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劉徹的“漢道”
在前一系列中,我們說到漢武帝提拔董仲舒、公孫弘,實行有利于儒學的政策,儒學得到進階式發(fā)展。 如此又過了十幾年,在這段日子里,漢朝抗擊匈奴有成:
(關于漢匈之戰(zhàn)的一些細節(jié),筆者強烈推薦紀錄片《河西走廊》第二集,華夏武威之盛皆在其中。) 漢帝國此時國力強盛,漢武帝劉徹結束朔方巡守之后,決定去泰山封禪。 ![]() 封禪之事,古已有之,“封”為在泰山頂祭天,“禪”在泰山下山丘祭地。春秋時期,齊桓公“九合諸侯,一匡天下”,想要封禪,被管仲勸阻。
這段史料說明封禪的條件是太平盛世,天降祥瑞之時,兩者缺一不可。 此時漢朝對匈作戰(zhàn)取得決定性勝利,困擾華夏北方邊境三百年之久的匈奴不再構成威脅。恰好幾年前陜西地區(qū)出土一只寶鼎,大臣解釋為“一統(tǒng)”,正是天降祥瑞。 漢武帝之前,秦始皇一統(tǒng)六國后,曾經(jīng)進行泰山封禪。漢武帝本身就好大喜功,眼見正好滿足封禪條件,于是召集儒生和方士(道教徒稱呼),研究封禪禮儀。 此時無論儒家,還是黃老,都很重視封禪,儒家把泰山封禪看作天子的特權,道家把封禪看作人與天通、升天成仙的途徑。 可是封禪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實施過,此時距離上一次秦始皇封禪已有百余年,沒有人知道封禪到底該怎么辦。儒生和方士們研究好幾年,莫衷一是。儒生說準備封禪的禮器不合古制,但是翻遍經(jīng)典也創(chuàng)制出新的禮儀。 事實上,漢武帝對儒學沒有研究的興趣。這次封禪,他有兩個目的:
次年四月,漢武帝到達泰山,儒生和方士仍然沒有弄明白禮儀。漢武帝決定不再等待,就按照在祭祀太一和后土的禮儀進行封禪。 封禪期間,霍去病之子十歲的霍嬗陪同,此時霍去病已于七年前暴病而亡,霍嬗繼承父親的冠軍侯爵位,由此可見漢武帝對霍去病的喜愛。(可惜霍嬗沒過多久也暴病而亡了。) 封禪之后,劉徹成了漢朝第一個通過封禪泰山而宣稱受命于天的皇帝——劉氏家族從此不再是一個造反起家的暴發(fā)戶,而是由上天認可的神圣家族。 ![]() 漢初實行的歷法與秦朝相同,以每年十月為歲首。封禪之后,實行新的歷法《太初歷》(司馬遷等人編制),以正月為歲首,從形式上看,目前的漢朝與之前不同了。
漢武帝之前,劉姓皇室一直奉行“黃老之術”,將秦制低效率運行,休養(yǎng)生息。漢武帝時,國家對外擴張,需要各色人才。黃老的汲黯、法家的桑弘羊(經(jīng)濟奇才,鹽鐵專營,貨幣改革就是出自他手,下文還有提及)、儒家的公孫弘都得到重用,但總的來說,還是法家?guī)椭鷿h室建立專制集權制度的基礎。 封禪之后,儒家終于可以在思想和粉飾合法性上展示自己的用處。法家?guī)椭鷿h室“建政”,即解決政權如何組織,制度如何為統(tǒng)治者服務的問題;儒家?guī)椭鷿h室“建國”,即解決國家合法性和意識形態(tài)問題。 但是,漢家的“建國”并不是要建立儒家國度,劉徹對儒家的態(tài)度在封禪之事上已展示得淋漓盡致,他甚至不追究儒家封禪的禮儀細節(jié)。連不喜儒家的汲黯(就是在前一篇中提及告發(fā)公孫弘不忠的人),也曾當面對劉徹說: “陛下內(nèi)多欲而外施仁義,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意思是陛下心里欲望很多,只在表面上施行仁義,怎么能真正仿效唐堯、虞舜的政績呢?) 一個“內(nèi)多欲”,一個“外施仁義”,精準勾勒出漢武帝劉徹的個性。 ![]() “內(nèi)多欲”,可以理解為劉徹好大喜功,征伐四夷,對待臣下也殺伐決斷,毫不留情(如上篇提到的主父偃)。但其用人也不拘來路,所以司馬遷才會說劉徹“博開藝能之路,悉延百端之學 ” ,在這一點上,絕不是如后世宣傳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 同時,劉徹確有“外施仁義”的一面,他抬舉儒家來掩飾自己“內(nèi)多欲”,所以才會搞改制、建明堂,建太學,拔擢地方上的儒學人才等。 總之,漢武帝劉徹時期,原來“黃老為主、百家為輔”的局面,逐步演變成了“儒家為主、兼容百家”的局面。以法家的霸道打底,以儒家的王道為表,同時廣羅陰陽、縱橫之術為我所用,形成了一種迥異于“黃老之術”的新的“漢道”。 漢武帝雖然為儒家進階發(fā)展做出巨大貢獻,但儒家卻不認為漢武帝是圣君。 漢武帝的豐功偉績,是以無數(shù)人的生命作為代價換來的,特別是武帝后期,“承孝武奢侈余敝,師旅之后,海內(nèi)虛耗,戶口減半”,“巫蠱之禍”牽連極廣,達數(shù)十萬人,皇后衛(wèi)子夫和太子劉據(jù)自殺,后來衛(wèi)氏家族又被滅門,作為一個為漢室貢獻兩大功勛良將(衛(wèi)青霍去病)的外戚家族,落得如此下場實屬令人感慨。 ![]() 武帝晚期,發(fā)布《輪臺罪己詔》,“當今務,在禁苛暴,止擅賦,力本農(nóng),修馬復令,以補缺,毋乏武備而已”,國家偃武修文,重新休養(yǎng)生息。 九、儒家努力突破桎梏
武帝臨終前,加封霍光(霍去病異母弟)為大司馬、大將軍,輔助漢昭帝劉弗陵(就是母親鉤弋夫人被漢武帝所殺的那個皇子)。此時武帝已撤銷三公中的太尉,改為大司馬,大將軍一職前文已介紹過,是中朝官的首領之一,因此霍光掌控帝國軍權,是最重要的輔政大臣。 此時另有一位輔政大臣,出身法家的桑弘羊,兩人政見有所不同:
跟霍光相關有個成語“不學無術”,原指霍光不屬于諸子百家其中任意一家。霍光對儒家并無好感,但是為了打壓政敵——法家的桑弘羊,他決定拉攏儒家,召開鹽鐵會議辯論。 于是從全國各地“舉賢良”來的六十多位儒生,與御史大夫桑弘羊和其隨署官員,進行了一場宏大的辯論。辯論持續(xù)時間之長(五個多月),涉及議題之多(經(jīng)濟、政治、外交、軍事、社會道德等),為歷代罕見,實際上成為評論總結漢武帝這一代政治得失的會議。 ![]() 這其實也是儒家和法家的深層“辯論會”,儒家講究“王道”,認為義利合一,崇尚仁義才是治國之本;法家講究“霸道”,認為利為工具,財富是仁義的基礎,君主可以為利棄義。 會議結束后,朝廷罷去郡國酒榷和關內(nèi)鐵官,其他各項政策仍維持不變。但桑弘羊在政治上受到一定的挫折,官營政策有所收縮?;艄饨柚t良文學,贏得了比較廣泛的輿論支持——特別是儒生的好感。 儒家與法家的這一次正面對決,儒家在外戚霍光的支持下表面上略占上風。
第一件事如下: 漢昭帝始元五年,一男子乘黃牛車,著黃衣,舉黃龍旗,來到未央宮北門,聲稱自己是巫蠱之禍中被傳自殺的“衛(wèi)太子”劉據(jù)。此時巫蠱之禍已經(jīng)實質上平反,天下人都很同情冤死的太子。 漢昭帝和霍光都很緊張,處理不好皇帝合法性就會出現(xiàn)危機。此時京兆尹(雋不疑)趕到,下令將該男子拿下,并引用《春秋》中的典故解釋原因。 《左傳》記載較為晦澀,本文摘取《史記》中原文一段:
大意是衛(wèi)靈公去世后,原太子蒯聵流亡,立太子蒯聵之子輒為君,后世稱衛(wèi)出公。蒯聵后來縞素而歸,但衛(wèi)人不讓蒯聵進入,國君還是他的兒子。 按照這個成例,現(xiàn)在太子雖然平反,但還是被廢,且天下有新主漢昭帝,無論這個“衛(wèi)太子”是真是假,都可以緝捕歸案。 儒家的理論完美地解決了“衛(wèi)太子”這個棘手的問題,漢昭帝和霍光對此大為贊賞,后者更是覺得“做實際工作的公卿大臣應該懂點儒家經(jīng)術才行”。 第二件事如下: 漢昭帝八歲即位,二十歲晏駕,沒有子嗣,霍光擁立昌邑王劉賀為帝,但其淫戲無度,且火速提高王國官員,排擠前朝舊臣,與霍光矛盾越來越嚴重。 ![]() 一日,劉賀出行,博士夏侯勝沖到御輦前,說道:“天久陰而不雨,臣下有謀上者,陛下出欲何之?”意思是天氣久陰不下雨,代表有臣子犯上作亂,皇帝此時出行太過危險——這正是儒家齊學派(公羊學)“天人感應、災異論解”的觀點。 霍光聽說后大吃一驚,原來他正準備廢掉劉賀。于是詢問夏侯勝何以得出此論斷,夏侯勝說從儒家經(jīng)書《洪范五行傳》中推斷而來。 霍光發(fā)現(xiàn)儒學還有此等奧妙之處,遠非當年鹽鐵會議上的滿口仁義道德可比,看來需要適當重用,不能只像漢武帝一樣用來裝點門面。 十幾天后,霍光出手,廢掉僅在位二十七天的劉賀,宣布這一決定的是十四歲的皇太后,霍光的外孫女。 漢室帝位最終又回到“衛(wèi)太子”劉據(jù)的后人(確切講是孫子)身上。流落民間的劉病已(此時已改名劉詢)被迎入未央宮即皇帝位,史稱漢宣帝,時年劉詢十六歲,霍光繼續(xù)輔政。 政變結束之后,夏侯勝由于“天人感應”準確預測廢立受到霍光看重,升為長信少府,爵關內(nèi)侯,負責教授十四歲的皇太后《尚書》精要。
漢宣帝及以后,朝廷的重大決策、大臣的諫言建議、皇帝的圣旨圣裁,都要找儒家作依據(jù),但這些引經(jīng)據(jù)典只是表面文章。真正的做法是從義理上、案例上發(fā)揮對政治的影響,叫作“引經(jīng)決事”。 具體來說,清代皮錫瑞總結如下:
至此,儒家已經(jīng)深刻介入漢朝的政治、法律、日常事務之中,地位和功用已經(jīng)遠遠超出叔孫通的時代。促成這一切的,既有經(jīng)學博士們掌握儒家經(jīng)義解釋權的因素,也有儒家化的官僚們在治政治事上的實踐和努力。 漢宣帝甘露三年,太子太傅蕭望之組織儒生,召開了一次大會議。原本本次邀請的五經(jīng)博士,全是公羊學(齊學派)大儒。但漢宣帝由于祖父“衛(wèi)太子”劉據(jù)的原因,同樣喜歡谷梁學(魯學派)。 我們在前一篇中提過,魯學較為傳統(tǒng),承自孟子,注重倫理教化,而齊學則是天人感應,崇尚機變,依天道行事。 本次會議,實質上抬高了谷梁學的地位,至于谷梁學和公羊學之間的爭論,皇帝給予裁決,這意味著皇權凌駕于學術之上。此后不論是公羊還是穀梁,逐漸傾向于維護帝國的統(tǒng)治,原來儒學中的批判思想漸漸減少。
在真正的儒學名士看來,漢宣帝的這種“尊經(jīng)”很虛偽,儒學并沒有真正得到重視?;实鄹匾曅谭?,并有意把儒學壓制在他能控制的范圍內(nèi)。 有位儒生蓋寬饒給宣帝上書:
第一句吐槽現(xiàn)在儒術不受重視,把刑余之人(暗指宦官)當成周公召公,用法令代替詩書;第二句則說出儒家理想,就是選賢任能的禪讓制,而不是“家天下”的世襲制。 漢宣帝馬上察覺出這本奏疏越過了皇權劃定儒家參政的界限,會動搖漢家統(tǒng)治基礎,于是讓大臣討論這本奏疏,果然有人指出這是大逆不道。漢宣帝下逮捕令,蓋寬饒聽說后,在未央宮北門自殺。 漢宣帝劉詢行事頗有漢武帝的風采,被認為是西漢的中興之主。他隱忍苦等到霍光去世,給予其葬禮極高的規(guī)格以彰顯榮寵,但不久之后又將霍氏滅族。衛(wèi)、霍兩家外戚,遭遇何其相似也! ![]() 現(xiàn)在我們可以總結漢宣帝時期對于儒家的政策:
劉詢的太子劉奭(漢元帝,王莽的姑父)熱衷儒學,有次在侍宴時,看父親心情好,勸父親要遵從王道,減少殺戮。沒想到劉詢對此很不滿意,說出前篇已經(jīng)提及的名言:
武帝之后的昭宣兩朝,儒學再次發(fā)展。武帝時只是用來當做顧問或者制定禮儀的儒家,經(jīng)過與法家的直面交鋒(鹽鐵之議),和兩次對統(tǒng)治危機的“經(jīng)典”處理,得到上層認可,在政治生活中越來越重要。 在之前的系列中,我們介紹過,漢初存在三個勢力集團——皇權、功臣和諸侯,皇帝使用外戚來壓制功臣和諸侯,經(jīng)過歷代統(tǒng)治者努力,諸侯之威脅已不存在,而開國功臣亦隨時間凋零。 ![]() 矛盾逐漸轉化為皇權和群臣之間的矛盾,所有權和管理權的矛盾,也是統(tǒng)治權的零和博弈。群臣力量強大,使得漢武帝提高中朝官(又稱內(nèi)朝官)的地位,以對抗外朝官的壓力。 儒學通過粉飾皇家統(tǒng)治合法性而上位,從而在外朝官內(nèi)部,儒臣漸漸占據(jù)多數(shù)。當群臣治國思想法出同門之后,就會產(chǎn)生巨大的力量。這樣皇權與群臣的矛盾,又演變?yōu)榛实酆腿宄嫉拿堋?/p> 皇帝提拔外戚擔任中朝官領袖,目的是通過建立在天生血脈連接之上的團結,來對抗儒臣建立在思想信仰之上的力量。這是權力制衡中最常見的方法,也是最有效的方法。 儒家終于站到了權力天平的一端。 注: 漢武帝時,儒學雖然得到發(fā)展,可其低位仍然相對邊緣,并無重大決策權。在武帝封禪這么重要的歷史機遇面前,儒家并沒有拿出良好的表現(xiàn)。但是儒學加速傳播,客觀上形成了肥沃的思想土壤。 武帝之后,霍光輔政接近二十年,他先借儒家之手,挫敗政敵桑弘羊,實行帝國收縮的政策,彌補了漢武帝連年征戰(zhàn)留下的巨大戰(zhàn)爭創(chuàng)傷。儒家抓住兩個機會,得到統(tǒng)治者垂青,而實際進入帝國決策層,這使得儒家力量大為增強。 在漢宣帝年前,儒家力量已經(jīng)發(fā)展到可以與法家抗衡的地步,需要皇帝來刻意平衡。當儒家思想集團在朝野形成合力,勢必會對統(tǒng)治者提出新的要求,這個需要等待下篇再講。 另外,漢宣帝的制衡策略,不允許外戚內(nèi)朝官和儒臣外朝官產(chǎn)生核心交集,但有一個人卻同時具備這兩個身份,他就是王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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