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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