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暮春甚是悲涼。

      那天真是個好天氣，微風不燥，花開似錦，一個來自家鄉(xiāng)的電話，將眼眸中的旖旎沖散，凝成簡短的一句：“許老師昨晚走了......”驚聞噩耗，不勝悲痛，方寸之間都失去了顏色，黑白一片。雙腿站立不穩(wěn)，只好圪蹴一隅，將腦海中所有關于您的記憶，折疊成小小的船，任其飄蕩在思念的心潮。

      趕到的時候，只見到一張黑白照片，音容依舊，笑容依舊，卻再也體味不到一絲那曾經(jīng)無比熟悉的氣息了。院子里的樹葉，被細雨清洗，晃動著明晃晃的亮色，他的氣息就在那蒼勁有力的樹干上，泡桐樹開滿了紫色的花朵，甜香浸透在空氣里，微風過處，細雨絲中，皆有燦然發(fā)亮的光點，縈繞在我的身邊。

    耘峰過來握著我手，叫了聲“姐姐”，語氣雖然平和卻也能聽出那隱忍的悲傷；耘哲說，躺在那的時候總覺得他還在身邊，一旦焚作骨灰裝進那方小小的匣子里，才感覺他已經(jīng)的的確確遠離我們了。說這話的時候，我的眼睛始終在相片和骨灰盒子之間游離，想把那根束縛生命本體的無形的線，給抽出來，慢慢理順，將生與死的癥結打開，讓所有的萎頓模糊變得清明朗闊。

      生與死無法選擇，任何人都一樣。生命是一列單行的列車，有等候的期待，有擁擠的煩悶，也有不得不下車的無奈。梁老師跟我聊老師生前所掛念的事，他一直在念叨著一個個學生的名字，想知道他們如今怎樣，家庭何不和睦，孩子結沒結婚？完全就是一個慈祥的老父親，念叨所有遠離老屋的兒女一樣。

     “他看待你們這幫學生，比看待我們這些兒女都親?！边@是老師女兒的原話，語氣里沒有嫉妒只有羨慕。人們都說老師是辛勤的園丁，那么園丁對待每一株幼苗都極為呵護，澆水、施肥、修剪，扶正，在他的感知里，每一株幼苗都會長成參天大樹，枝繁葉茂。其實學生也算他的孩子，他看待所有的孩子都一樣，除了書本上的答疑解惑，與別的老師做的不同的是，他還得躬起身軀盡己所能地幫著這幫孩子逢山開路遇水搭橋。

      老師，如果時光倒流，讓我回到中學時代，我一定不會讓您在那炎熱的夏天，騎著一輛除了鈴鐺不響其他都響的破舊自行車，載著青澀的我，穿行在縣城的大街小巷，為了我的文學夢去求人，不讓汗水洇濕了您的衣衫，不讓焦急和失落暈染了您的蒼老，要知道那種被拒的尷尬連我都想放棄，可您依然載著我又登上了另一個臺階......那時候，您還不到五十歲呢，腰背就有些微駝了。

     我們都能背誦朱自清的《背影》，可您的背影卻只有我自己能夠背誦，您的背影一直在我的眼前，即便是面對您的遺像，我下意識想到的依然是您的背影。那個微駝的背影一出現(xiàn)，我的淚水就抑制不住，蒙住了我的雙眼。

      飲其流者懷其源，學有成時念吾師！而今我雖未大成，卻總在文字變成鉛字之時向您抱喜，您也總會向我要一些樣刊。每每見到我的文字發(fā)表或者獲獎，您都第一時間發(fā)來信息，字里行間帶著藏不住的欣喜！果然，弟子夢圓，最開心的是恩師您吶！

       三十多年前的我，是個靦腆懦弱的小姑娘，瘦弱多病小心眼，聲音綿軟卻帶著點小小的尖酸，像極了曹公筆下的林黛玉，多愁善感愛寫詩，老師苦口婆心地相勸，說“先學好語數(shù)英，考上大學再把文學撿起來也不遲！”但我似乎著了迷，昏了頭一般就是聽不進去，那時候啥也不懂，只有那點逆反心理在作怪，把自己的理智攪弄得天翻地覆。

       結果是我名落孫山，失去了與商品糧握手的機會，跌落谷底的我，一生將會與鋤鐮為伴，做個山野村姑。那個年代，跳出農門，謀個好出身，除了考學再無其他出路。我一蹶不振，在父母連連的皺眉嘆息中，我敏銳地覺察出他們掩飾不住的失望，媒人們開始登門說親了。在農村，十七八歲的大姑娘，是時候該找婆家了。而我也已認命般任人擺布，成了一個無思無想的木偶人。

      我沒想到的是梁老師登門了，而且是以媒人的身份出現(xiàn)，后來許老師也跟來了，原來他們是怕我嫁到陌生的地方，以我的性情會被拿捏，婆家會給氣受，恰好他們村有人托他們來求，而且男孩也是夫妻倆的學生，知根知底，覺得很般配。

      我的事基本是俺娘說了算，一開始她是拒絕的，后來禁不住兩位老師多次登門，而且梁老師和她還是同學，最終還是讓我們定了親。定親后的我表面看上去很安靜，但內心極為狂野，一門心思想到大城市去闖闖，哪怕在飯店做個服務員，或者在商店給人看攤兒賣衣服，只要能糊口，做什么都好。

     機會終于來了，我被親戚帶到了太原，從此遠離故鄉(xiāng)，開始了區(qū)別于農民的人生。 那年夏天，大巴車在通往目的地的唯一的柏油路上馳騁。七月流火，田壟里的向日葵無懼熾烈，昂首挺胸，微笑著享受陽光的沐浴，它的坦率、堅持、昂揚的生命中傾注著對太陽無限的忠誠和熱愛，帶著永不言棄的執(zhí)著，傲然地活在這個世界，不卑不亢，不折不撓！

     我覺得自己可以成為一株向日葵，哪怕東挪西移，總會活得燦爛。但我卻背棄了老師的好意，自私到顧己不顧人，更忘了老師和父母該怎樣面對與我定親的那戶人家。所以連著十年，回到故鄉(xiāng)的我始終不敢到老師家去拜年，心存愧疚，更多的是做錯事的膽怯。

     后來老師在電話里告訴我說，人各有各的追求，讓我別有什么心理負擔。他還說，詩句從生活中來，生活不是一條平線，而是有高有低，有平坦也有曲折，詩句像音樂譜，抑揚頓挫才是詩歌的本質。但我卻明白他是我的陽光，那微駝的背影，含蓄的笑容，驅趕走我情緒中的陰霾，照亮我一路前行。

       轉眼數(shù)十載光陰過去，我在這不算漫長的歲月里，不斷跟自己和解，跟周圍原本格格不入的環(huán)境和解，跟曾經(jīng)愛恨交集的人和解，以減法不斷消除怨憎之苦，五陰熾盛之苦（五陰就是色、受、想、行、識”，五陰障礙了人的本性，衍生出貪、嗔、癡、慢、疑五毒煩惱，時而貪婪無度，時而懷疑一切，時而又傲慢無禮、不可一世，種種迷惑顛倒、愚癡妄想，給自己的人生帶來無窮的煩惱和痛苦。）如今面對恩師遠逝，雖然知道人生就是一個句號，生老病死，就是一生，卻仍舊會沉迷離別之苦，不能自拔。

      匆忙趕回的那天是谷雨節(jié)氣，暮春迎夏，麥穗育籽，他的骨灰卻要深埋土中，以骨灰去滋養(yǎng)這片雨后的青苗。“八二春秋，人間難留青云去；三千桃李，天上再筑白玉樓。”眼前的雨，三疊陽關唱斷，弟子情何堪？心中傷懷，一世師恩難忘，故人永掛牽！

     面對著歲月擺下的筵席，我們總是相互殷勤地勸酒，誰都知道離別總有那么一天會如約到來，卻總是那么地不舍，將離別拖延，藏在語句的背后。因為我們都明白，此去就再也沒有比手中這一杯更醇更美的酒了。

      心系文字夢想里，精誠所至金石為開，感謝許老師帶我走過的這一段路，路兩邊有麥香，有果甜，前方有夢，身后有人，讓此行暢通無阻。

      折一枝青柳，包一束馨香。我在凡塵中千呼萬喚淚蒙雙眼，您于西歸路上越行越遠；那邊叮嚀囑咐，這邊苦澀追憶；斯人已逝，惟精神長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