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如她在《致橡樹》中對凌霄花的不屑，

“我如果愛你——絕不像攀援的凌霄花，

借你的高枝炫耀自己。”

那首詩除標(biāo)題外通篇沒有橡樹的意象，

也許是木棉（女性）對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植物——橡樹（男性）的深情獨白。

這種崇尚女性獨立與自強的宣言，

在八、九十年代受到不少文青的激賞，

至今仍能在朗讀類節(jié)目里

聽到中老年同志一往情深的吟誦，

雖易被譏指為“油膩”，

時代也已大變，

但青春記憶、人生觀念總難抹去。

如果暫時忘卻植物喻示的三觀，

重新回到象征體表層的美感，

那么世界也許會和諧融洽一些。

比如，當(dāng)我們面對

美得能讓靈魂快樂飛翔起來的紫藤花。

說到她，就滬地而言，

最古老的在閔行，最驚艷的在嘉定。

前者跟明代詩人董宜陽有關(guān)，

后者得益于一位日本老人藤本道生。

上海因為藤本道生的幫助，

成為中國唯一的長穗紫藤種源基地，

也是中國最著名的紫藤賞花地，

每年觀花人數(shù)達(dá)到近50萬。

那么何不趁春色正濃、紫藤爛漫，

去赴一場姹紫嫣紅的約會。

～1～

位于上海西南“老閔行”工業(yè)區(qū)的古藤園，

猶如一位古風(fēng)盎然的姑蘇名媛落難塞北荒漠。

只見大型工廠環(huán)伺周遭，

公園門前橫亙公路與鐵路。

那鐵路隱約呈現(xiàn)“銹帶”區(qū)域的落寞，

水泥公路已被重型貨車壓得四分五裂，

晴天塵土飛揚，雨天泥水迸濺。

入得園門，卻是一片翠綠清靜天地，

花沒幾朵，人無幾個，

喵星人倒占了C位，

有人竹笛橫吹，有鳥鳴叫枝頭，

仿佛來到蘇州園林，

我說的是“仿佛”。

亭臺樓閣、池塘小橋皆有，

唐詩宋詞意境、千年人文底蘊則無。

這也難怪，公園本是一處鄉(xiāng)間市集，

于一九九九年底才建成開放。

鄉(xiāng)村變身工業(yè)區(qū)，

往往伴隨文物古跡的拆遷。

于是公園成為周邊歷史遺存的

“收容所”和“避難所”。

公園面積不大，

只有近五千平方米，

南北長、東西短，緊貼北沙港。

園內(nèi)文物不少，

聚集原本散落各處的石獅子、

門雕窗飾、蟠龍古礎(chǔ)、

南宋刻銘八棱青石井欄、

明代雕花旗桿石、

清代單紅門、

距今250年的單門二柱三頂“積翠坊”、

滬上唯一的三門石雕“節(jié)孝坊”、

民國四年的花崗石平板“崇德橋”等，

當(dāng)然還有那株古藤。

建于乾隆12年的節(jié)孝坊

南宋刻銘八棱青石井欄

建于民國4年的崇德橋

距今250年的積翠坊（此圖取自網(wǎng)絡(luò)）

整體設(shè)計合理，布局妥當(dāng)，

構(gòu)成仿古江南園林景色，

讓游人移步換景于中國山水畫間。

創(chuàng)新亮點在于吳語區(qū)文物與仿古建筑的混搭，

在于池塘的二層疊水設(shè)計，

這在江南園林中實屬罕見。

但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公園以古藤命名，

皆因園內(nèi)有一棵相傳為明朝嘉靖年間詩人董宜陽手植的紫藤，

距今已有470余年，

故稱“宜陽古藤”。

巧在李白曾有詩一首：

“紫藤掛云木，花蔓宜陽春。

密葉隱歌鳥，香風(fēng)留美人?！?/span>

詩里的“宜陽”兩字，

是否與董宜陽有關(guān)？

自然沒有半毛錢的關(guān)系。

老董生于1511年，卒于1572年，

與李白相差八百多歲。

董的先祖在宋室南渡時，

從洛陽遷居吳會，又遷至沙岡。

沙岡又作“沙崗”，

意為長而高的沙丘，作為地名，

位于今閔行區(qū)馬橋鎮(zhèn)境內(nèi)，

過去隸屬松江府，

在上海6500年前形成的最早海岸線上。

海岸筑堤，單靠沙土自然不行。

4100年前的沙岡人采貝為幣，

殘缺無用的海貝被堆積起來。

圍堰疏浚又需挖港起沙，

沙土覆蓋在廢貝上，

成為沙岡，形成高地。

以貝代石，起到防止海水和洪水的作用。

那些住在低地、飽受水災(zāi)之苦的周圍百姓，

漸向沙岡聚集，遂成小鎮(zhèn)。

古人遷居，對位置的選擇極為講究，

董氏遷徙沙岡，可見一斑。

上海有七條岡，

按時間排序分別為沙岡、竹岡、橫涇岡、吳塘岡、外岡、青岡、石岡。

每次筑岡形成的地名，

便是海岸線演變的記錄。

如果我們置身足夠高的空間和足夠長的時間，

即文人所謂的上帝視角，

便能看到長江的泥沙

（小部分是錢塘江）挾水而下，

在海浪涌擋之下不斷淤積，

導(dǎo)致海岸線如箭矢般

向東南方向逐漸推進(jìn)近百公里。

還能看到螞蟻般的人類在地球表面

生生死死的宿命和各種折騰，

他們奔波、喝酒、吸毒、戰(zhàn)爭、革命、競選，

但他們自認(rèn)為是既不盲目也不渺小的好人類。

身處這樣的視角，不頓悟人生也難。

再來看老董的命運。

其祖父董倫，

是明朝天順七年（1463）進(jìn)士，

曾任河南道監(jiān)察御史；

父親董恬和三叔董忱，

均為明朝弘治九年（1496）同榜進(jìn)士，

可以想見當(dāng)年的沙岡，

董氏家族作為名門望族，何等風(fēng)光。

而老董卻偏偏“屢試不第”。

相傳有次會試，

擔(dān)任主考官的吏部尚書、華蓋殿大學(xué)士夏言

對他的才氣十分賞識，

欣然將其名列第一，

結(jié)果卻被皇帝改為第二，

董為此憤然返鄉(xiāng)，終身不仕，

毅然投入儒釋道溫暖寬厚的懷抱，

成為鄉(xiāng)紳文化里精神獨立、心靈自由、志趣高雅的讀書人。

本人對此傳說嚴(yán)重存疑。

回鄉(xiāng)后，他在北沙港邊種下紫藤一株，

把書齋命名為“紫岡草堂”。

安坐書房，手不釋卷，

間或?？睍贰⑴R摹石刻、吟詩作文，

不再過問世俗事務(wù)。

有老友在浙西任巡撫，

有人送錢求老董引薦，

被嚴(yán)詞回絕。

那棵紫藤逐漸長得枝繁葉茂，

藤蔓遍布北沙港廊橋棚頂，

宛如天棚，繁星點點，風(fēng)姿綽約，

成為當(dāng)?shù)匾痪埃?/span>

周圍聚集起“十家小市”，

小鎮(zhèn)由此得名“紫藤棚”。

每當(dāng)紫藤花搖曳，老董常常一壺濁酒，

二三好友，吟詩唱和，以慰平生。

從紫藤的花開花謝中領(lǐng)悟

大道循行、生命的燦爛與短暫，

從紫藤的姹紫嫣紅處領(lǐng)略

文字之美、藝術(shù)真諦、造物精妙。

他的“朋友圈”及后代文人，

為這棵紫藤留下詩作無數(shù)，

如董其昌、黃步瀛、黃家錕等人。

這些詩作收錄于

1936年印刷出版的《閔行詩存》，

其中幾首被刻錄于古藤園梁柱石板上，

被今天的游人閱讀。

民間傳說，清代乾隆皇帝下江南時，

曾栓馬于古藤。

現(xiàn)公園內(nèi)有浮雕“乾隆拴馬圖”。

經(jīng)查，這個傳說與史實不符，

乾隆壓根沒來過沙岡。

又傳，太平天國時，

一場大火，燒壞古藤一片。

辛亥革命時，有人在此起灶燒飯，

又一次燒壞紫藤。

還傳，文革那幾年，

因無人施肥、澆水、松土、修剪，

紫藤長得披頭散發(fā)，

花開得不好且很少。

傳說畢竟只是傳說，姑且聽之。

但傳說背后的意涵不該被忽略。

紫藤先后被上?？h、閔行區(qū)定為保護(hù)對象，

隨著“老閔行”工業(yè)區(qū)的開發(fā)建設(shè)，

九十年代從北沙港東側(cè)遷至園內(nèi)。

我在想，上海古樹何其多，

能被人保存和記取的又何其少。

為何？

答案可從《左傳》里

魯大夫叔孫豹回答范宣子時

提到的生命“三不朽”中找。

470余年前，

一位“高考”落榜的詩人種下紫藤，

留存至今，成為海上一景，

吸引我們前來。

其藤其人其詩文甚至其家族

由此被今人記取。

站在古藤前，

仿佛能與董宜陽的靈魂無線聯(lián)通。

正所謂

“有的人活著，他已經(jīng)死了；

有的人死了，他還活著?！?/span>

～2～

 如果說閔行古藤園的紫藤

象一位缺乏精致妝容的村姑，

那么嘉定紫藤園的紫藤

便是天生麗質(zhì)人見人愛的維秘名模。

紫藤園位于上海西北嘉定區(qū)博樂路環(huán)城河畔，

占地面積一萬多平方米，

共有紫藤200余株，珍稀品種26種，

分為紫、紅、粉、白、藍(lán)等多個品色，

花穗長一般在60至90厘米，

最長者可超過150厘米。

令人大開眼界。

紫藤長廊分設(shè)水池兩側(cè)，

總長度約300余米，

棚架面積為1500平方米。

行于長廊，只見成千上萬串各色花穗，

從頭頂上方的天棚懸垂而下，

如風(fēng)鈴森林方陣，

如絢麗多彩云霞，

如新娘婚紗瀑布，

如滿天繁星閃耀，

如孩童純真笑臉……

情為美景所醉，心為尤物癡迷。

更為美麗感人的是背后的故事。

一位日本老人，在1997年3月19日，

將親自嫁接培育的紫藤幼苗從日本帶來，

種在嘉定城南古城河畔，

此后每年至少兩次

義務(wù)前來整枝修剪、培訓(xùn)園丁，

至今已有22年，

他叫藤本道生，今年86歲。

今年4月15日，嘉定紫藤公園的游客與藤本先生不期而遇。（此圖取自網(wǎng)絡(luò)）

他是誰？為什么要這么做？

得從他小時候講起。

他熱愛中國文化，

名字“道生”取自于論語“本立而道生”，

“藤”在日本語中是紫藤之意，

如此解讀他的名字，就變得很有意思。

而名字會冥冥之中影響人生走向。

村里有個與他父親差不多歲數(shù)的長者，

早年曾在上海做紡織品生意，

后來成為和氣町議會議長。

經(jīng)常向年幼的他講述

自己在上海經(jīng)商的故事，

提起得到上海朋友的幫助時，

常常感嘆：

如果有機會，

希望能再次回到上海，

和那里的好朋友在一起。

這位父輩的經(jīng)歷，

讓他對上海心生向往。

而他的同鄉(xiāng)和氣清麻呂、內(nèi)山完造

（魯迅先生的朋友）等人也對他的影響也不少。

前者曾幫助當(dāng)時的遣唐使最澄和空海

兩位和尚前往中國學(xué)習(xí)先進(jìn)的文化。

1978年，藤本道生當(dāng)選和氣町町長

（町長相當(dāng)于中國的鎮(zhèn)長），

開始為他募資1.5億日元建造銅像，

并在周圍空地建成一處紫藤公園，

以吸引更多人前來偏僻的岡山縣和氣町。

他就是在那時學(xué)會紫藤的種植管理技術(shù)，

并與紫藤結(jié)下不解之緣。

當(dāng)年募資尚余5千萬日元，

被他用來開展中日學(xué)生交流活動。

他擔(dān)任町長24年，退下來后，

成為岡山縣共同募金會會長。

早在1987年11月，

他率和氣町各界人士訪問嘉定，

受到熱情接待。

1992年兩地正式簽署

建立友好交流關(guān)系協(xié)議書。

5年之后，他為嘉定帶來優(yōu)質(zhì)的紫藤幼苗。

他還促成鹿兒島縣霧島市與上海嘉定的

友好交流關(guān)系，

推動日企在滬建立合資公司并獲成功。

除嘉定紫藤園外，

他又在上海捐助建立5片紫藤長廊，

總長度達(dá)2000米以上。

由于紫藤與葡萄的栽培技術(shù)相通，

他還為嘉定培養(yǎng)多批葡萄栽培技術(shù)人員，

讓上海成為在中國最早掌握

葡萄大棚低密度栽培技術(shù)的區(qū)域，

幫助嘉定打造全國知名的“馬陸葡萄”品牌。

他在受訪時曾說：

“紫藤園就像是我的孩子，

我可以每年都來。”

“櫻花和紫藤不一樣，

櫻花只要成活就無須再管，

而紫藤的管理非常麻煩，

需要每年整枝，

不然來年花就開得不好?！?/span>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86歲，心里一直希望

嘉定早點把紫藤的種植管理技術(shù)學(xué)到手，

讓象征兩地友誼的紫藤花一直盛開下去?！?/span>

“我喜歡中國，

上海就是我的第二故鄉(xiāng)。

我有一個心愿，

身后將一半的骨灰留在上海，

留在嘉定紫藤園”。

當(dāng)我第一次讀到這個故事，

心里感慨良多，生出一片彩霞。

一是感嘆日本人在紫藤栽培管理方面

體現(xiàn)出來的

精益求精、持之以恒的工匠精神。

閔行古藤園與嘉定紫藤園

便是對比鮮明的例證。

二是藤本道生先生沒有受到

兩國歷史和政治宣傳的影響，

而是堅持自己對世界的認(rèn)知，

聽從心靈的感覺和召喚，

用近半生時間去推進(jìn)中日友好交流。

三是高級優(yōu)雅的人生

總是迎向真、善、美、愛等品質(zhì)，

這樣于己快樂長壽，于世界美好向上。

這位視紫藤花為“孩子”的日本老人，

種花護(hù)花愛花，

樂于奉獻(xiàn)和付出，

懂得堅持和等待，

深諳人間正道，

他的名字將因紫藤花而被人長久記住。

上海市政府于1996、2018年分別向他頒發(fā)

“白玉蘭榮譽獎”、“榮譽市民”。

～3～

紫藤花除了觀賞，還可以食用，

真是“美”、“食”兼?zhèn)洌?/span>

無疑會讓吃貨和網(wǎng)紅們興奮。

只是此花有微毒，須焯水后食用，

不能常吃也不能大劑量吃。

適當(dāng)?shù)姆茫?/span>

可起到驅(qū)蟲、清理腸胃之功效。

紫藤花焯水、瀝干、炒雞蛋

此為二水居士烹飪的私房菜并自拍

常規(guī)的菜品有：紫藤花炒素、

炒什錦、炒雞蛋、

天婦羅（日式做法，粘面漿水后油炸）等。

可與米、面結(jié)合，

做成紫藤花粥、紫藤花糕、

紫藤花餅（類似于云南鮮花餅）等。

最簡單的是泡一杯紫藤花茶，

靜看花朵在水中沉浮、變色、柔軟，

猶如一場人生。

此時適合回想往事，整理思緒，

或是感嘆成長坎坷，世事維艱。

或是練習(xí)與自己干杯：

“一杯敬故鄉(xiāng)，一杯敬遠(yuǎn)方”；

“一杯敬明天，一杯敬過往”；

“一杯敬自由，一杯敬死亡”。

by沈雯雷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