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松是一個好漢。水滸傳寫武松，灑脫，勇武，深沉，有恩報恩，有仇報仇。武松的高光時刻頗多，但也給現(xiàn)代人留下很多疑問：三碗不過崗，痛快則痛快，未免有些縱性，景陽岡打虎，勇武則勇武，但是實際上有些僥幸。后來醉鬧獅子林，大戰(zhàn)飛云浦，血濺鴛鴦樓，似乎都酣暢淋漓，也不缺計謀，卻始終逃不脫濫殺和任性的罪名，還有些是非不分。后來施耐庵還是給武松出了難題：在遭遇孔明兄弟后，武松喝醉了酒，一只大黃狗趕著吠。武行者大醉，正要尋事。恨那只狗趕著他只管吠，便將左手鞘里掣出一口戒刀來，大踏步趕。那只黃狗繞著溪岸叫。武行者一刀砍將去，卻砍個空。使得力猛，頭重腳輕，翻筋斗倒撞下溪里去，卻起不來。武松淋了一身水，只在那溪水里滾。

施耐庵也許在說，虎落平陽被犬欺。但是他也讓我們看到，人不是神，人是有缺陷的，是有能力邊界的。

武松不是完美的英雄。但在水滸傳中，武松的缺陷大多是性格的缺陷，不是道德的缺陷。武松之所以是好漢，是因為他很少在江湖道義上給人攻擊的把柄。什么是江湖道義？忠于兄弟朋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美色在前巋然不動。人在江湖又特別忌諱色，好漢如果重色，就容易讓人看不起。所以從三國演義到水滸傳，甚至西游記，都傳播好漢對色的厭惡。武松不和嫂子胡攪在一起，守住了人倫的底線。僅這一點，就招中國人喜歡。武松不是現(xiàn)代政治家，武松的道德是當(dāng)下的。你對我好，我就對你好，你尊重我，我就尊重。你施恩于我，我報答于你。武松的道德似乎有些經(jīng)不起現(xiàn)代人審視，但是因為直接簡潔，不拖泥帶水，反倒讓國人容易接受。人畢竟是情緒化的動物，象武松這樣的好漢，在性格上討人喜歡，就不免在事非上降低了要求。所以武松的傳奇故事被反復(fù)傳頌。

但是對比水滸傳，在金瓶梅中，武松殺嫂卻突然漏出了道德的罅隙。

在水滸傳中，武松是一個執(zhí)法者，殺嫂是為了報仇，他機智深沉，殺人不忘記取證。請來見證的不但有把門的士兵，當(dāng)事人，幾個鄰居，還有做書記的舊吏：“諸位高鄰在此，小人冤各有頭，債各有主，只要眾位做個證見！”等潘金蓮和王婆都招了，鄰人做了筆錄，他才動手?！澳菋D人見頭勢不好，卻待要叫，被武松腦揪?倒來，兩只腳踏住他兩只胳膊，扯開胸脯衣裳。說時遲，那時快，把尖刀去胸前只一剜，口里銜著刀，雙手去斡開胸脯，取出心肝五臟，供養(yǎng)在靈前。肐查一刀，便割下那婦人頭來，血流滿地。四家鄰舍，吃了一驚，都掩了臉，見他兇了，又不敢動，只得隨順?biāo)?。”在殺完潘金蓮、王婆、西門慶之后，他把財產(chǎn)做了妥當(dāng)?shù)姆峙洌赖炝诵珠L，慨然走到縣衙，主動投案，完成了一個義舉。這是一個完美的復(fù)仇故事，他最后把難題交給了政府。不公不義的不是武松。

但是在金瓶梅中，武松取消了 證人，旁觀的只剩下武大的女兒迎兒，武松是帶有窺視的看著潘金蓮：武松恐怕他掙扎，先用油靴只顧踢潘金蓮肋肢，后用兩只手去攤開她胸脯，說時遲，那時快，把刀子去婦人白馥馥心窩內(nèi)只一剜，剜了個血窟窿，那鮮血就冒出來。那婦人就星眸半閃，兩只腳只顧登踏。武松口噙著刀子，雙手去斡開他胸脯，扎乞的一聲，把心肝五臟生扯下來，血瀝瀝供養(yǎng)在靈前。后方一刀割下頭來，血流滿地。 

那時有初更時分，倒扣迎兒在屋里。迎兒道：“叔叔，我害怕！”武松道：“孩兒，我顧不得你了?！?/p>

無論是在水滸傳還是金瓶梅中，武松對潘金蓮的挑逗都有些曖昧不明，他的惱怒似乎還是性格上的無法應(yīng)對，他對潘金蓮的發(fā)怒似乎是在反抗自己的本能。他不能容忍自己看見潘金蓮的妖嬈，他內(nèi)心的能量爆棚，但是卻只能頻頻低頭無力抵抗。他的發(fā)怒似乎是表明他在自我對抗中失敗了。但是到了殺嫂這一節(jié)，水滸傳中的武松，只剩下了仇恨。他已經(jīng)沒有曖昧不清的感情糾葛。他把殺嫂變成了一個伸張正義的執(zhí)法現(xiàn)場。武松剝殺的似乎不是潘金蓮，而是一個動物！

但是在金瓶梅中，武松殺嫂變成了誘殺，他知道潘金蓮喜歡自己，他利用了潘金蓮的感情。武松變成了一個觀察者：他用刀在她的臉上撇了兩撇，兩只手去攤開了她的胸脯，他看到她白馥馥的心窩，他注視到了那婦人半閃的星眸，注意到了她兩只腳只顧登踏。他的目光游移不定，在情感上動蕩不安。這是一個男人在復(fù)仇，不是一個飽含道德激情的“有義的烈漢”在執(zhí)法。

然后他絲毫不顧忌自己侄女的感受。竟然倒扣了門，走了。為什么要倒扣了門？是怕迎兒驚動鄰居不方便自己逃竄？

好漢的身后留下了一道陰影。

武松成了在道德上有巨大缺陷的人。

如果在道德上不能立足，感情上不再堅定，武松還是個好漢嗎?個人執(zhí)法的正當(dāng)性在哪里？哪里是武松的存身之地？

我們可以不可以說，殺掉潘金蓮，就殺掉了好漢的人間感情，放棄迎兒，意味著好漢放棄了自己在人間的道德包袱。這樣說，可能還是太簡單了，也許該說，在金瓶梅展示的世界里，人性極度復(fù)雜，確實經(jīng)不起反復(fù)探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