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這章開始就對是對莊子哲學(xué)的正式探討了，先糾正一個觀念，很多朋友似乎以為，莊子是老子的傳人，我們一般習(xí)慣性地并稱為老莊，但其實這也是一個謬見。

沒有任何證據(jù)可以說明莊子和老子之間是是師徒關(guān)系，的確，莊子肯定讀過某個早期版本的道德經(jīng)并且有很深的影響，但從思脈絡(luò)上看，兩者探討的是兩條路，老子重視治世之道，道德經(jīng)講的基本上都是治世之理，莊子卻厭惡任何形式的統(tǒng)治。

從師承上看，有部分學(xué)者（以韓愈，章太炎為代表）認為，莊子更有可能是孔門后學(xué)，鐘泰先生甚至直接斷言，莊子受于顏回之學(xué)（《莊子發(fā)微》）

在莊子的文本中，儒家學(xué)派的人物的占比與其他任何學(xué)派相比都要高得多，而且多以正面形象出場：像孔子，顏回甚至短暫得進入了坐忘的境界，其中對于儒家典故可以說已經(jīng)到了爛熟于心的境界，而且化用之精妙之精準(zhǔn)，實在不得不令人嘆服。

蘇軾也說道：故莊子之言，皆實予，而文不予，陽擠而陰助之，其正言蓋無幾（所以莊子的言論都是實際上贊同，而文字上不贊同；表面上排擠，而暗地里幫助；正面的言論很少），莊子沒有將孔子劃歸于六派，也是出于尊重。

是不是感覺很吃驚，講出世的莊子居然和入世的孔子后學(xué)有著師承之處,當(dāng)然，但莊子本人的價值取向卻不同于儒家，莊子走出了屬于自己的道路。

莊子的思想學(xué)說可以分為兩大部分，一是人生論，二是方法論，莊子的人生論包含安命論和逍遙論，安命論指出人生本來受外在必要性的支配是沒有自由的，因而要按時而動，逍遙論則指出只要無心無情，破壞一切，直接去達到與萬物融為一體的境界，就可進入逍遙的自由天地。

道是中國古代獨特的哲學(xué)觀念，在西方哲學(xué)上很難會找到與之對應(yīng)的概念，道作為特殊的哲學(xué)概念最早由老子所提出，在《道德經(jīng)》一書中，對道的定義是天地運行的法則,在他的文本中，更多是把道是唯一種不可知，或者說不可言說（道可道,非常道）的存在,語言無法表達究極實體，當(dāng)然，這點也不是什么新概念了，黑格爾在《精神現(xiàn)象學(xué)》中說過一句話：我的哲學(xué)一旦用語言或文字表述，就原意大失。

因為語言需要依托于概念才能夠存在，比如說我在說對的時候，其實我就隱藏了一個條件：什么是錯的，當(dāng)我在說什么是光明的時候，其實我就暗指什么是黑暗的，道作為一切的根源，作為派生萬物的原點（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是超越于一切語言可以表述的范圍之內(nèi)的。（有點類似于康德所說的物自體。）

雖然莊子也承認道的存在，但和老子所說的道并不完全相同，老子強調(diào)道的含義是為了告誡君王順應(yīng)天時，以完成自己的社會理想：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樂其俗。鄰國相望，雞犬之聲相聞，民至老死不相往來。

莊子更多把道看做自己通向精神自由的一種理念工具，之后會詳細描述道的四種特點。

這個之前就已經(jīng)有了部分表述，老子在《道德經(jīng)》第五十六章寫道：知者不言，言者不知。也是對其的側(cè)面印證，莊子在《知北游》中也寫道，道不可聞，聞而非也，道不可見，見而非也。

在莊子文本中有著鮮明的兩類人，一個是得道者或者說至德者，像扶搖而上的鵬，藐姑射之山的神人，孟孫才等等，而另一些則是問道或曰求道者，如孔子，老子（莊子文本中的老子同樣也是求道者）

而分別二者的關(guān)鍵就在于，所有至德者都無一例外是沉默者，是無可言說者，一旦進入了話語的體系，當(dāng)人物產(chǎn)生對話關(guān)系時，其實就仍舊是在問道的層面，這里我們要注意的是莊子從來沒有把自己定位為一個至德者，莊子自己就應(yīng)該被歸屬在問道者一類中。

有感興趣的朋友也可以順著這個邏輯脈絡(luò)去思考一下，如果說所有的得道者都是沉默者，真知無法用概念化的語言去加以描述，那么所有得道者傳的是什么法？這個法又在多大程度上扭曲了真知本身？我們看到的所謂得道的文本的可信度究竟有多高？

這個不僅困擾著中國的問道者，也同樣對佛法的求知者造成阻礙：可以試想，如果釋迦牟尼獲得了解脫，那么理論上他就不應(yīng)該向人間傳法，但如果他沒有徹底解脫，那么他所傳法又是什么？

在這個問題上，呂澂先生提出，佛教在小乘佛教向大乘佛教的推進中，推出了菩薩這個果位，菩薩就是那些具備一切解脫條件的人，但是拒絕解脫，如地藏菩薩發(fā)愿：“地獄未空，誓不成佛，眾生度盡，方證菩提”，菩薩作為佛在人間的實體或者叫言說者，其實也是在解決釋迦牟尼傳法的身份問題。

莊子在談到道的時候更喜歡用否定的形式，比如不為仁，不為義，不為老，不為巧等等，這個佛學(xué)中也有遮詮法，也更喜歡用否定的非來描述事物，而不是去加以定義以限制，其實你會發(fā)現(xiàn)，古代最高的哲學(xué)文本都有著驚人的相似度，最后都要求個體能到達一種無差別，無我之境，就像我們爬一座山，上山的路可能有千萬條，但山頂只有一個。

關(guān)于莊子的學(xué)說和佛學(xué)的關(guān)聯(lián)感興趣的朋友推薦一本書《齊物論釋》，其中用佛學(xué)的名相來解讀莊子。如其以“人我法空”解讀“吾喪我”，以“名相本空”解讀“指與非指”，以“無盡緣起”解讀“萬物與我為一”，以“生死輪回”解讀“莊周夢蝶”，有相當(dāng)啟示價值。

在《天道篇》中，莊子對道發(fā)出了由衷的贊嘆，“吾師乎！吾師乎！齏萬物而不為戾，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為壽，覆載天地刻雕眾形而不為巧。

但如此被莊子所盛譽的道其實離我們并不遙遠。

在莊子《知北游》中寫道：東郭子問于莊子曰：“所謂道，惡乎在？”莊子曰：“無所不在?！睎|郭子曰：“期而后可?！鼻f子曰：“在蟻?！痹唬骸昂纹湎滦埃俊痹唬骸霸诙敯?。”曰：“何其愈下邪？”曰：“在瓦甓?！痹唬骸昂纹溆跣埃俊痹唬骸霸谑耗??！睎|郭子不應(yīng)。

這也正說明了道的復(fù)雜性，道既是超越于現(xiàn)實的，又是普遍存在的，道既是難以言說，無法形容的，又是無所不在的。

如果覺得這個比較抽象比較難懂的話，我這邊可以舉個例子，道像是我們現(xiàn)實生活中說不清道不明但又覺得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囊?guī)則，譬如，在很多讀本中，我們經(jīng)?？梢钥匆娨粋€類似的套路：主人公是一個村里的窮小子，沒有地位，被人排擠，但他暗自努力，在一次次挫折面前不屈不撓，終于獲得了成功，走上了人生巔峰，受人敬仰。

乍一看上去沒什么問題，用現(xiàn)在的流行詞說，還很正能量，但背后隱藏了兩個未曾言說的規(guī)則：

一個是一個人只要努力就能獲得成功，另一個是只有成功或者說擁有財富才是一個人最大的人生價值，而前者是經(jīng)典的關(guān)于美國夢的敘述，后者則是資本主義的內(nèi)部邏輯，這兩點可以自己好好思索一下其中的合理性，這里限于篇幅不再具體展開。

也是舉這個例子說明復(fù)雜性和普遍性其實并不沖突，而道要比這些抽象和深微得多。

道化生萬物，決定萬物都是自然無為的過程，是無意識的，無目的的，道一切作用都是自然而然的，這是道家自然無為理論的基礎(chǔ)和出發(fā)點，也是正確理解莊子哲學(xué)不可忽視的一個出發(fā)點。

道的無目的性也同樣表現(xiàn)在它對于萬物的均等，老子曾說：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圣人不仁，以百姓為芻狗。

這句話乍聽起來相當(dāng)不近人情，很多人會把它曲解為老天是不仁慈的，把世界萬物都看作草扎的狗，圣人沒有仁義道德，不把百姓當(dāng)作回事，

但其實他想表達的是，天地將萬物都看得絕對平等（也是齊物論的思想主張），圣人（這里和儒家的圣人也不該等同視之，在當(dāng)時的語境下更多應(yīng)當(dāng)作部落的血親長老）超越情感和善惡，絕不會有給你任何特殊照顧，萬物反而能生息繁衍，百姓自然發(fā)展，最終恒久存在。

這點其實也很好的讓我們借以反思這個過度人類中心主義的世界，自從文藝復(fù)興以來,人的地位被拔高到了前所未有的位置，我們自負得認為一切都是可以被認知的，或者還沒有被認知的（即將被認知的）,認為一切都要為人類服務(wù)，到現(xiàn)在，甚至極端化成了某種個人自戀（一切都要為自己服務(wù)）的時代

但莊子總是在提醒我們，人類在道面前是多么渺小，在《秋水篇》中他借北海若之口向那些自負者說道：今爾出于崖涘，觀于大海，乃知爾丑。

更進一步來說嗎，正是因為道的無目的性，它才能保持它的超然，古人說，太上無情，正是因為無情才能抹平一切內(nèi)在的，外在的差異和是非，進而不再因為自己的一己之見產(chǎn)生偏好和目的，亦是《心經(jīng)》中：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以無所得故的擁有大智慧的覺者，學(xué)會站在道的視角去看待世界的紛紛擾擾，最終順道而為，無為而無不為。

而得道之人，就是莊子口中的至德者,與天地并生，與萬物為一，這樣的人，物莫之傷：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熱。是其塵垢秕糠，將猶陶鑄堯舜者也，孰肯以物為事！

為了表達自己對于至德者的極度推崇，莊子借以孔子之口揶揄道：我啊，我就是沒時間，要是有時間，別說是這魯國，我要全天下的人都一起去追隨至德者。（夫子，圣人也。丘也直后而未往耳!丘將以為師，而況不若丘者乎!奚假魯國，丘將引天下而與從之?！保?/span>

道的最根本的特性是絕對性，上面說的，不可言說性，普遍性和無目的性都可以看作絕對性的表現(xiàn)。

在莊子看來，所有的差別都是人們正在主觀立場上得出的相對結(jié)論，就像是一個6在反面的人看起來就是一個9，但二者其實都沒有錯。

但可悲的是，這種兩極化的，非此即彼的思維深深印烙在我們的腦海中，要么正確，要么錯誤，要么是黑的要么就是白的，灰色地帶被完全抹除，反而看不到真實世界的種種可能，以這種態(tài)度去觀察世界當(dāng)然僅僅是一葉障目，徜徉在自以為真知的自我世界中。

在《莊子》中無時無刻都能看到他在強調(diào)這種相對主義所帶來的差異性和偏見，《齊物論》寫到：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泰山為?。荒獕塾跉懽?，而彭祖為夭。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 《道德經(jīng)》中也寫到：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難易相成，長短相形，高下相傾，音聲相和，前后相隨。

莊子虛妄地意識到事物間彼此相對又相互包容的矛盾性，但正是由于這種萬物之間的相對性，也將他帶入了一個不確定的混亂世界當(dāng)中，此時，道的這種絕對性的優(yōu)勢就凸顯出來了，不論世間萬物有何種差別，一旦站在更高的道的角度去審視，這種差別都會消失不見，由此，莊子獲得了絕對自由。

總而言之，一切存在皆依存于道，道卻不依存于任何別的存在,道是無需要任何條件而獨立存在的絕對實體，道是絕對的永恒，絕對的抽象，亦是絕對的統(tǒng)一。

關(guān)于莊子的哲學(xué)內(nèi)容，有太多可以探討的內(nèi)容了，而《莊子》文本的豐富性和復(fù)雜性也要求我們以一種最莊嚴(yán)的態(tài)度去面對，在下一篇中我會繼續(xù)闡述在莊子文本中出現(xiàn)的哲學(xué)概念，為之后的文本細讀打好基礎(chǔ)。

部分參考資料：

劉笑敢《莊子哲學(xué)及演變》

楊立華《楊立華講莊子》

章太炎《齊物論釋》

鐘泰《莊子發(fā)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