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中，秦可卿是金陵十二釵正冊里最神秘的一位，同時也是死得很早的一位女子。書中雖無正面描寫秦可卿與公公賈珍的私情，但從各種側面都可以得知這一信息。

秦可卿為何不反抗賈珍？一方面是無法反抗，另一方面或許她也并不想反抗，從一個耳熟能詳?shù)木b號里就可以推知。

賈珍——寧國府的“天”，如何能反抗？

寧國府原本該是最老一輩的賈敬管事，但賈敬老爺子沉迷修仙，整天搗鼓長生之術、閉門煉丹。于是寧國府的管事重任就交給了賈敬的兒子賈珍，責任也意味著權力，從老爹手里接過擔子的那天起，賈珍就成了寧國府的“天”。

古代極其講究尊卑秩序，賈珍作為寧國府的大家長，上至賈蓉這一輩，下至小公子哥，都必須聽從賈珍的吩咐和安排。賈珍極其有權威和排場，別說管教下人了，當眾羞辱自己的兒子賈蓉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曾有次賈珍還未去乘涼，賈蓉先去了，就為了這種現(xiàn)代社會看來壓根算不得事兒的事情，賈珍讓自己的小廝往賈蓉臉上啐，又當眾責問他為什么父親還沒去，自己就趕著先去。

讓卑微的下人往賈蓉臉上吐痰，這種行為無異于把自己親生兒子的尊嚴當眾踐踏，而賈蓉被這么侮辱也不敢有半句怨言、不敢有半點頂撞他的父親。一方面是因為賈蓉性格軟弱窩囊，另一方面也看出賈珍的強勢霸道。

還有次賈芹來領賞例，也被賈珍逮住訓斥了一通，說他平日里大肆揮霍、尋歡作樂，如今還有臉來領賞？而賈芹只能畏畏縮縮地“垂手站著”，低下頭聽這位祖父輩的大家長毫不留情地叱罵。

連賈家人都如此對待，更別提賈珍責罰下人是什么光景了。賈珍就是寧國府的“天”，說一不二，令行禁止。

因而面對賈珍的強索，秦可卿不過是一介弱女子，如何反抗？

靠丈夫嗎？她丈夫賈蓉就是個被當眾吐痰吐臉上都不敢吭一聲的廢物，賈珍一板起臉，賈蓉連大氣都不敢喘，如何能指望得上這樣的男人？

靠娘家嗎？秦可卿雖說是秦家人，但她只是秦家從養(yǎng)生堂抱養(yǎng)來的，與秦家并無血緣關系。但即便她是秦家血統(tǒng)純正的女兒又如何？

賈府是何等級別的龐然大物？天字號第一家，除了皇室就從沒把其他家族真正放在眼里，所謂“四大家族”也并非是勢力相近，而是賈家一家獨大，和其他幾家并稱也不過是怕樹大招風罷了。小小秦家如何敢為了一個秦可卿去蚍蜉撼樹？

靠公理嗎？無論當時還是現(xiàn)在，聚麀之誚都是不為社會倫理所接受的，可這對于賈珍而言壓根不是事兒。并非是他不理會風言風語，而是根本沒有風言風語敢傳進他的耳朵。

賈珍與秦可卿的私情可謂是人盡皆知，就連做奴才的焦大，這種離權力核心圈十萬八千里的小角色都知道，可誰敢議論這個“公開的秘密”？誰敢對賈珍，哪怕是對秦可卿指手畫腳？

咱們再看秦可卿的葬禮，書中明確寫道“遠超應有的規(guī)制”，而賈珍這個公公竟是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哭得比賈蓉這個丈夫還傷心十倍。前來葬禮的甚至還有王公貴族，他們的眼力勁當然一眼就能看出其中有什么花頭，但無一人碎嘴議論。

可見賈珍與秦可卿的事兒早已不是什么隱秘，賈珍本人更是無意掩飾。因為賈家勢大、寧國府勢大，也就意味著他這個寧府大家長勢大。與賈珍作對就是和半個賈家作對，這一點對秦可卿來講只會更深刻。

深宅大院藏了無數(shù)陰暗與血腥，秦可卿如果公然反抗賈珍，那賈珍有的是辦法讓秦可卿追悔莫及。

此外我們還要考慮到封建社會的男女方面價值觀，但凡有不正當情感或行為，一定是對女性不利的。哪怕是賈珍強索秦可卿不成，也會變成是秦可卿勾引賈珍，進而給她安上“蕩婦”、“不檢點”、“不忠”、“該浸豬籠”等等骯臟帽子。

即便是秦可卿想方設法保持清白，依舊會被輿論壓死、永無翻身之日。與其如此，還不如就從了賈珍，至少別人哪怕知道了這層關系，也必然礙于賈珍的權勢而選擇三緘其口，表面上只當沒這回事。

總結，從客觀來講，秦可卿無論是家族，還是丈夫，或是社會公理，都是靠不上的，自己又不可能有足夠的力量去反抗。而且哪怕保持忠貞，也會被輿論潑臟水逼死，她沒有第二條路選，只能順從賈珍。

秦可卿——孽海情天的“首座”，未必想反抗

要說到秦可卿這個人可大有來頭，她與賈寶玉、林黛玉等人一樣，原本都是“天上人”，因故轉(zhuǎn)世到人間。

要正確理解秦可卿與賈珍的關系，那就避不開她一個耳熟能詳?shù)木b號——“首座”。首座原本是佛教名詞，意為居于席座手段，為眾僧之首。

在《紅樓夢》中，秦可卿這個“首座”是警幻仙姑座下掌管孽海情天的，也就是說秦可卿前世就是個最多情、最情孽糾纏的仙女。

一如賈寶玉等人，秦可卿轉(zhuǎn)世成人后，也保留了前世的核心特征，對她而言就是多情。這是書中明確寫的本性，是某種意義上的“天命不可違”，因而一切解讀都要順應作者的這一基調(diào)來進行。

多情人秦可卿，偏偏嫁與了窩囊廢老公賈蓉，而家中又攤上個最具權勢和威嚴的公公賈珍，結果也就不言而喻了。

秦可卿的相貌極美，在賈寶玉“夢游仙境”時，就曾提到秦可卿乳名“兼美”，意為兼具林黛玉和薛寶釵的美貌。而林、薛二人都是一等一的美人，秦可卿兼具二者又更勝一籌，可以想見該是多么美艷不可方物了。

又是美貌無雙，又是生性多情，由作者給出的這兩條線索，不難推斷秦可卿本身就有紅杏出墻的可能性。

賈寶玉在夢中游歷仙境，又在警幻仙姑的指點下，與夢中的秦可卿“初試云雨”，這才通曉男女之事。

而賈寶玉正是在現(xiàn)實里秦可卿的閨房午睡的，書中也提到秦可卿房中有楊玉環(huán)、趙飛燕的畫像，更進一步說明她的多情外露不加掩飾。這種情況下，自然也衍生出了賈寶玉夢中云雨，實際上是現(xiàn)實中由秦可卿主導來了一次這樣的說法。

作者顯然是往這方面引導暗示、但未敲死，而是給予留白讓讀者自己發(fā)揮的。否則為何偏偏要在秦可卿房中入睡、為何夢中又偏偏與秦可卿云雨？

別忘了，賈寶玉與秦可卿是叔侄關系，如果確有此事，也算得上是亂倫了。而書中秦可卿對于賈寶玉睡在自己房里一貫是無所謂的態(tài)度，更說明她并不在乎這種倫理關系，對她與賈珍的爬灰之事也補充了一些線索。

本身就是多情之人，又對倫理不甚在乎，那么賈珍被秦可卿的美貌吸引，意圖占有的情況下，秦可卿本人或許也沒有那么抵觸。

別忘了她可是孽海情天的“首座”，此番下凡就是趁著因緣際會，來還風流債的。在這種“前世注定”的本性驅(qū)使下，秦可卿對這種亂倫的“孽緣”可以說是天生沒有抵抗力。

首座，就意味著她是孽緣的集合體，是某種化身。孽緣的化身又怎么會拒絕孽緣呢，這一點從角色設計層面就已經(jīng)通過綽號來預告過，因而秦可卿未必拒絕過賈珍，也是一個合理的判斷。

結合上述觀點，前世的仙女秦可卿是孽海情天的首座，因而現(xiàn)世的秦可卿也是個多情之人，對于賈珍的求索，大概率是不會拒絕的。

無答之問——只有門口兩個石獅子干凈

秦可卿與賈珍的茍且之事，其實只是賈府內(nèi)里骯臟的冰山一角罷了。焦大醉酒后怒罵“爬灰的爬灰，養(yǎng)小叔子的養(yǎng)小叔子”，還有柳湘蓮所說“你們寧國府只有門口兩個石獅子干凈”，其實不無道理。

下至做奴才的，上至公子哥，皆是對寧國府這般評價，也足以說明問題了。上梁不正下梁歪，寧國府當家管事的大家長賈珍訓斥旁人倒是威嚴十足，私下里就是個與兒媳通奸的不倫之徒，寧國府的風氣又如何能好起來？

在這種大前提下，賈珍與秦可卿的風流故事，也只能成為一個無答之問。

究竟是賈珍率先強索秦可卿，還是秦可卿先勾引賈珍，沒有明確答案，并且答案本身也沒有意義。因為這就是賈家深宅大院里無數(shù)黑暗的一個縮影，而賈家又是當時黑暗封建社會的一個縮影。

“只有門口兩個石獅子干凈”的，又只是一個寧國府嗎？

以權勢欺壓弱小，強占良家婦女的，又只是一個賈珍嗎？

且看薛蟠為了搶甄英蓮而打死馮淵，鐵證如山告到應天府，可最后結局呢？前任應天府知府迫于四大家族的壓力，不敢判案，一直延宕了幾個月后前任知府被迫辭職。職位空缺出來，讓賈雨村填了空缺，才“亂判葫蘆案”，賠了幾百兩燒埋銀子完事。

如果被搶的甄英蓮誓死反抗薛蟠，又能起到什么效果？恐怕最多是給她立個貞節(jié)牌坊也就罷了吧，死后虛名又對生者何益？

不守婦道，屈于欲望的，又只是一個秦可卿嗎？

且看同樣是讓賈珍、賈蓉父子“同享”的尤二姐，且看“養(yǎng)小叔子”的王熙鳳和賈蓉，且看不守清規(guī)與秦鐘云雨的小尼姑，且看修行之身卻仍對寶玉動情的妙玉……哪怕是林黛玉，她與賈寶玉的感情在當時看來也屬于是禁忌、是非分之想。

不清不白的女子多了去了，秦可卿只是一個典型、一個縮影，在這樣的大環(huán)境下，細究秦可卿個人的情感問題實在沒太大意義。

哪怕是全書主人公賈寶玉，無論是現(xiàn)代價值觀還是古代觀念里，都算不上是個“正經(jīng)人”。

以古代觀念來看，他心思不在功名利祿，終日只會在脂粉堆里廝混，全然沒有一個正統(tǒng)繼承人的樣子。到最后更是拋妻棄子、剃度出家，除了留下血脈，對家族全無用處。

以現(xiàn)代價值觀來審視，賈寶玉更是個優(yōu)柔寡斷、沾花惹草之浪蕩子，是個連自己的侍女都保不住、連自己的愛人都無法救贖、連自己的命運都無力主宰的標準窩囊廢。

這樣的人物，照理說難堪主角大任，但作為《紅樓夢》的主人公卻正合適。“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都云作者癡，誰解其中味？”此書即為荒唐書，所載皆荒唐事，書中凈是荒唐人。

而這滿紙荒唐，正是那個封建時代的真實寫照，書中的黑暗，無不在當時的現(xiàn)實里能找到對應。秦可卿與賈珍，不過是一紙戲文，黑暗的時代里，又埋葬了多少紅顏薄命的“秦可卿們”。

參考文獻：

[1]王世海.論《紅樓夢》中秦可卿情節(jié)的敘述結構和主題意義[J].河南教育學院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2,41(03):1-9.DOI:10.13892/j.cnki.cn41-1093/i.2022.03.001.

[2]劉雪蓮.“秦可卿之死”的敘事倫理透視[J].紅樓夢學刊,2022(03):139-159.

[3]石問之.《紅樓夢》第十二回時序問題新探——論秦可卿故事改動對第十二回的影響[J].紅樓夢學刊,2022(02):131-146.

[4]施偉萍.畫梁春盡落香塵——秦可卿的風情與憂慮[J].名作欣賞,2021(17):12-13.

[5]劉錦恒.謎團與矛盾審美視閾下的秦可卿形象分析[J].名作欣賞,2020(35):64-65+106.

[6]施偉萍.“造釁開端實在寧”——賈珍的虛偽與扭曲[J].名作欣賞,2020(15):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